想念賀老,想念他的“出出出出”的馄饨,他自稱的升鬥小民,他手工畫出的無與倫比的線條。

賀友直 陳村 攝
我去采訪賀友直先生那天沒帶相機,那時我認為用鏡頭指着人不禮貌。那天是2001年12月29日,請謝春彥先生牽的線。我對巨鹿路很熟,無數次走過但沒注意那條弄堂。老式的裡弄房子,上樓,進門,進賀老自稱的“一室四廳”。賀老與師母很熱情,請坐,喝茶。我是為《收獲》雜志上的專欄“好說歹說”而去,那個專欄由阿城和我輪流主持,找有趣的人聊天。既然是聊天,我就七問八問,請他談談在上海的經曆和感覺,談談上海的市民社會衣食住行的變化。去之前我做了一點功課,還寫了張小抄,誰知一說話就錯了。我看小抄看岔了,我說:“你從28歲就到上海”,賀老立即更正,“17歲。1938年到上海的。”我的頭馬上一暈。
賀老的房間很小,跟我雁蕩路的家很像,客廳飯廳起房間卧室工作室就這麼塊地方,但很整潔,舊舊的地闆也幹幹淨淨。他在這房子裡住了四十多年。“我覺着住這種地方人情味濃!隔壁鄰舍,譬如講,我在此地畫畫,她們婆婆媽媽在竈披間裡燒小菜,這種嘩嘩聲音過來,講,今朝上當,這點蝦麼那能,我都聽見。畫得吃力了,到竈披間去,相幫弄它一歇再出來。”
跟賀老說話非常暢快。他告訴我老上海的種種生活細節,講到黃包車、電車、跑馬廳、舊貨店、上夜校、過四馬路、爬牆去看足球賽、買最便宜的票子聽京戲,也談到他的家鄉北侖港。我跟他用上海話聊天,他的話平實,及物,充滿細節。他笑着說的事,聽罷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有段話是這樣的:
“鞋子是自己做的,衣裳是自己做的,破了麼補,老大穿下來給老二,老二穿下來給老三。小囡沒完沒了地養。這辰光,沒本事賺銅钿,有本事養小囡,一個一個養。這辰光生活水準低,譬如說,弄堂裡廂賣五香茶葉蛋,焐酥豆,擂沙圓。啊,這辰光的豬頭肉,鴨膀,鴨胗肝,鴨腿。這種東西比現在不知好多少了,好吃!夜裡笃笃笃馄饨攤,樓上一隻籃頭吊下去,一碗馄饨下好了出出出出上來,上頭在搓夜麻将。這辰光有這辰光的溫馨。(笑)”
賀老平平地說:“不同的時期有不一樣的意思。人回過頭去看,走過的路,盡管你坎坎坷坷,其實都蠻有意思的。”
賀老坦蕩,誠懇,他不以大師自居,他不諱言自己畫過不值得畫的東西,也不諱言自己的敗筆。他跟我說,上海老浴室上面的手拉風扇畫錯了,有讀者提出風葉應該是硬的,他承認确實畫錯了。跟賀老說話,會感覺他透明,他明亮。
回去後,我将錄音逐字逐句轉成文字,給不容易懂的上海話加注,加了個拙劣的标題《老市民的舊上海》,将文本列印後呈送賀老訂正。他認真看過,并未改動自己的言辭,在文末寫道:
陳村先生:
來文拜讀,話是我說的,當然由我負責。總的來看,尚無豁邊之處。總的感覺,說好像“雜烤羹”,有的是忽略的,如:日寇侵占時,老百姓都是恨的。當然也有懼怕心理。我在過四川路橋時,因沒帶防疫證,被守橋的鬼子打過耳光。不敢怒更不敢言,隻好自認晦氣。又如,對目前的卡通,沒有研究,不能随便或帶有成見發表意見,但我總覺到應該研究研究,加以組織引導。因為這牽涉到對未成年人的教育大事。很高興與您交往。費了您不少時間,緻謝叩頭。容我套用編輯的一手:可發。
賀友直簽 1.11
賀老的話比别人描述他形容他的都好,就同他的畫自己,是真的自己。值得一提的還有個餘絮,《收獲》雜志想請賀老為這一期雜志題寫各篇的篇名,托我轉達。我提出,賀老堅辭不受。他說自己的字不好,不可以去寫。讀他的畫,能看到的是一絲不苟,下筆都有來處,落到畫面上都有計較。賣畫是論尺的,他不曾為賣價而放大尺寸,而重複自己。甚至,他一再給人畫不掙錢的插圖,不賣畫。賀老有自己的驕傲,那就是法國美術院校請他去講授的手工畫的線條,他的白描。
後來,借春彥大兄的場子,我許多次見到賀老和師母,熟悉了,端着相機鬥膽拍他們。一個和藹的老頭,目光銳利,言語诙諧而本真。師母總是微笑,管着老頭的酒,不讓多喝。他稱黃酒為生命口服液。在他生命的最後日子,跟春彥小弟說,酒也吃不大進了。
賀老的作品不胫而走,他的老作品在二手市場早就很貴。他一生獲得許多獎。重要的有《山鄉巨變》和《白光》先後獲全國連環畫評獎的一等獎,他獲首屆“中國美術獎·終身成就獎”。有天我正巧見到某上司,忙将這好消息告訴她。後見賀老榮獲“上海文學藝術獎·終身成就獎”,我去觀禮,會前走過去拍他拍草嬰先生,覺得鏡頭裡的兩位老人家給這個獎增光添彩了。随着時光的流逝,賀老的作品将愈加珍貴。
2016年3月16日,賀老從發病到去世不過幾個小時。他曾跟我說,“老得慢點,走得快點”。他是。幾天後,我去為老人家送行。
想念賀老。每當我聽到有人侈談“30年代”,談需要打卡的什麼“魔都”,我會想起賀老。他的“出出出出”的馄饨,他自稱的升鬥小民,他手工畫出的無與倫比的線條。(陳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