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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長篇報告文學《躬身》(一)

【連載】長篇報告文學《躬身》(一)

導 語

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文聯十一大、中國作協十大開幕式上的重要講話指出:“廣大文藝工作者要緊跟時代步伐,從時代的脈搏中感悟藝術的脈動,把藝術創造向着億萬人民的偉大奮鬥敞開,向着豐富多彩的社會生活敞開,從時代之變、中國之進、人民之呼中提煉主題、萃取題材,展現中華曆史之美、山河之美、文化之美,抒寫中國人民奮鬥之志、創造之力、發展之果,全方位全景式展現新時代的精神氣象。”優秀作家的精神創造和文學創作無一不是從豐富的社會現實和生活的真實内容中挖掘素材、捕捉靈感、涵蘊精神、記錄時代。

著名作家、魯迅文學獎獲得者任林舉受中國作協辦公廳選派,多次深入甘南州縣市、鄉鎮、廣大農牧村采訪調研,以嚴肅的理性思考成熟運用大量的現實素材,以高超的藝術筆觸真實記錄甘南的社會發展,以深沉的真摯情感展現溫暖的人性關懷,以強烈的曆史理性揭示澎湃的時代潮流,完成了長篇報告文學《躬身——緣起于甘南的“環境革命”與人文傳奇》,該書2021年9月由人民日報出版社出版。

作品通過大量生動的細節觸摸宏大曆史變革中的個體溫度,以無數真實的故事串聯起甘南革命性實踐的壯闊畫卷,全景式展現了甘南州深入學習貫徹習近平生态文明思想,搶占生态文明制高點、打造綠色發展更新版和創新實施“一十百千萬”工程所取得的顯著成就,藝術地再現了甘南各族人民團結奮鬥、改變命運、創造奇迹的輝煌曆程。

《躬身》中記述的故事每時每刻都在甘南奔流不息的江河裡迸湧,甘南人民是當之無愧的故事主角;“躬身”源自于初心,隻會曆久彌堅。作品中寫到的真實人物——無論是“躬身”的決策者、引領者還是實踐者、見證者,一個個鮮活地生活在我們身邊,堅持着昨天和今天的奮鬥,繼續着崇高和美好的理想,在新的時代征程上,一起“躬身”于4.5萬平方公裡的山川大地,“躬身”于中華民族偉大複興的中國夢,矢志不移、百煉成鋼,創造着新的動人傳奇。“躬身”是甘南75萬各族人民的時代形象,《躬身》是甘南客觀真實的曆史傳記。從即日起,“甘南日報全媒線上”将和“甘南文藝”等平台聯袂連載推出長篇報告文學《躬身——緣起于甘南的“環境革命”與人文傳奇》,敬請關注。

【連載】長篇報告文學《躬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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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長篇報告文學《躬身》(一)

小引

我堅信這是一個傳奇。

一個極其簡單的動作或姿勢,被一個人倡導并反複強調,又有很多人心領神會緊随其後,十個、百個、千個、萬個……最後,75萬人一同重複着一個動作,躬身。日複一日,月複一月,年複一年,五年之後,一個簡單的動作擁有了神奇的意義。躬身,已經遠遠超離了它自身所擁有的具象,變成了一種象征或隐喻。如今,當人們再一次俯下身去的時候,最初的目标模糊了,卻意外地發現,人與自然之間有了更多的敬畏與和解,人與人之間有了更多的了解與和諧。

2015 年,甘肅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州委、州政府決定在甘南開展“全域無垃圾”運動時,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到了這項工作的意義。有人沉默,有人質疑,甚至有人在消極應付;在半推半就、半信半疑的過程中,人們漸進漸深地走了下去。剛開始,人們把 “撿垃圾”這件事當成弧光一閃的臨時性工作。讓幹就幹吧,終究是無礙、無害,環境好一點兒總比髒亂差強!

從表面看,這隻是一件簡單且容易見效的事情,如同鑽山洞, 閉着眼睛摸過就是了。可是不久,人們意外地見到了一些“微光”, 感覺到這件事并不是那麼簡單,似乎除了“幹淨”之外,還有更多的事情可做、要做。為了把一塊或一堆垃圾清除掉,人們不僅需要向垃圾彎腰,而且還要向相關的某些人彎腰,也要向更加廣大的環境甚至自然彎腰。當更多的光亮出現時,更大的難度也漸漸顯現;同時當更大的難度出現時,前方也出現了更多的光亮。

這世界,本來是不應該有垃圾存在的。造物主所造的一切都是必要的、有用的,都有它适當的用場和用途。它們在其所在,為其所為,各自安然領受自己的天命。隻不過後來被人為地改變了原本的狀态,或順勢,或強行,将它們置于不适當的位置或使其失去了應有的禀賦。比如,塑膠袋沒有用來裝東西,而是任由它飛上了樹;糞便不在茅坑或下水道裡,而是撒在了街巷上;磚瓦不在牆體和房子上,破碎了,堆積在廣場;一個人在夜裡不好好待在自家的床上,偷偷地溜入别人家的牛圈或倉庫……這一切都是人的過失或過錯。當一個人向“垃圾”彎下腰的時候,就是對自己或對人類的某種過失以及不當行為的反思、忏悔和修正。

就這樣,全州廣大幹部群衆在州委、州政府的帶領下,“放低自己的身段”,一路循着光亮走下去。五年之後,當一個微不 足道的“撿垃圾”演化成一場轟轟烈烈的“環境革命”;當甘南 的自然環境因為全員環保意識的提升而發生了出人意料的“蝶變”;當廣大農牧民因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而紛紛抛棄舊有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觀念,張開雙臂擁抱先進文明與和諧的現代生活;當全國各地都把驚奇和敬佩的目光投向這個曾以落後和髒亂聞名的邊遠地域時,人們發現,自己成百上千次的躬身,拾起來的不僅是自然的恩典、内心的愉悅,還有足以撐起生命高度的自信和人之為人的尊嚴。驚回首,人們終于發現,當初的“全域無垃 圾”運動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切口,是事物進入深層次、大面積裂變的一種簡易方式、一個小小的引信。

憑借一個躬身的動作,憑借多年來始終如一、不折不扣的堅持,甘南人在内心裡多了一種情結,在生活上多了一種自覺和習慣,入腦入心,相因成習,進而形成一種獨具特色的地域文化。也是以,甘南的上司者們悄然叩開了群衆的情感和理念之門;甘南的75萬群眾也共同叩開了高原的綠色生态之門。他們不僅通 過“全域無垃圾”運動在雪域高原開啟和引領了一場意義深遠的 “環境革命”,也通過對人們思想、觀念和文化的改變,創造性 地踐行了習近平總書記“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在公德心和小康社會的建設中走在了全國的前列。

當這裡的山川河流、草原濕地、城市鄉村、大街小巷、戶内戶外都潔淨如洗,當這裡的各族人民都安定團結、安居樂業,攜手走向綠色發展和小康之路時,這裡不僅成為一塊令人矚目的生 态高地,同時也成為一個不可忽視的人文高地。這個素有兩河源區、“中華水塔”之稱的地域,已然實作了華麗轉身,一改往昔的舊貌,以虔誠的姿态,以純淨的禀賦,以聖潔的形象,為中華大地和現代文明奉獻了一個深深的祝福。

第一章

河之故鄉

“走啊,走啊,往上走,朝着高高的天空走……”

一首古老的藏地歌謠在高原上回蕩。矯健的白肩雕伸展開它寬大的翅膀,在天空滑翔,像一隻被歌聲托起的巨大風筝。

大雕的翅膀之下,連綿起伏的山巒和一望無際的草原,在白雲下波動出一條條平滑優美的曲線。烏亮的牦牛、雪白的藏羊、紅的或花的河曲馬,紛紛以生命中最大的虔誠和耐力,向着大地或草叢深深地俯下頭去。

太陽移動的速度緩慢得難以察覺,牛羊們還是無暇嬉戲奔跑, 就那麼随着日影緩緩向前移動。

遠遠看過去,它們很像綠色波濤之間或歲月深處緩緩前行的大小舟楫,全不管浪急、浪緩,隻沿着一個命定的方向,笃定前行。有風,翻過山嶺,浩浩蕩蕩、無色無形地涉過高原,像是要去遠方傳達一個什麼資訊或執行一個秘密任務。一不留神,卻被飛揚的馬鬃和折彎的牧草窺破了去向和行蹤,并予以不依不饒的指認。

就在這幅動态圖畫之中,突然有一條風一樣清澈、透明的大 河倏然飄落,似來自那遙遠、潔白的雪峰,也似來自那白雲缭繞的天空。穿過山崗與山崗之間的谷地,穿過牛群和羊群間的空隙, 彎彎轉轉,逶迤向東,借助陽光的照耀,像一條閃着金光的哈達,從木西合以遠的鬥蓋日朝,一直向下遊的阿萬倉方向鋪陳。也許,隻有站在雲端的鷹,才能看清這條大河的行走路線,猜測出它真正的心思和用意。

河并沒有輕飄飄地随風而去。行至阿萬倉的吉擦岩時,它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立即折轉方向,一直向北,過了一趟娘瑪寺才像了結一個心願似的,邁開踟蹰的腳步繼續向東。數十裡之後,到了采日瑪濕地,又在那片低窪廣闊的灌木叢中盤桓許久。之後 的步履越發顯得滞澀而黏稠,兜兜轉轉行至最東端的衛當塘邊緣, 也就是著名的若爾蓋濕地,竟然轉身繞了一個彎子,奔尼瑪鎮方向而去,之後是歐拉,再之後是歐拉秀瑪……原來它在這片高原濕地上轉了偌大的一個圈子,并不是為了趕它東進入海的路程, 而是為了了卻一個隐秘的心願。

在沒有離開故鄉之前,河是新嫁娘。即将離開娘家遠嫁天涯之時,它既要讓内心的情感得到充分的釋放,又要讓生命深處的能量得到充分的激發和儲備,還要讓與靈魂同生同滅的依戀得到足夠的滋養。水就是河流的生命、血液和一生的财富啊!此一去, 它要把億萬方清澈、純淨、甘甜的水,帶向遠方,帶向更加廣闊的沃土,沿途布施,滋養生靈,澤被萬物,流域面積達75 萬平方公裡,直至最後的歸宿——東溟渤海方止。當河返身離去,取道青海,義無反顧地一路東去之後,人們才如夢方醒,原來此河竟身負如此神聖、重大的使命!感念之餘,便把這片大河眷戀和環繞的土地取名為瑪曲。

瑪曲,在藏語裡就是黃河的意思。可以說,這條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雖在青海出生,卻在甘南長大。自青海果洛州久治縣門 堂鄉進入瑪曲縣木西河鄉後,在瑪曲輾轉盤桓達 433 公裡,占黃河總行程 5464 公裡的8%,相當于一個人從18 歲到30 歲的妙齡。河流從瑪曲縣境西、南、東環繞而北流,再折向西,進入青海省南州河南蒙古族自治縣,形成了著名的“天下黃河第一彎”,簡稱為黃河首曲,再簡化就是河曲。河曲,是這個地域古時候的地名。站在四川省若爾蓋縣唐克鎮的山崗上,放眼北望,黃河在瑪曲境内轉身時妙曼的身姿盡收眼底。看風景的人們往往隻能看到甘肅省甘南藏族自治州的美麗風景,卻看不到黃河這麼一轉,每年就要從這片土地上帶走108 億多立方米徑流量的水。

黃河從青海再度回到甘肅時,在永靖縣劉家峽水庫與甘南的另一條大河洮河彙合,又增加了年均53億立方米的徑流量。人們之是以要稱甘南為“中華水塔”,原因之一就是黃河在甘南所獲得的水量巨大。放下洮河衆多的支流不說,單說黃河在瑪曲縣境内的支流,就不下數百條,較大且有名的就有28 條,水量都十分豐富,故有高原“蓄水池”之譽。另一個原因是這個處于青藏高原與黃土高原交界處的自治州海拔甚高。且不說黃河最遠的海拔 4800 米之源頭,隻說其在瑪曲境内的河床,最高處也有海拔 4500 米。是5000 多公裡的漫漫長路消解了這條大河起點與終點之間的落差,讓低海拔地區的人們感受不到“黃河之水天上來” 的奇絕、險峻。

如果将瑪曲以及“九曲黃河第一彎”直接平移到渤海的上空。身處河口或低海拔地區的人們就會發現,那個巨大的水塔竟然高懸在4000 多米以上的雲天之外。是啊,黃河這個敞開的管道, 裡面的水很多都從那裡流來,它最初的源頭是清是濁,是髒是潔,有害無害,怎麼能不牽動着億萬人的神經呢?

在黃河邊出生,在黃河邊長大的卓瑪加布似乎很小的時候就把這條古老的河流裝在了自己的心裡。回想起自己55年的生命曆程,從内心論,幾乎沒有一天真正離開或“放下”過這條大河。

當有外來人在他面前提起“母親河”這三個字的時候,他隻是淡然一笑,骨子裡總會難以克服地溢出那麼一點點不屑:“一個隻從書本上或電視裡認識黃河的人,充其量也隻是靠心中的理念和想象來感覺它。站在遠處的旁觀或贊美,總是無關痛癢,怎麼能夠像我卓瑪加布一樣連靈魂帶血液都和它糾纏在一起?” 說是母親,可是有誰在情感和行動上和卓瑪加布一樣對待過黃河?有誰曾像卓瑪加布一樣因為黃河的點滴變化而牽動魂魄?有誰像他那樣掏心掏肺地為黃河而自豪、而愉悅、而親切、而感恩、 而牽挂、而思念、而憂慮、而心疼、而守候,而捍衛過?黃河在卓瑪加布的心裡,豈止是母親,它甚至成為他熱愛且敬畏的神!

12月的阿萬倉濕地草色一片金黃,遠處的山崗已經覆上了一層皚皚白雪。此時的黃河主河道和部分支流還沒有結冰,一條條水脈宛如一條條天藍色的緞帶,波動、閃耀于這片廣闊的草灘之上。卓瑪加布站在離河道不遠處的自家牧場上,沖着河的方向一揮長袖,仿佛這條亘古流淌的長河,瞬間就和他有了毋庸置疑的命運關聯。

至今,卓瑪加布也說不清自己的父輩或先人到底是從什麼時 候、從哪裡來到這裡的。不知道世界如此廣大而前輩們偏偏選擇了這樣一個水豐草美但卻空氣稀薄的高原。每每在勞作的間隙, 站在高處放眼遠眺,卓瑪加布的内心都會翻湧起幸福和愉快的波瀾。雖然低海拔地區的人們來到這裡之後,都覺得呼吸困難,但對于從小生長在高原的人們來說,并沒有那樣的感覺。

如果有感覺,隻能感覺到自己家鄉的安恬、靜美。明明是一種天堂所在嘛,怎麼會感到呼吸困難?這裡什麼都是幹淨的,陽光、空氣、河流、草原、牛羊、馬、鹿、天鵝、黑頸鶴、原羚、雪豹、雪雞、飛翔的蒼鷹和機靈的狐狸,有什麼是能讓人感到呼吸緊張的呢?

卓瑪加布從來都感覺自己的腦子是清澈的和清醒的。時至今日,小時候的事情和父母、爺爺叮囑的話他仍然能夠牢記不忘。不能往河裡撒尿和倒髒水,更不能往河裡傾倒動物的糞便和血,不能往雪地上和山谷裡吐唾沫,不能往草地上釘橛子……那時候小,不懂事,他從心裡抵制這些莫名其妙的規矩。于是,噘着嘴問爺爺:“為什麼呢?”看着他滿臉不情願的樣子,爺爺會很有耐性地對他說:“因為每一條河裡都有一個河神,每一座山上都有一個山神。水神和山神每天都在看護着自己的領地,誰玷污了 他們的水和山,他們就會懲罰誰。如果是老人,會讓他腰疼、腿 疼、眼睛看不清東西;如果是大人,會讓他突然肚子疼或從馬上摔下來;至于小孩嘛,就會長得又矮又不好看,有的腦子就像一潭渾水似的,不好使,想不明白事情……”“聽說,歐拉那邊, 當瓊河畔的牧民,吃過肉之後塞了牙,連折一枝蘇魯花剔牙都會被别人譴責。因為山上的灌木和草是屬于牛羊和馬匹的,該牲畜享用的東西,人是不可以侵犯的。人有人的領地和權益,動物有動物的領地和權益,這是上天的安排,或水神和山神的安排,誰越了界,犯了規,誰就要受到懲罰。”

這些話,讓卓瑪加布和小夥伴們聽得膽戰心驚又半信半疑。但看長輩們說話時很認真的樣子,平時他們又按照自己說的嚴格 遵守,孩子們也就信以為真了。

冬天來臨的時候,一家人要從夏牧場搬遷到冬牧場去。家裡人舍不得在草場上破土、挖溝蓋固定的土房子,就在冬牧場上搭帳篷。秋末冬初,雖然牧草盡枯,滿目肅殺,但自西北而來的冷風還沒有大規模地刮起來,氣溫并不算太低,人住在帳篷裡也還舒服。可是進入隆冬後,草原上就刮起了大風,一般人家的帳篷都需要加厚和固定。這就需要有一個選擇。卓瑪加布和小夥伴們用小眼睛盯着大人,看他們是不是隻把那些嚴厲的話講給小孩子,而自己做起事來另有遵循。後來的結果讓這些小精靈無話可說,他們看到的長輩都是些不打诳語的人,即便是固定自己居住的帳 篷,他們也不肯往草地上打木樁,而是借助寒冷的天氣用水和牛糞将木棒冰凍、固定在草地上,然後再把繩子拴在木棒上以固定帳篷。

經過一冬的苦熬,春天終于在和煦的微風裡,在黑頸鶴的翅膀下,在大天鵝的鳴叫裡,在河曲馬的凝望裡和烈香杜鵑的微笑裡款步莅臨。孩子們像蟄伏了一冬的小燕子一樣,撒着歡兒撲向草地,撲向大河。比卓瑪加布小兩歲的妹妹天性愛美,逮着草地上的花兒就采下來往自己的頭上戴,黃的、紅的、藍的、紫的、粉的……忘情地奔跑、忙碌,采下了一朵又一朵。突然,從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孩子們,不要采摘那些花兒!”是爺爺的聲音。孩子們的情緒立即從興高采烈轉為驚詫、疑惑。爺爺向他們招招手讓他們過來,然後告訴他們,草地上的花兒是用來觀賞和結籽繁衍的,今年摘下來一朵,明年草地上就可能少開五朵。“主管花草的山神正在暗處看着你們呢,如果不聽話,他就會悄悄地懲罰人。對于采花的男孩,他要罰他們不長個兒,都到了 16 歲還像一棵開不出花的蘇魯,矮墩墩地站在那裡;對于采花的女孩, 他要罰她長得不好看。你讓草地上沒有漂亮的鮮花,他就會讓你長得看上去像棵草,永遠開不出美麗鮮豔的花朵……”說完爺爺神秘地一笑,孩子們趕緊吐了吐舌頭,轉身跑開。

說起來,卓瑪加布在村落裡也算是一個聽話的孩子,大人的種種叮囑和訓誡他都會銘記在心并自覺遵守,也深受父母的喜愛。可遺憾的是,他就不愛讀書。他不讀書,并不是因為小時候不愛 護生态得罪了哪一個河神或山神,被懲罰腦子不靈光。讀書,不是要離開這片草原和這條美麗的河流嗎?為什麼要花很多的時間和很多的錢去做一件對自己來說并不喜歡也并沒有多大意義的事情呢?一個男人長大了首先要考慮盡快接過父母手中的鞭子和肩上的擔子,回報他們的養育之恩。這是卓瑪加布當時的想 法。卓瑪加布小的時候,牧區的學校還很少,要上學得去百裡之外的尼瑪鎮,作為傳統牧民的父母親想一想那遙遠的路途和深淺難測的課堂也覺得心裡發怵,最後還是在猶疑間把他上學的事情擱置了下來。

最初的那些年,卓瑪加布除了為忙碌的父母打打“替手”、當當零差,就是和小夥伴們在黃河邊上閑逛,挖點兒蟲草或采點藥材。那時,濕地上的生态仍然保持着良好的狀态,水浩蕩而清, 草豐茂而美,生機勃勃的草原,似乎一萬年之後仍不會露出衰敗和疲憊之态。把牛羊往指定的地點一趕,人就可以自由活動了。隻要傍晚再回到原來的地方,牛羊肯定還在離原地不遠的地方吃草,附近的草已經足夠它們享用,不需要它們走很遠的路。那時,卓瑪加布也不會離開他的牛羊很遠,多數的時候他坐在山崗上看風如何從草尖兒上走過;或坐在岸邊看河水無始無終地流淌;要麼就是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翻卷變幻的白雲。如果把這樣的情景畫成一幅畫,命名為幻想也行,命名為夢境也行。反正,置身其間的卓瑪加布一時還沒有從中走出來的打算。

從1982年開始,甘南的牧區也實行了承包到戶,分草場, 分牛羊,家庭機關一下子變成了生産機關,原來的生産方式被打破,似乎人們的生活方式和原有思維方式也一下子被打破。更重要的是,卓瑪加布的夢境也随之被打破。當牲畜從牧業大隊中分離出來的時候,他才發現原來自己家擁有的資産并不是很龐大, 分包後的30 頭牛、百十隻羊放在2000 多畝的牧場裡顯得空空蕩蕩。此時,他的心也開始變得空空蕩蕩。時至今日,他才感覺到自己過去許多年是一種純粹的虛度和荒廢。這麼少的牛羊,家裡有一個人就能照顧過來了,根本用不着他這樣一個強壯的大男人。雖然當時隻有17 歲,在自己的想象中,他已經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了。

這一年,他開始背對着一塊塊被分割成網格的牧場尋找自己的人生之路。

陸續有來牧區倒賣牛羊的小販,開着小拖車到處尋找交易對象。由于不熟悉牧區的情況,隻能在曠野上亂跑一氣,像一隻隻無頭蒼蠅,到處去碰運氣。機靈的卓瑪加布看出他們的窘境,便主動提出給他們當向導。在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的初期,卓瑪加布充當了幾年民間交易媒介,使牧區内外的交易和土産流通 因為他的勾兌而提高了效率。自己搭台,别人唱戲。雖說這是一個商業環節的低端配角,每月200元左右的收入,在當時的那個年代已經是值得炫耀的進項。就這麼跑來跑去的,慢慢自己也看出了“門道兒”。沒過兩年,卓瑪加布正式“登台唱戲”,做起了牛羊交易的買賣。賺取了本錢之後,他開始擴充業務領域,不僅做牛羊交易,而且外加了一些利潤空間更大的皮張、奶酪、酥油等生意。

世紀之交,牧區的草場承包進一步細分,為了避免鄰裡間的糾紛和有效輪牧,家家戶戶都需要把自己的草場用鐵絲圍起來。一時,鐵絲成了牧區最緊俏的商品。卓瑪加布看準商機後及時轉型,改做鐵絲網生意。開始,還是做中間商,從青海省長途販運西甯廠家的鐵絲網。外省的這些鐵絲網總體上看都是進價高、成本大,一來自己的利潤空間很小,二來牧戶們也要支付更多的費 用,得不償失啊。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他幹脆決定自己建立一個生産鐵絲網的工廠。這樣一來,不但可以解決成本和價格高的問題,還可以帶動本地的就業,一舉三得,何樂而不為呢!

2003年,卓瑪加布的鐵絲網廠正式成立并投運了。廠子的業務紅火,一投産就開足了馬力,晝夜不停地趕訂單。由于物美價廉,不出一年的時間,附近的牧場都裝上了他生産的鐵絲網。當然了,最先示範的還是他自己家的牧場。

某一天,卓瑪加布突然心血來潮,想開着車到草原上四處轉轉,巡視一下各家牧場裝上他生産的鐵絲網之後的樣子。說來那也是自己的傑作呢!他要好好地感受一下。可讓他想不到的是, 這一趟“閑逛”,竟然在他的心裡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刻痕,讓他從此徹底改變了自己的生活和生命狀态。

生在高原的人,心大、眼界寬,一擡頭目光就抵達了濕地的邊緣。他一路走,一路看。車在奔馳,目光也在濕地上飛速掃描, 于是他看到了一幅有生以來最難忘的情景。就在他親手制造的鐵絲網上,各種顔色的懸挂物在随風顫抖,紅色的、白色的、藍色的、黑色的……那不是祈福的經幡,是廢棄的塑膠袋,從城市、鄉村和四面八方乘風而至,懸挂在了高處。在鐵絲網内外的草地上,也到處散落着紅的、黃的或更加撲朔迷離的色彩的光點,但那些都不是花朵,而是人們随手丢棄的各種塑膠包裝。卓瑪加布一路走,一路感到心驚肉跳。他這些年隻顧埋頭做生意了,根本 就沒有留意身邊的變化。到底從哪一年的哪一天起,自己曾經十分熟悉的濕地開始發生變化,最後竟變成了這般模樣?随即他像想起了什麼更重要事情似的,趕緊掉轉車頭趕往黃河岸邊。黃河,這條心心念念的母親河,似乎這些年也被自己這個心已飛到遠處的遊子忘卻了,今天他要好好地重溫一下。

就像記得母親年輕時的面龐一樣,卓瑪加布對黃河在這一帶河道寬窄、河岸高低、轉過幾道彎、岸邊生長着哪種植物都了如指掌。可是現在映入眼簾的這道河,已經變得似是而非,說相識 确也相識,它的彎、它的岸依然如昨,可是它的面貌卻已非舊日模樣。曾經長滿了茂盛青草的岸邊已經變成了沙丘;曾經整齊的 河岸也被挖沙人用挖掘機切割成“狼牙鋸齒”;曾經清水汪汪的支流,有一些已經消失不見,隻剩下一道彎彎曲曲的沙溝在草地上橫陳;曾經光滑平展的水岸邊堆積着各色各樣的塑膠制品和廢 棄物品……

多年前,卓瑪加布騎着馬去過一趟歐拉秀瑪,那時濕地上沒 有橋,也沒有寬敞的路,他要騎馬涉過很多道河流,走過那條路 的人告訴他,隻管往前走,肯定沒危險。他就任憑馬兒信步前行,100 公裡的路慢慢地走了兩天,他邊走邊數蹚過的河流,結果是大小河流一共108 條。如果現在重新數一次,恐怕三分之一的河流已經幹涸。卓瑪加布那天在黃河邊呆立了很久,望着這滿眼的斑駁、滿眼的滄桑,仿佛自己敬愛的母親被人重重傷害,臉上挂滿了傷痕和泥污。眼前的情景不忍目睹,他感到來自心口的一陣陣疼痛。

心意難平的卓瑪加布邊往回走邊在心裡較着勁。他一遍遍想, 人們都喜歡說黃河是母親河,可為什麼人們都沒有長一顆孝順、柔軟的心?為什麼受恩惠于人家卻不對人家好?每個人都願意說自己是善良的,可是善良的人怎麼會忍心往自己的母親臉上抹黑呢?如果是一個善良的人,最起碼應該懂得孝敬自己的父母和善待對自己有恩情的人啊!難道說黃河沒有滋潤我們的草原、養育我們的牛羊和我們自己嗎?

那些天卓瑪加布的心變得很脆弱,感覺總是在流淚和不流淚之間徘徊。說起濕地和黃河的污染,他就想把心裡的那些大道理講給别人聽,希望大家拿出行動對我們的母親河好一點兒。可是,人們都在一門心思忙着自己的事情,幾乎沒有人感興趣,也沒人予以積極的呼應。怎麼辦?怎麼才能喚醒人們内心的麻木和無動于衷呢?他突然想自己親自動手去做些眼前的事情。是呀,此前自己不是也和其他人一樣什麼都沒有做,或什麼有益的事情都沒有做嗎?連自己都沒做,有什麼資格去說服和動員别人呢?

一旦決定自己要親自動手,拭去“母親”臉上的淚痕和泥污時,他才對這件事認真進行了一個量上的評估。面對浩瀚如海、無邊無際的垃圾分布區域,他心頭猛然一沉。要想把這些東西徹底從濕地清除出去,僅憑自己一個人的力量怕是八輩子也幹不完,并且清理完這一茬,可能還會有另一茬。但回頭一想,事情總要有一個開始,隻要自己為一件事情努力着就會有希望。自己幹不過來,還可以動員自己的家人幹,家人幹不過來,還可以帶領自己工廠裡的勞工幹,隻要一天天、一年年幹下去,垃圾一定會越 來越少,無污染的面積也會越來越大,并且他堅信,跟他們一樣做的人也會越來越多。總之,隻要行動起來就有希望。

他決定先從自己家的牧場和工廠開始,開展一個消滅垃圾的行動。起先,他是自己一個人房前屋後地幹起來,然後,再把領域擴充到工廠和牧場。一袋子、一袋子的垃圾運出來,他嫌效率太低,太不解決問題,便把“半截子”車開到草場上去,整車、整車地往外運。稍後,他開始動員家人和他一起去幹。孩子們放學之後,他就領着他們去草場,一個人變成了一個小分隊。一個星期後,他把自己家2000 多畝草場上的塑膠袋,各種包裝紙、包裝盒,散放的爐灰、舊衣物,牛羊屍骨等垃圾清理得幹幹淨淨。

一開始,對于卓瑪加布一家人撿垃圾,附近的人十分不解, 以為他們撿那些東西另有所圖,“這些東西是不是有什麼特殊價值?”卓瑪加布有機會就向他們解釋一下,但他們大多半信半疑地搖搖頭,他們認為會賺錢的卓瑪加布幹什麼都不會離開經濟效益。于是,心裡依然想着暗暗地觀察一下背後秘密。後來,卓瑪加布把自己工廠裡的勞工也發動起來,又把廠區附近的環境收拾得井井有條、幹幹淨淨。工廠的勞工不會對自己的家人撒謊,回來對家裡人說了廠子裡的事情,他們才相信卓瑪加布真的是在做 善事。這時,看着卓瑪加布的草場和工廠環境這麼好,再看看自己家牧場竟那麼髒,都覺得臉面上有些挂不住。随後也學着卓瑪加布的樣子幹起來了。牧場收拾幹淨後,他們終于發現了一個秘密:把自己周邊環境收拾幹淨之後的心情,和把自己的臉洗得幹幹淨淨一樣,雖然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但走在路上時可以很自信地把頭擡起來。

卓瑪加布看着自己的行動引發了連鎖反應,在情緒和信心上受到了極大鼓勵,開始組織家人、勞工和自願參加的牧民進入公共領域清理那些“無主”垃圾。從此,卓瑪加布所在的歐拉鄉達爾慶村民自發組織的大型環境衛生活動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 領域也越來越大,最遠他們到過 100公裡之外的地方,凡他們能想到垃圾可能存在的地方,比如公路邊、河道、賽馬場等等,他們都要趕過去清理。草原上沒有垃圾箱,牧民們運輸和處理垃圾不友善,卓瑪加布便和村民們約定,不論誰看到了垃圾,也不用走很遠,隻要帶到他們約定的地點整齊地堆放在那裡,卓瑪加布的車就會定期去收起并運送到指定的垃圾掩埋場。

2008 年,瑪曲縣舉辦了首屆格薩爾賽馬大會,之後每年舉辦一次。賽會期間,來自川、甘、青、陝、藏的各路良馬、騎手和來自全國各地的賽馬愛好者及遊客六七萬人雲集瑪曲。在比賽火熱進行的幾天裡,人們熱血沸騰、手舞足蹈、如醉如癡,一忘情就把什麼都忘了,連自己身在何處都不一定十分明了,更别提限制自己的行為。這時即便随手丢下了什麼或丢棄了什麼,也一定渾然不知。是以,每天一場精彩的比賽結束之後,看台上都會留下白花花一片垃圾。每一年的賽馬大會上,卓瑪加布都會帶領親戚和雇用的勞工默默來到觀看台,等觀衆散去後清理看台上留下的垃圾。每年如此。瑪曲縣的格薩爾賽馬大會連續舉辦了13屆, 他們清理了 13 次垃圾。開始的幾屆垃圾量巨大,每屆清理出來的垃圾都能把8米長的卡車車廂裝得滿滿當當。後來,甘南州全面開展了“全域無垃圾”工作,撿垃圾的人多了起來,機關幹部、保潔員和他們一起撿,卓瑪加布的工作量就驟減了很多,每次開 一輛3米長的小卡車就解決了問題。卓瑪加布工廠裡的會計做了一個初步統計,這些年,卓瑪加布僅用于運輸垃圾的費用累計超過20萬元。

卓瑪加布的小型環保志願隊伍,像一支環境保護的火炬,在阿萬倉濕地上東轉西挪,雖然一直在頑強地燃燒,但并沒有實作卓瑪加布當初的理想,形成燎原之勢。這樣的狀态,多少讓卓瑪加布感到有一些孤單和力量薄弱。每當他帶着自己的“一小撮” 隊伍清理那些已經清過幾遍卻又一次出現的垃圾,他内心不免生出些許的凄涼和無奈。此時,他多麼希望跟随他的人成千上萬, 隻要他們走到哪裡哪裡就一片清潔。哪怕沒有那麼多志在清除垃圾的人,即使多一些不制造垃圾或不丢棄垃圾的人也好啊!

2012 年的一天,卓瑪加布在郎木寺遇到了幾個撿垃圾的牧民, 他感到很親切,仿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弟兄。至少,應該是緻力于環境保護的同道人呢!他趕緊上前詢問詳細情況。方知對方是 一些自發組織起來的民間志願者,每年 6 月都會來郎木寺撿垃圾保護白龍江源頭,卓瑪加布立即提議成立一個小型的環境保護志願者協會。為了表達自己的熱誠和願望,卓瑪加布當場就為這個剛剛口頭組建起來的協會資助了一萬元活動經費。從此,卓瑪加 布不但每年按時參加協會的活動,而且每年還按固定的标準予以資助。從郎木寺剛剛回到家,他又聽說阿萬倉鄉也有一個民間環保協會,他幹脆趁熱打鐵,直接給那個協會也送去了一萬元活動補貼。他要讓這些環境保護的星火保持旺盛的燃燒之勢,隻要他們的熱情之火越燒越旺,他的心裡才會感到越來越溫暖。這樣, 他所熱愛的河流和草原也才會越來越美麗,越來越受人們的珍愛和尊重。

真正的轉機是在2015年。

從這一年的初春開始,卓瑪加布就感覺視野中維護環境和撿垃圾的人多了起來,他們經常活動的一些場所已經被另一些人 “占領”了。直覺判斷這些人都不是他熟悉的村民,肯定與他過去的發動和帶領沒有太大關系。那些人有的穿着工裝,有的幹脆就是幹部模樣。開始時,他覺得這是季節和慣例上的原因——春天來了,城裡的機關幹部出動了,搞幾天“愛國衛生”,栽幾棵樹,這陣風就過去了。可是随着時間的推移,“風”不但沒有過去,而且有越刮越大的趨勢。他正感到莫名其妙的時候,有幹部入戶對他進行動員和宣傳了。卓瑪加布對來家裡的幹部笑了笑說:“你們才來做我的發動工作?我們都已經撿了十多年垃圾啦!” 幹部們自然要對卓瑪加布的遠見和覺悟大加贊揚,但同時也表示這次與以往有所不同。

有什麼不同的呢?當幹部們與卓瑪加布聊了一個小時之後,并把州裡和縣裡的檔案一一給他出示和解釋之後,卓瑪加布覺得确實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樣。以往這方面的檔案都是薄薄的,說一通好聽的卻沒有太多具體内容的原則話,就算了事。這一次,檔案厚厚的一摞子,有成篇都是文字的,有分列成一條條的,還有打成表格的。雖然自己并不認識漢字,但從檔案的數量和厚度判斷,他也能感覺到這次很不一般。聽幹部們解釋後,他心裡就更有譜了。這次行動是從州裡到縣上,縣上到鄉裡,再從鄉到村, 每個人都有落到頭上的責任。不但有要求,還有監督、巡視檢查、 獎懲措施。根據檔案裡的要求,如果哪一個牧戶的衛生沒有搞好, 要從下往上罰一串,最後連瑪曲縣的縣委書記和縣長都要跟着挨罰。這還了得?這可是要動真格的啦!時間上,也沒有像往次那 樣,說為期半個月或一個月,這次連截止日期都沒有。按照牧民的習慣思維和想法,沒說期限,那就是永遠,永遠不會停下來。治理内容上呢,也不是單純地撿垃圾和打掃衛生,還包括河道、草原、街區、道路、村莊和牧業點的治理。縣上的檔案裡提到的是全面整治“八亂”,卓瑪加布清晰地記得幾個,什麼亂堆、亂放、亂扔、亂排、亂搭、亂建等,公家都要插手整治,好像連個 人形象和牧民家裡的擺放、衛生都有涉及。面很寬、很大,遠遠超出自己的估計。這樣幹下來,不但地會變樣,天也會變樣,牧區也不再是牧區,真的就成了人們說的“人間天堂”。

但卓瑪加布最關心的還是黃河,這回黃河真的有救了或安全了。從今往後,保護黃河保護濕地的事情除了自己,還有千千萬萬人在做,千千萬萬人的背後還有一個他無法評估的強大力量在支撐。想到治理,卓瑪加布感覺周身已經增添了很多力量,心也像雨後的天空一樣,顯得格外明亮。現在,卓瑪加布閉上眼睛就能想到這片濕地未來的樣子——和多年之前一樣,河是河,岸是岸,草是草,花是花,諸水豐盈、鱗潛羽翔,舉目一片祥和、淨美。稍後,卓瑪加布還是睜開了眼睛,問身邊的幹部:“這些事, 是真是假?你們保證不會有什麼變化嗎?”他這樣問,并不是懷疑,而是确認,這是他十幾年來做夢都想的事情。直到幾個幹部向他豎了幾次大拇指轉身離去,他仍然恍惚如在夢中。

幾天後,眼前發生的一切終于讓卓瑪加布相信,阿萬倉全域正在醞釀着一次以前從來沒有過的變化。他不知道背後是什麼人、什麼力量在推動着這一切。神奇的是,印象中那些平時昂首挺胸、似乎一切都與自己沒有關系的人,突然像被施了魔法,經常會彎下腰,撿起腳邊的垃圾或煙蒂。那情景,有一點兒可笑,也有一點兒令人感動。現在,能夠看得見的變化,似乎并不是以天或月計算的,而是以小時計算的;所覆寫的領域似乎也不僅在身邊或目光所及的領域。給人的感覺是到處都在發生着變化。沒過多少天,公路邊、村子邊、街道邊變得幹淨整潔了,過去沒有垃圾箱 的地方有了垃圾箱。不僅維護環境的人突然多起來了,似乎在這個邊遠的高原小城,各種各樣叫不出名字的機器也突然多了起來。垃圾車、裝載機、壓實機、清運車等等,都出現在大街小巷,并開始轟轟烈烈地作業。保潔人員似乎也比平時多了很多,以前沒人清掃的地方,過不了多長時間,就有專門負責的保潔員過來打掃一遍。

為了驗證明際效果,卓瑪加布特意開車四處轉了一下。阿萬倉的街裡、附近的放牧點、草場、河道……他邊走邊在心裡笑自己,又不是負責巡查的官員,操這麼多的心幹嗎呀?感覺有一點兒怯怯的,可又一想,自己對地域環境的關心又何止一時半晌呢!大膽地四處走走、看看又何妨!權當觀光了。于是,他去了縣城,看到很多條街道變了模樣,臨街的攤子消失了;店面也改造過了,由過去那種土裡土氣的瓷磚和玻璃鋼裝飾變成了獨具特色的藏式裝飾;街道上的燈也換成了好看的樣式;格薩爾東街、尕瑪路等幾條主街看上去跟電視裡的大城市街道一樣,甚至比那些街道 還漂亮。城市看夠了,卓瑪加布掉轉車頭去郊外看黃河。

在離黃河主河道不遠的地方,他停下了車,朝一個嶄新的小房子走過去,走近一些他才發現,那不是什麼小房子,而是一個建在觀景台附近的旅遊廁所。這樣的廁所,最近也增加了不少,僅卓瑪加布親眼見到的就有四五處。原來,這一帶曾經有過兩台挖沙的“鈎機”,一台在附近黃河支流的河床裡,一台在黃河主河道上。卓瑪加布仔細檢視了一下,原來挖出的大坑也做了部分回填處理,估計是被“治理”了,以後不會再有,也不會卷土重來了。河道裡的垃圾是沒有了,但河道兩側草地的沙化情況還很嚴重,看上去仍然讓人心裡不太舒服。看來,複歸原始面貌還需要漫長的時日。

卓瑪加布回到家裡的時候,正趕上從業人員來抽查。算是例行公事吧,卓瑪加布從來沒有因為他們三三兩兩或五六成群地到來而感到緊張。有什麼緊張的呢?隻要你按照要求把事情做好了, 他們願意查就随意查嘛!幹部們也知道卓瑪加布家不用檢查,但并不意味着别人家都不用檢查。卓瑪加布了解他們,因為他們必須按規定程式、規定時間完成規定動作,否則一旦出了事情要被追責。這些幹部也不容易,不但自己有責任區,要對包保的片區進行監督巡視,有時還要親自動手幫助那些自覺性差的包保戶收拾衛生。如果做得不好,他們頭上還有好幾層監管機構呢!什麼縣城鄉環境衛生綜合整治工作辦公室,縣委、縣政府督查室,州 委、州政府督查室,一級比一級厲害。“城區一周一督查、鄉鎮 一月兩督查、全縣一月一排名”做不到位,或出了什麼問題,是要處理人的。是以每一次他們來家裡,卓瑪加布都會給他們煮上一杯熱奶茶,這不是為了讨好他們,是因為他們真的很辛苦、不容易。這些事情,如果他們不盡心盡力去做,一旦濕地的生态惡 化,老百姓不僅要更操心,而且還會深受其害。

幹部們每次來入戶檢查,卓瑪加布都會想辦法和他們多聊一會兒,聊聊關于政府對環境保護的想法和打算,以及在保護過程中遇到的一些故事和特殊的人。人都是這樣,對自己感興趣的事 情,即便自己不能或無力親自去做,聊一聊,聽一聽也覺得挺開心。最近,聽幹部們說,縣裡的工作目标又變了,原來是“全域無垃圾”,最近又變成“全力打造全域旅遊無垃圾示範區”了。難道說,清理垃圾的背後還會有更多的内容嗎?想到這裡,卓瑪加布的表情變得快樂起來:“是不是要把整個阿萬倉打造成一個 巨大的旅遊景區呢?”聽了卓瑪加布的話,幹部們向他點了點頭說:“嗯嗯,差不多。

卓瑪加布第一次見到州委書記俞成輝是在2016 年末,甘南首府合作市開表彰大會的時候。那次,卓瑪加布得了一個很大的榮譽,因為他十幾年堅持不懈地從事黃河河源區的環境保護工作,也因為他在全州的環境治理工作中表現出色,他被評為“甘南州城鄉環境衛生綜合整治工作先進個人”。在那次大會上,他不僅披紅戴花受到了表彰,而且還用藏語介紹了自己多年來緻力于環境保護的事迹。領獎的時候正是俞成輝給他頒發的獎牌。

會後,俞成輝特意向從業人員交代,讓卓瑪加布留下來,要和他單獨說幾句話。俞成輝說:“雖然我聽不懂藏語,不能明白你說的每一句話的意思,但你的事迹他們向我系統介紹過,事迹材料我也認真讀過。你做的事情很有意義,不但對阿萬倉有意義, 對甘南州、對全省都有意義,甘南的全體幹部都要向你學習……” 對俞成輝的這些話,卓瑪加布既深受鼓舞,又不知道如何回答。俞成輝說話時,他隻顧着微笑和認真聽,竟然忘記了說點兒什麼, 他有一些緊張,也有些受寵若驚。看他這個樣子,俞成輝故意放松地笑了一下,以緩解氣氛,然後繼續說:“卓瑪加布啊,要繼續努力!我們要把目标定得遠一些、大一些,光撿撿垃圾不是目的,我們的目的是讓我們的綠水青山變成金山銀山,是要通過我們的努力為全州、為全國打造一個美好的夢境;是要讓甘南的老百姓都過上美好生活,孩子有學上,青年有發展,老人能養老,人人有房住,人人都能享受到現代文明和現代化的生活……”

卓瑪加布從州府回來後,沒事兒就揣摩一下俞成輝談話的意思。到現在他終于知道環境改造或“全域無垃圾”僅僅是一件大事情的開端,後邊可能還有很多的事情接踵而至。卓瑪加布相信都會是利國利民的好事。

卓瑪加布想明白了一件事,自己還是一個牧民。是的,就是一個牧民,雖然自己辦了工廠,也進行了商業領域的經營,但自己還有自己的牧場,這才是根本。他的心、他的魂始終在這裡,他的人就屬于這裡。既然是牧民,就要想牧民想的事,幹牧民應該幹也能幹的事情。撿垃圾的時代大概已經過去了,表面上的清 潔、幹淨已經不是什麼主要問題了。現在,得想辦法做一點兒意義更大的事情,從根本上解決一些黃河流域生态屏障上的大問題。

究竟從哪裡入手呢?卓瑪加布覺得應該找一個行家慎重地商量一下。他突然想起了一位叫華爾藏的年輕人。那是他2004年在四川省阿壩州若爾蓋縣結識的。這位西藏大學畢業的年輕人在若爾蓋縣從事生态環境保護多年,有着豐富的環保經驗和科學治理方法,是一個可以信賴的人。了解了卓瑪加布的想法後,華爾藏建議他重點放在防止草原退化和沙化草原的治沙,特别是沙化草原的生态恢複上,難度大,效果顯著,意義也特别重大。這個建議一出口,卓瑪加布就覺得說到了自己的心上。

其實,早在多年前卓瑪加布就已經有了這個方面的自覺,隻是還沒準備把這方面的事情當作自己的事業。到了2007年左右,卓瑪加布家裡的生意和牧場幾乎同時發展壯大起來。牧場裡最多發展到一千多隻羊、三四百頭牛。可是牲畜多起來之後,草場卻出了問題,有一些比較脆弱的草地,很快就露出了地皮,不久又迅速沙化。為了防止沙化面積擴大,他隻好用鐵絲圍欄将生态脆弱的草地圈起來禁牧、休牧,防止牛羊進入造成再次破壞。可是沒過多久,其他的地塊又出現了同樣的情況。眼見自己的草場沙化現象越來越嚴重,草一年年地矮,花一年年地少,越來越難看, 卓瑪加布心裡開始有一點兒發慌,便把畜牧局專家找到牧場來,請教如何才能有效防止草場的繼續沙化。

專家告訴他,想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必須建立良好的草畜關系,也就是有多大的草場隻能放多少牛羊,隻有把牲畜控制在平衡點以下,才能讓草原的生态保持良性循環。根據卓瑪加布的草 場面積,專家給他計算了一個畜草平衡點。本來,他的草場完全可以養300多頭牛,外加500隻羊,但卓瑪加布想了想,還是把家裡的1000多隻牛羊大部分賣掉,最後隻剩下200隻羊、50頭牦牛。他不想要那麼多牛羊,隻想讓草原上的草好好地生長。結果,到了秋天他家草場裡的草茂盛處差不多長到一人高,每年夏天都會有很多黑頸鶴來他的草場築巢。

卓瑪加布開始試着在黃河岸邊的沙化草地上種樹、種草。高原的4月是一道季節的門檻,邁過這道門檻之後,就迎來 了春天的陽光和雨水。經過一個冬天的籌備和醞釀,卓瑪加布已 經等得有點兒焦急了。他盼着春天早點兒到來,好盡快把自己心裡的想法和願望抒發、表達在沙地上。

距阿萬倉20公裡的黃河岸邊有一處巨大的沙崗,近年來有迅速擴大的趨勢。那是卓瑪加布最大的憂患,第一個治沙目标毫無疑問就是選在那裡。第一次向沙崗宣戰,卓瑪加布信心滿滿,親自帶着廠裡的員工和一班親友共20多人來到沙崗。本以為一兩天的時間就能解決“戰鬥”。可是當他來到現場,站在沙丘的最高處一評估,才知道這幾十畝的面積,鉚足了勁幹,至少也要一個星期。幹吧!别說幾十畝,就是幾百畝,今年也要把它拿下。隻要彎下腰,使足勁,就不怕制不服它。卓瑪加布操起镢頭開挖, 衆人一齊跟上。塵沙揚起處,一群人開始了面朝泥土背朝天的躬身勞作,一次次俯下身去,一次次直起腰來,再一次次俯下身去,像農民朝拜土地一樣,虔誠地把草籽、汗水連同綠色的心願一同傳遞給了這片岡底斯牦牛一樣尚未得到馴化的沙地。整整6天的時間,他們往那片沙崗上足足撒了1000多斤草籽。

草種撒下之後便是等待,等待着雨水降下,等待着草籽發芽吐綠。每隔幾天,卓瑪加布就開車過去看一眼。果然是天公作美,一場春雨降下來不久,沙崗上就現出了毛茸茸的綠。密密麻麻的草芽子拱得卓瑪加布心裡直癢癢。“成功啦!”他在心裡暗暗地喊。這回可以安心地把廠子裡的事情料理一下了,等夏天來臨時再來欣賞一下滿坡翠綠吧!轉眼兩個月過去了,時至8月,他才從日常的工作中抽出身來,急急火火地開車去看草。結果,他并沒有看到想象中的滿目青蔥,遠遠望去,映入眼簾的仍舊是一片焦黃。為什麼會是這樣?當他走到近前時才發現,已經長到指頭長的小草被灼熱的沙灘烤焦了,留下了一壟壟失去水分和綠色的殘骸。一戰告敗,半年的期盼和一年的好時機就此錯過!

為了再戰成功,第二年卓瑪加布特意把華爾藏請來制定穩妥方案,并進行現場指導。這回,他們打了一套組合拳。将披堿草、燕麥和高原柳間種、混種在一起。披堿草的種子是華爾藏從若爾蓋帶過來的,柳樹是本地最易成活的品種,且棵棵柳苗帶着完整的根系,燕麥的成本雖然高一些,卻是著名的克沙高手。在種法上也加了難度,樹和草不僅要“坐水”種,還要施上農家肥。這樣一來,保活的柳樹給麥、草遮陰,避免了豔陽和沙土的灼燒;燕麥又可以給披堿草打掩護,讓它們順利度過生命中的脆弱期, 一旦披堿草成活、成長起來,可是最難對付的主兒——風沙和幹旱都不懼怕。

這一次是真的成功了。這次,他帶人在沙崗上栽下的2000棵紅柳樹苗和撒下的2000斤草籽,都變成了黃河邊不會泯滅的綠色,曾經光秃秃一片的山丘,已是樹草葳蕤,一派生機。

沙崗像一面綠色的生态之旗,飄揚在阿萬倉濕地的核心區域,昭示着人類關于生态保護理念的勝利,也感召着周邊牧民生态保護意識的更新。首塊沙地的治理成功,使卓瑪加布的形象在牧民的心中又有了新的高度。于是,不斷有牧民來向他請教治理草原退化、沙化的經驗,有的幹脆直接邀請卓瑪加布到自己的草場上進行治沙。歐拉鄉歐瓊三隊的19家牧民聯合起來選出代表到阿萬倉邀請卓瑪加布。針對那塊橫跨幾家草場的沙化地帶,卓瑪加布采取了黃河邊上用過的方法,結果一試成功,不到兩年時間, 草場已經完全恢複了原有的樣貌。由于暫時停牧,甚至比其他地 方的草長勢更旺盛。

自 2015 年至2020年間,俞成輝一共來了阿萬倉多少次卓瑪加布并不知道,但俞成輝專程到牧場來看他4次他都清楚記得, 每一次的情形和對他講了什麼,他也清楚記得。特别是2016 年在他村裡召開的那次現場會,已經成了激勵他在生态保護之路堅定走下去的精神動力。這些年,每當他感到個人力量的單薄、孤獨和迷茫時,他會想起俞成輝對他說的那句話:“你是我們甘南人的代表,你正在努力實作的事情也正是我們甘南的理想和抱負!好好幹吧,遇到什麼困難我都會支援你!”每次想起,他都能真切感到,和他共同為黃河源頭的生态堅守和戰鬥的,絕不是孤孤單單的自己。

是的,阿萬倉濕地,這是全國人民的水源地,這是黃河上遊重要的生态保護屏障,不僅卓瑪加布在心心念念地關注,甘南州、甘肅省乃至全國都在關注着它。其實,在卓瑪加布無法目睹的廣大區域,一個龐大的生态保護計劃早已在悄悄推進。僅“十三五” 期間,國家發改委等相關部委就先後批複了一系列規劃和方案用于生态保護。相比國家層面,卓瑪加布每年從個人賬戶上拿出的二三十萬元用于義務植樹和種草的錢,可謂滄海一粟,雖然少, 卻一樣閃着責任和使命的光芒。

2013年至2020年,瑪曲縣也不斷加大投入用于沙化地、“黑 土灘”、退化草地的治理、退牧還草的獎補、黃河河堤的護坡、流域的綠化固化、河道亂采亂挖的治理、鼠害的防治等等,使265萬畝脆弱草場實作了禁牧;1023萬畝草原實作了減牧後的畜草平衡,10.21 萬畝沙化草地和 87.6萬畝“黑土灘”退化草場的生态得以恢複,100 平方公裡的國家沙化土地封禁保護區得以設立……推動這一大串數字每年、每天都在發生變化的人,也不僅是卓瑪加布自己,還有那麼多每天忙于全縣生産生活和各種機構正常運轉的行政管理人員,那麼多項目的設計者和推動者,那麼多本地或外來的科技人員和工程技術人員,那麼多和卓瑪加布一樣在濕地上辛勤勞作的人——1000多名生态護林員,100多名草原管護人員、300多名動物防疫員以及沒有确切數字的專業的和業餘為保護環境工作的人們。當黃河水變得豐盈清澈、天空變得湛藍如洗、草原變得繁盛華美,所有人的面孔都會隐沒在高原美麗的風景背後,榮耀永遠隻屬于這片高原。

就在卓瑪加布醉心于阿萬倉濕地的沙化治理,并取得了可喜成果的這幾年,甘南州在不斷地發生着變化。有人形容是“翻天覆地”,也有人不同意,認為這樣的表述太平庸,也不貼切,應該說“換了人間”。不知者,認為這是甘南人誇自己的溢美之詞;知情者很了解說話人的心情,回以會心、莞爾一笑。這一笑裡内涵豐富,有認同的成分,也有自豪的成分。

到2020年底,甘南州與“環境革命”相配套的,或者說由 “環境革命”派生出來的生态文明小康村建設已經完成了50%以上。好像不留意間一個個小康村便已拔地而起,農家樂、牧家樂、民族特色小康村,從内到外、不可置疑地佐證着廣大農牧民生活的巨大變化。

一晃,達珞已經搬進新家有兩年的時間了。兩年來,他基本沒有變換過自己的表情——隻要醒着就會微笑着。他老婆在一旁可以做證,自從搬進新家之後,就沒再見他憂愁。達珞的老婆有典型的藏族女人特點,偏于收斂和腼腆,當丈夫和别人說話時基本采取回避和不參與的态度,大部分時間低垂着目光。但說到丈夫的表情時,她還是忍不住插了一句。藏語和其他語言一樣,有一些表述是不可直譯的,隻可意會。她的話,大概的意思就是,她丈夫這一輩子基本就是兩張臉,前半生一張,是憂愁;這幾年 一張,是歡喜,泾渭分明。問達珞為什麼這樣,感覺現在的生活怎麼樣時,達珞仍然是微笑,隻不過這個微笑的幅度更大一些,有了一點兒燦爛的味道。達珞不會說“天翻地覆”或“換了人間” 那樣高度概括但很抽象的詞。他正了正坐姿,慢悠悠講了一個長長的故事。

達珞可能是天生的慢性子。看他的樣子,很像一頭吃草的牦牛,不慌不忙,不受外界或别人情緒的幹擾。當初,他從青海老家隻身來到阿萬倉的草山上挖蟲草時,估計也是現在的這個樣子。不管是刮風還是下雨,不管别人是争是搶,是走是跑,是在這個山頭還是那個山頭,獨行還是結伴,也不管遠處都發生了什麼事情,他似乎永遠是一個節奏、一個狀态,一個固定的路線。不慌不忙地找,不慌不忙地挖,挖到了也沒有手舞足蹈的興奮,沒挖到也沒有氣急敗壞的沮喪。

那時,這裡的山上蟲草多,先前來過的人都說每一個“采挖 季”下來都能挖不少,可以賺到很多錢。那時的物價低,蟲草價格也低,每根5角錢,和現在每根20元比,簡直太賤了,但收入卻不算低,以數量的大換取收益上的多。挖蟲草的人很多都是外地來的,想挖蟲草,向當地牧民傳遞一定的費用,就可以自由采挖了。因為有很大一塊成本,是以隻有挖過一定的量才能賺到錢。一般情況下,賺錢還是不成問題的,但達珞的情況不屬于一般情況。

或許是運氣不好,或許是不熟悉地形,或許是不夠靈活,或許是眼睛不夠敏銳,反正别人總是能挖到很多,而達珞挖到的很 少。多年之後,達珞把自己挖不多蟲草的原因歸結為自己的眼睛不夠“尖”。他回憶,有一次另一個挖蟲草的人站在達珞身後看着達珞挖蟲草,結果達珞趴在地上都沒看見的蟲草卻被那人看見了。

達珞來阿萬倉挖蟲草時,是投奔在縣城裡工作的親戚,臨時落個腳,等挖到了蟲草立即回家複命或“衣錦還鄉”。可是,挖不到那麼多蟲草就有些尴尬。采挖季節已經結束,達珞盤點一下總收入,去掉支付牧場主的草場費之外,還不夠回家的路費。咋辦呢?親戚宅心仁厚:“誰讓咱們是親戚呢!這樣吧,先别回去啦,這半年你可以暫時住在我這裡,到外邊打點零工,賺點生活費。到明年挖蟲草的季節再挖一年,沒準兒運氣好就可以拿着這筆錢回老家了。”

第二年,牧場主的費用漲到了3000元。達珞苦苦尋找了兩個月蟲草,不但沒有賺到錢,還虧掉了600元。這回更無顔見江東父老啦。親戚靈機一動,幹脆給達珞介紹一個對象在這裡安家落戶吧。于是,達珞與普考在 2001年見面了。這對曾經在一塊草場上挖蟲草的夥伴,過去走到對面不相逢,無緣在草山上相遇共度過浪漫時光;這之後因為命運的安排,卻要在婚姻裡相守,不離不棄攜手艱難困苦的歲月。

按照藏族的風俗,一個遠離故鄉的單身漢本應該入贅女方家, 做一個上門女婿,與這個大家庭一起生活。但達珞和普考的婚姻卻有一點兒奇怪,達珞繞了一個很大的圈子,單獨把普考從原來家庭裡分離出來,組成了經濟和生活上獨立的小家庭。結婚時,達珞住在瑪曲縣城的親戚扮演了婆家,派車把普考從牧場接到城裡轉了一圈,就算嫁到了婆家。然後夫妻倆再從城裡回到牧場普考的家中,一同住進了普考娘家屋子旁邊的帳篷,便完成了一個小家庭的組建。

普考的原生家庭成員衆多,有父母,還有五個兄弟姊妹。結婚後,父母把普卡在家時應得的200畝草場和20頭牛分給了她, 這就是夫妻倆的全部财産。由于達珞是一個徹底的無産者,夫妻倆隻能守着這20頭牛過日子。最初夫妻倆的生活還過得去。所謂的過得去,就是剛好夠吃飯,添一件衣服、置辦一件家具甚至買幾副筷子和碗的餘錢也沒有。當然,就更不敢要孩子啦。20頭牛,對于一個牧戶來說,基數太小了,賣一頭少一頭,以後翻身的機會也就會少一些,是以每年隻能賣一兩頭。夫妻倆商量好, 這兩年先過過緊日子,讓這20頭牛繁殖兩年,等數量稍多一點時再賣掉多出來的,換點錢,添置一點生活用品,然後生個娃娃……話音剛落,第二年春天來了。春天是萬物生發的季節,也是病毒、病菌大量滋生的季節。但這個春天沒有什麼特殊的生發,隻是病毒開始了大規模暴發,鬧起了大規模的瘟疫。達珞家的20頭牦牛,一頭接一頭地死去,最後隻剩下兩頭。

本來還有一點光亮的生活,這下子徹底進入了黑暗。一貧如洗的兩個人,連飯都吃不上了。想打工,離最近的阿萬倉鎮還有30公裡,先别問能否打到,就是這個沒有交通工具也沒有路的30公裡都難以逾越。不打工,在這草原上靠什麼掙錢糊口?靠低保。兩個徹底的無産者、無收入者很順利地成為村子的低保戶;不足部分,隻能靠普考父母的接濟。接濟就是餓不死就行,哪裡可以飽足?夫妻倆有時吃過簡單的晚飯,家裡就不再有一把青稞面、一粒酥油,睡不着覺時就要挖空心思地想明天的早飯怎麼解決。說睡覺,也無法睡一個像樣的覺。帳篷裡從來就沒有過一套像樣的被褥,蓋的是結婚時普考父母給做的那身藏袍。其他季節都好對付,可是到了冬天,那真叫難過,北風一吹,單薄的帳篷裡寒徹骨髓。

屋漏偏來連陰雨。結婚的第四年,他們不小心生了大兒子;過了幾年,不小心又生了小兒子。兩口之家都難以維持,幾年間又添了兩張吃飯的嘴。孩子出生後,父母、親戚對這個家庭的關注驟然增多,時不時就會送過來些食物和衣物。

說達珞的性格像牦牛,就是因為他比一般人有超乎尋常的耐力。就是困苦到這樣的程度,他也沒有去找過村裡或鄉裡,自己埋下頭硬挺着。有一年,春節前夕,村支書聽村裡人說達珞家日子過得很貧困,特意帶了點慰問品過來看看。進來一看這個情景, 當時眼淚就流了下來。放下手裡的東西,就在自己的身上渾身上下搜,連硬币都搜出來了,湊了700多元錢,一分不留地給了普考。達珞說,那一年的春節,感覺那是這輩子過得最幸福的一個春節。

面對這樣艱難的日子,普考暗地裡不知道偷偷地哭了多少次。她曾在心裡不斷地抱怨命運,這輩子讓自己遇到了一個啥本事也沒有的男人。很多次,她想到了離婚,可是她父母堅決反對:“一個婦女,安守丈夫和家庭是最起碼的道德。況且你們還有兩個孩 子,看在孩子的分上,也不能離婚啊!”

達珞和普考的困難是在2015年被廣泛關注的。那一年,甘南州開展“全域無垃圾”工作,幹部們需要對所有鄉村和牧戶進行包保,全方位、全覆寫,一戶不落。當幹部們入戶到達珞家的時候,被這個家庭的髒亂和簡陋驚呆了。但幹部們是為環境整潔、衛生而來,第一件事情就是動員達珞和普考講究個人和環境衛生。最起碼要衣着整潔、物見本色、物品擺放有序,還要清除屋内外的各種垃圾……聽幹部們一項項交代,普考不但沉默、無動于衷,而且坐在那裡哭上了。幹部們沒辦法隻好自己動手幫着打掃起衛生。裡裡外外忙了大半天,把他們認為應該做的都做了。可是回 頭一看,這個家給人的感覺依然髒亂、破敗如舊,似乎他們半晌的勞作并沒有産生什麼效果。

幾個人這時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普考為什麼哭而不動,因為怎麼收拾也不會有效果。原來是根子上、底子上的問題。是啊,就算你再勤奮、再要強、再能幹,能把一個快要腐爛的帳篷擦出本色嗎?能把牛糞泥抹出的牆擦出磚瓦的質感嗎?能把泥土的地面擦得沒有灰塵嗎?後來,在一次全州幹部視訊大會上聽俞成輝講“要以摧枯拉朽之勢,傷筋動骨之痛,求脫胎換骨之變”時,他們似乎更了解了“全域無垃圾”的深意和未來指向;也更知道了消滅“視覺貧困”和“視覺垃圾”的難度。如果沒有骨子裡、靈魂上、内在的根本變化,是不會有可靠的、長久的視覺變化。如果不抛棄長期以來一直保持的落後生活方式、生存狀态和思維理念,就不可能有本質上的變化,更談不上脫胎換骨。

達珞的變化就是從2015年開始的。鑒于達珞和普考的困難, 瑪曲縣先從他的生活來源入手,給夫妻倆安排了保潔員的公益崗。有了收入,就有了好好生活的能力和願望;之後,便安排兩個孩子上學。這才是這個家庭的根本出路,假如孩子這樣荒廢下去, 沒有文化、沒有知識不說,将來到了獨立生活的年齡,沒有自主生活意志、沒有資産或資本、沒有走出牧場的路,不認藏文不懂漢語沒有可以和外界交流的能力,連打工的機會都沒有,靠什麼維持生活?靠什麼改變生活狀态和命運?2017 年,國家精準扶貧戰略實施後,達珞家又被确定為建檔立卡戶,經濟上的補貼進一步加大,日子過得更有起色。

達珞家真正的“脫胎換骨”還是2019年居家遷出牧場進入集中搬遷點的新家之後。那年,州裡動員草原上的牧民遷出牧區, “讓孩子上學,讓老人養老,讓世代居無定所的牧民有房住”,隻留下少數牧民在草原看護牛羊。當時很多人不願意接受這個安排,覺得世世代代都那麼過來了,沒有必要改變,和大城市比,牧區條件是很落後,可是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好,孩子不識字并不耽誤放牧,老人不住好房子也能挺得住。“你不把苦當苦就不苦,不把窮當窮就不窮,不把髒當髒就不髒……難道隻是為了環 境衛生就讓我們遷出世代生活的草原嗎?”可是達珞和普考二話不說第一個報名要求遷居。他們真正了解深陷泥淖的苦楚——想 “出”無路,想“叩”無門。如果能夠選擇,他們永生永世都不想重回那種無助的困境。

對于20年來一直住在單薄、潮濕帳篷裡的達珞一家來說,自己隻花 3萬元就建起來的大房子,簡直就像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一個占地達一畝的大院子,氣宇軒昂的大門是“公家”免費給修建的;院子裡有正房還有偏房,正房是會客和日常活動大廳, 偏房是夫妻和兩個孩子的卧房;還有一個水沖廁所和洗浴間…… 剛搬進來的那天,夫妻倆都蒙了,感覺一切都不是現實,像是在做夢。不僅房子寬敞、明亮,裡邊的東西也一應俱全,怎麼啥都是現成的?沙發、茶幾、精緻的鑄鐵爐子、燒水用的不鏽鋼水壺、嶄新的被褥、毛巾和香皂……最讓他們想不到的還有兩盤餅子。

住進新房之後,夫妻倆每天做完小區的保潔工作回來就一遍遍收拾屋子。特别是普考,家裡的物品每天要擦好幾次,本來已經一塵不染的爐子和水壺,隻要沒事就用抹布擦幾下。丈夫幹完外邊的活計,進屋一看,普考還在東擦西抹,丈夫知道妻子的心思,本不想說,但還是來了這麼一句:“抹個啥呢?你是把擦東西當享受啦?”于是,普考就以當初出嫁時的表情莞爾一笑。這 一笑,屋子和日子似乎變得更加明亮了。(待續)

【連載】長篇報告文學《躬身》(一)

任林舉

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吉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電力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玉米大地》《糧道》《時間的形态》《此心此念》《虎嘯》等。作品被翻譯成英、俄、韓、蒙等多種文字。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第六屆冰心散文獎、第七屆老舍散文獎、第二屆豐子恺散文獎、首屆三毛散文獎、2014年最佳華文散文獎、長白山文藝獎、吉林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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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丨鄧永強 責編丨後晶晶

稽核丨張淑瑜 終審丨張大勇

【連載】長篇報告文學《躬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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