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棹,1984年5月生于廣東深圳。中文系畢業。從事過實境遊戲設計,賣過花,種過樹。著有《流溪》《潮汐圖》。
等待筆談回複時,出版社編輯告訴我,林棹正在大海上旅行。
書寫林棹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我們不知道從何開始動筆,仿佛這個作家一闖入中國文壇就成為一道詭瑰的奇觀。
2020年,林棹出版自己的處女作《流溪》,帶上假面的少女回憶自己倉促而又荒誕的一生,你可以說這是精神分析式的小說,拉康的“匮乏”和“充盈”與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構築起三代母女之間的糾葛與憾恨,最終“擁抱了從四面八方湧來的甘濃命運”。2021年年末,林棹的新作《潮汐圖》出版,你可以說“巨蛙”是關于珠江(抑或南中國)的“自我形象學”,你也可以在小說中讀出主體與他者——人類與自然、西方與東方、男性與女性的種種颠倒與換位,你還可以說這是一次南方文學的完成與超越。
但是,任何分析的目光與理論的進入似乎都無法徹底抓住林棹的文字,她的小說,仿若漂浮“水流柴”,最終抵達那片文學之海。
在新書《潮汐圖》中,林棹虛構了一隻“巨蛙”,讀者被“巨蛙”拖拽着進入珠江曆史的深處,在鴉片戰争的前夕,在衆聲喧嘩的十三行,經由一次頗為荒誕的複活,巨蛙又前往澳門,遠渡重洋,抵達歐陸帝國的心髒。巨蛙通過無數次生吞認識世間萬物,人類通過無數次命名來認識巨蛙,從“大頭怪胎”“蛙仔”“靈蟾大仙”到“巨蛙太極”“灣鎮巨蛙”,它也被确定了性别,被捉去廣州城判定為“乸”(雌性),最後同冰塊一起消失在虛構的深處,隻留下一張從北方吹來的紙,紮根在抽象國度。
我們跟随着林棹,“行過真實和虛構的珠江、它流經的真實和虛構的土地、它彙入的真實和虛構的大洋。”如果說,真實與虛構,在林棹的筆下“以雙重曝光的形式相印”,那麼,作家是如何通過虛構創造了一個超出個人經驗的世界?
“寰球詞與物,盡在此擱淺”,在語言的邊界,林棹再度出海。到底是我們生吞了《潮汐圖》,還是《潮汐圖》生吞了我們?
筆談從這裡開始。
《潮汐圖》構築了一個不複存在的時空,去容納不曾有變的心靈
吳俊燊:在回複這篇筆談時,你在哪裡,周遭環境如何,你的心情怎樣?
林 棹:家,書桌邊。書、小黑闆、剪貼畫、小推車、便簽……和書桌組成洞穴,給我有序、安全的感覺。
吳俊燊:最近過着怎樣的生活?
林 棹:歲末總是特殊。停頓下來。總結、反思和感謝是歲末主題。
吳俊燊:創作《潮汐圖》是怎樣的過程?和創作《流溪》時想要處理的命題有怎樣的不同?
林 棹:《流溪》的落點是人的情感關系,它呈現内在風景、心靈景觀。《潮汐圖》則構築一個不複存在的時空,去容納不曾有變的心靈。大量的時間和功夫花在“如何虛構外部世界”上——我必須先“看到”、“感覺到”,才能談“呈現”。
吳俊燊:在發表《流溪》之前,“林津鲈”是你在“魔市”進行寫作的化身,現在怎麼看當時的寫作?那時候在“豆瓣閱讀”寫作是怎樣的心境?
林 棹:大約是2017年底,當時還在上班,工作間隙斷斷續續寫一點,隻能算是練筆,也還沒有明确的規劃或目标,更像一種下意識行為。當時獲得的積極回報和批評,對我來說都很有意義,也在過程中慢慢找到手感。
吳俊燊:對你而言,“南方”意味着什麼?2018年,學者楊慶祥等人提出“新南方寫作”,在文學地理上指“向嶺南,向南海,向天涯海角,向粵港澳大灣,乃至東南亞華文文學”。你認同“新南方寫作”這樣一個劃分嗎?怎麼看待近幾年在中國文學、藝術領域興起的“南方叙事”潮流?
林 棹:“南方意味着什麼”是無法用幾句話說清的,否則就不需要生活或文學了。“南方”也是一個太大的集合,它正在不斷細化、具體化、感性化。
我最先、最直接經曆的是這個地方(不管它被稱為“南方”“新南方”“深圳”還是别的什麼)的具體細節,而不是關于它的概念。對我而言更重要的是情感、經驗、發現、創造,是如何處理真實的地方和虛構的地方之間無法咬合的部分。
吳俊燊:可否把《潮汐圖》裡的蛙視作林棹的分裂體?抑或說是關于南中國的“自我形象學”?我很好奇為什麼是蛙?你在之前的采訪中提到,是為了寫作空間的考慮,作為兩栖動物可以穿梭在故事涉及的所有地貌中,但是否還有更多原因?因為我會想到晚清有一張漫畫記錄了帝國主義列強殖民東亞的“時局圖”,而在東南亞這邊正好是一隻蛙。
林 棹:所有角色都是作者的分裂體。作者去解釋角色其實挺掃興的,我盡量避免做掃興的事吧,有時不小心解釋了幾句,事後挺懊惱。你提到《時局圖》,我搜尋了一下,這個巧合挺有意思的,說明“蛙”是一個富含潛能的意象。小說寫完了擺出去,作者和作者的本意都不再重要,我們閱讀是為了觀看自己。事實上作者對自己的本意也做不到一覽無遺。“不可知”“不确定”是迷人的,潛意識和隐喻是迷人的。
吳俊燊:關于蛙的形象學考察似乎還可以繼續展開,這隻尚未定型之物不斷地被命名,同時也沿着帝國殖民的路線從東方去往西方世界,從後殖民的視角進入,可以看作是關于東方的民族寓言,在這上面,作為巨蛙的文化根基的“南方”——同時是它在不斷漂泊中回望、想念、回味的“南方”,和被定義為“巨蛙太極”的“東方”,這兩個坐标之間存在着怎樣的張力?
林 棹:一個方位詞總是攜帶着其相對方位的倒影。方位在關系中成立。生态學中,北半球的“南”意味着溫度、物種多樣性的上升,越過赤道之後一切颠倒過來。“東、西”則直覺地與太陽(日照)相關。對巨蛙(生物)來說,生态學意義上的東、南、西、北,影響更切身。
吳俊燊:你的母語是什麼?你提到,“《潮汐圖》的粵方言其實是‘方言的虛拟’,是一種高倍稀釋的噴霧。噴霧配方是需要反複斟酌、試驗的——采取何種濃度?使用何種溶劑?‘漢語’的内容、内涵太豐富了。”這種關于稀釋的斟酌、試驗是怎樣的過程?如何在粵方言與國語之間尋找平衡?
林 棹:深圳是移民城市,童年的語言環境稍有一點特殊。大家庭和社會,都以多方言為特征。粵方言、潮汕話、客家話、湖南話……自小對多方言環境是熟悉和适應的(現在有點後悔,當初沒把潮汕話、客家話學到位)。每一種方言都擁有一套内部邏輯,反映詞與物的關系、族群的流動生息,收納風景人情。當多種方言在一個時空裡共處、互動的時候,它們的特征得以在對照中凸顯。你能看到詞的面貌,能想象這一種方言曾經在怎樣的水土中栖息。環境和語言是互相滲透的。
寫作《潮汐圖》的時候,更吸引我的是粵方言當中那些活力強勁的、帶有風物水土烙印的因子。借助句子,一個個具體的、鮮明的當地人浮現出來,一件件有質感、有色澤的當地物事浮現出來,這是目标。
每個寫作者,在不同階段擁有各不同的關注點、價值觀,文學的世界是以豐富。虛構的功能之一是提供假設性的可能、多樣化的方向
吳俊燊:有人評論說,你的小說語言是“官能”的,我自己閱讀時也會覺得你的文字是一個感官的世界。同時,不論是《流溪》還是《潮汐圖》,都可以看到你對自然世界——植物、鳥、風的鐘情,它們成為了你的視點、觸角與器官,這種“文字的身體化”經過了怎樣的訓練?我很好奇這樣的風格從何而來?
林 棹:沒有“訓練”,隻是有意識地去經曆,去進行直接的、訴諸感官的體驗,然後大腦自行工作。我隻負責為大腦收集、提供原料:新鮮的,多元化的。
吳俊燊:你對自然長久的觀照來自于怎樣的生命經曆?有可以分享的故事嗎?
林 棹:遠遠稱不上“對自然”有“長久的觀照”。生活在城市裡,和一種被豢養的、被規劃的“自然”(第二自然)相處,向它,以及一個更遠的、存在于書本和人類觀念中的“自然”投射想象——這可能才是我的情況。自然工作者放棄便捷舒适的城市生活,整年整年地寄宿野外,帶回觀測、研究成果,帶回第一手的動物、植物乃至地球故事,他們是真正的“觀照者”,是我的榜樣。
吳俊燊:在介紹《流溪》的時候,你說“人類是唯一一個物種把植物帶到抽象國度紮根的”,《潮汐圖》的後記裡也提到了自然的消逝,面對這些消逝之物,寫作者應該采取什麼樣的态度?通過讓我們帶入“他們”的視角,進而了解他們的位置,這樣的路徑是否有限度?我們在“代入”之後,很有可能隻是把自然(以及更多的“他者”)作為認識自身的媒介,這樣依舊是在馬丁·布伯所謂的“我—它”關系中完成簡單的颠倒,而不是真正達成“我—你”關系,進而在“我們”與無數的“他們”之間形成真正的連接配接。
林 棹:每個寫作者,在不同階段擁有各不同的關注點、價值觀,文學的世界是以豐富。虛構的功能之一是提供假設性的可能、多樣化的方向。
“你”的盡頭是什麼?怎樣的“你”,可以經受住“我”的長久凝視而不消散?如果排除掉“上帝”這一超驗的、“永恒的你”,馬丁·布伯的“我—你”關系是否還能成立?布伯稱“我—你”關系是一種“本源性關系”,這在一神教語境之外大約不太行得通。
吳俊燊:水系對你而言意味着什麼?對海、河流、船的關注來自于怎樣的經驗?擁有着豐富的水系詞彙的古語構成怎樣的世界感覺?進一步問,你認為,語言與世界的關系是什麼?在我看來,你不僅僅要書寫即将消失的自然世界,同時要借這樣的書寫,激活曾經對這個自然世界的語言感覺。
林 棹:大海伴我成長,是再特别不過的客觀存在:巨大,神秘,變幻莫測,提供一種既是“盡頭”又是“中介”的雙重想象,總是和“假期”、快樂時光聯系在一起。大海也和我的閱讀經驗相關涉,它非常深切地參與到神話、傳說、童話中去,填充了我的童年時代。
再次引用布萊茲·帕斯卡:“我們揚帆遠航……是為了享受超越語言的、純粹的發現之美。”也可以引用維特根斯坦的話“我語言的界限,意味着我世界的界限。”這兩種說法都包含了主體、固有經驗,以及超越的傾向。
吳俊燊:《潮汐圖》是一部“自反”的小說,不僅僅是在主體與他者之間提供了一個自反的視點,同時,也可以看到你關于虛構,抑或說文學本體的讨論。小說裡不斷強調巨蛙作為“虛構之物”,它(她?)還有一個虛構之母,用上帝的目光注視着一切,對于你來說,虛構意味着什麼?
林 棹:虛構是構造世界的方式之一。
吳俊燊:小說開篇引用了粵諺“聽古勿駁古”,你也用《潮汐圖》完成了一次講古,講古本身就是虛構,那麼,存在所謂你要去抵達的曆史的真實嗎?中國文學的認識路徑似乎仍舊是現實主義的,認為文學是對真實生活的“再現”,虛構是對自身經驗之外的經驗的想象,在這個認識裝置裡,存在着“虛構—真實(現實)”的二進制結構,在你的文學觀念中,存在如此的結構嗎?如果有需要抵達的真實,那是何種意義上的真實?
林 棹:對我來說,文學本身就是目的和終點,而不是某種中介或橋梁。我希望達成感覺的真實、情感的真實、人性的真實。
吳俊燊:你喜歡攝影嗎?相比于文字,這是一種怎樣對現實的捕捉?
林 棹:攝影關乎瞬間,仰賴“偶然”。偶然性不足的照片,也缺乏生命力。一張照片的生成包含許多變量,作者憑一己之力使一部分變量受控,也允許(或不得不允許)意外在畫面上顯影。攝影更強調行動、在場,更珍視非虛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