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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湘廣記|有聲有色湖南話

作者:徐娟 插畫:孫愛斌

“崽崽,恰飯哒!”

長沙甯靜的巷口中突然傳出一陣呼喚,随風飄蕩,輕輕撥動着我們的心弦。

這聲音并不刺耳,反倒是親切得使人向往。

這便是方言的魅力,深深烙印在每一個人心中的永恒的魅力。

一直想為湖南方言寫一篇文章,但是好多長沙話不知道怎麼用文字表達出來,對語言的敏感度也不夠,便由此擱淺了。

直到當了老師,發現很多小朋友會說國語,會說英語,卻不再講長沙話時,便覺得十分遺憾,于是動筆寫下心中感觸,以做紀念。

從我記事起,我就開始說長沙話。

在我的印象裡,街頭巷尾的人遇到了彼此,通常是一個大大的笑臉,然後問對方:“克哪裡咯?”

都說長沙人說話有自己特殊的語音語調,字音結尾處都有一個跳躍的語氣詞,帶着一絲輕松與俏皮,飛到高高的天上去。

孩童時代,走在社群裡,必須是有禮貌地喊:“嗲嗲、娭毑”,然後老人們會笑着回應,拖着長長的尾音:“欸,妹子啊,真懂事。”

湖湘廣記|有聲有色湖南話

外婆外公和奶奶是不會講國語的,在鄉村,一日的溝通可能就是附近的幾家鄰居,大家都是操着最純正的鄉音,簡單地問候。

八十年代起,國家開始推廣國語,我的父母那一代可能才慢慢開始接觸這類字正腔圓的北方話。爸爸媽媽也是不說國語的,在家裡,我們一直用長沙話進行交流。

到了我們這一代,從讀一年級開始,老師們教授的、日常講的,都是正兒八經的國語了。

我都不清楚小時候自己是先學習的國語,還是先精通的長沙話,仿佛就是被兩罐不同的蜜糖浸泡着,自然而然也就知道說,嘴巴也比較甜,常常能讨到街坊鄰居的零嘴吃。

我身邊的朋友,也基本上是“長沙話”“國語”可以自由交替溝通,于是也就出現了我們之間打着電話,講着講着國語變成了長沙話,然後說着說着,又轉成了塑膠國語的場景。

後來才反應過來,我們剛才說的是什麼呀?然後一起捧腹大笑。

讀高中的時候,我們的曆史老師知識淵博,成熟穩重,但是國語說得不是那麼好,我們經常上着課,就被他說的話弄迷糊了,一句話夾雜着三兩個甯鄉詞彙,我們努力憋着笑,但還是被老師看了出來。

李老師露出一陣害羞的表情,連忙将剛說的方言盡力轉換成别扭的國語,我們的曆史課代表和老師比較熟悉,毫不客氣地打趣道:“李老師,你的國語考試怎麼過的!”

曆史老師又不好意思起來,笑着說:“你們就原諒我吧,我們哪有你們年輕人國語那麼标準!”

我們的政治老師嚴嗲即将退休,我們算是他的關門弟子。

情到深處時,他便不自覺用長沙話說新聞,揮斥方遒之間,自信又慷慨激昂,當時的我,很想給湖南電視台提建議用湖南話念新聞,在抨擊一些不公現象時,方言真的蠻有威力。

課間或放假時,同學們也偷偷地模仿老師們說話,一學一個準,抓到了每個老師的精髓,一起笑得都直不起腰來。

畢業多年後,許多的知識已經忘記了,但每每想起曆史老師口中的“‘zhun’(軍)備力量”和政治老師不經意間的“貨‘bei’(币)制度”時,都生出對讀書時光的深深想念。

湖湘廣記|有聲有色湖南話

也許老一輩的教師在當年還不能完全普及國語,我們新一代的老師卻每個人都逃不了國語這一關。

我參加過兩次國語考試,第一次參加時信心滿滿,高中時自己可是廣播站的成員之一呢,想着怎麼也能随随便便就考個二甲。但還是保險起見,買了一本練習國語的書,日日在宿舍裡練習。

進入考場,安靜的隔音間隻有我一個人,我有條不紊地說出那些字與詞,偶爾有幾個字不知道拼音後面有沒有“g”,心跳突地一下,還是安慰自己沒事沒事,幾個而已。讀完文章和自由說話,心想這下穩過了,都是我準備了的内容。

過了一段時間查成績,竟然隻得了二乙!

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覺得自己說得蠻好的呀!

室友要我重複一下自由說話環節,我說完後她就笑了:“你知不知道自己說着說着長沙腔就出來了?”

我當時還真是沒發覺,自己再錄一遍音方才意識到,隻能苦笑作罷,這湖南音深入骨髓了呀。

後來再備考時,我從平常的生活中也很注意語音語調,室友常常聽着好笑:“你這是幹嘛呀?”(升調)

我一臉正經地用平調說到:“不做什麼,請與我說國語。”

在筆記本上寫上很多容易讀錯的字詞,走火入魔了一陣。

後來去考試,竟然不是獨立的房間,我緊張得不行,邊說着自己的話時,耳旁全部都是别的考生的語音,我強靜下心來,還是怕自己“跑調”,糊裡糊塗考完,心想着這次估計又挂了,聽到别人考國語考了五六次的也有,不禁感歎自己隻怕又得再戰了,沒想到國語成了自己的攔路虎!

幸運的是,最後的成績是二甲,我又迷糊又高興,總算過了!

去零食店買了一大包零食和室友一起分享:“快點來,請你們恰零食。”

“怎麼不說國語了?”室友笑着問我。

塞了一片芒果幹到嘴裡,我笑眯眯地說道:“還是說湖南話舒服啊。”

湖湘廣記|有聲有色湖南話

我的姐姐也遇到了類似的困難,但是她是l與n區分不了,要逗趣她,隻需要一個“牛郎年年念劉娘“的繞密碼就好。

我們把備考的六十篇文章裡每一個l與n的字都标出來,天天讀,我經常被她的“牛奶”“流利”“布魯諾”逗得笑出眼淚來,她總是無奈地将書本垂下:“哎呀!我們邵陽那裡就是都這樣讀啊。”

擦幹眼淚,我們一字一句地攻克,後來她也終于拿了二甲。

姐姐又給我買了零食吃:“終于不用再糾結l和n了。”

我們相視一笑,湖南人和國語的鬥智鬥勇,終于暫時落下了帷幕。

我一直覺得常德話非常溫柔,可能是大學同學偶爾和家人通電話時,不經意間露出的撒嬌語氣,讓我覺得真是軟軟糯糯的,好聽極了。

湘潭的阿姨,她和兒子講話後,通常會笑着問我聽得懂嗎?我笑道:“我隻知道您在說話,就是一個字都沒聽明白。”

高中的同桌是湘西人,她們講的龍山話也非常有趣,我在課間聽到她和姐姐聊天,也會跟她學兩句,笑過說過之後,又馬上忘記,不同的語言真是學問頗深。

就連我們長沙縣的一些方言,每次過年大人聊到一些,我也是聽不明白的,我問:“姆媽,你們在港麼子?”

“長沙土話,有時候老人港滴家夥我們都搞不清哒,更莫港你們,我都忘記好多。”

這時我總有點不服氣,一直以為我是長沙話十級,沒想到可能一半功力都沒有呢。

湖南是一個方言大省,語言雜而繁多,十裡不同音,甚至有可能跨過了一個山頭,都是兩種不同的方言。但是彼此之間又互相影響和融合,共同構成了韻味十足的湘音。

在我們初入大學,自我介紹時,總是可以加上三兩句方言,讓同學們猜測自己來自何處,順便還能找到兩個老鄉呢!

真的有同一個地方的同學,便眼睛一亮,之後的交談也會經常使用方言,也不是故意為之,隻是默契罷了。

聽去北方讀書的同學說,如果在某處聽到熟悉的塑膠國語,熟悉的湖南鄉音,便感到十分驚喜與慰藉,感到自己一下子有了朋友,有了另一種力量。

方言,濃縮了一方水土的精神内涵,傳播着當地文化的精髓。

方言是由祖先創造出,并經一代又一代的傳承與發揚,最終形成的一個具有鮮明特色的文化符号。它們也是我們的另一張名片,和你講同一種方言的人,可能也跟你去過共同的地方,可能也和你吃過同一種食物,會不由自主地拉近彼此的距離,有了更多的話題,在他鄉就有了不一樣的溫暖。

之前有檔配音節目風靡一時,手機上也出現了一些配音軟體,我閑來無事時錄過一段長沙話配音的卡通片,引來了朋友們的一緻好評,有些朋友轉發起來,或是填上自己的家鄉方言,搏大家一笑。

當晚的朋友圈,是方言魅力綻放的天地。

長沙話有時候不會把國語一字一句地翻譯出來,但往往能加上自己的韻味。

“這幾個細伢子玩得灰直個奔”,在說明玩耍的同時,也将小朋友的調皮展露出來。

一句“我們就是霸得蠻、耐得煩”,湖南人堅毅、能吃苦的特點亦展露無遺。

說失誤是“匡瓢”,有點驕傲是“嘚瑟”,表揚人是“下不得地”,早上是“一路克嗦粉”,夜晚是“散步克不咯”,在升降不一的有趣語調中,我們體會着生活最真實的酸甜苦鹹,并為之加上一把辣椒,硬是要把這日子過得更加紅紅火火、有聲有色起來。

湖湘廣記|有聲有色湖南話

2017年去過一些地方旅行,在杭州西湖遊玩時,遊人聽到我們幾個同學說話,便說你們是湖南人吧?湖南口音真的是藏不住的,隻要張嘴,便是十分有辨識度的地域特征。

在西安,我和朋友坐在大巴上聊天,旁邊的阿姨問我們是不是從長沙過來的,說話跟唱歌一樣的。原來,湖南話在大家的耳朵裡是唱歌呀,我們開心地聊着,并熱情地歡迎阿姨來湖南做客。

在成都坐火車,我們興奮地說起旅程時,鄰座問我們是不是湖南人,我們再次感歎,自己的口音實在是太明顯了,别人說話我們都聽不出來是哪裡的,即使大概猜個北方也不知道具體是哪個省,隻有湖南話,人家一聽就知道。

從此我也明白,在離開故鄉的時候,我們除了是自己,第一身份是湖南人,我們的樣貌或許無法區分,但湘音湘語,早已深深烙印在了自己的骨子裡,并且會毫無保留地表達出來。

姐姐還未結婚時,帶着江西的姐夫來到老家。飯桌上,一圈的湖南人圍着姐夫,努力地說着塑膠國語,熱情地招待着。

還不會掩飾情緒的我,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家裡人真的盡力讓姐夫明白着自己的意思,雖然姐夫困惑的眼神還是出賣了自己沒聽明白的事實,但是大家的積極熱情,與那可口的飯菜一起,還是深深地打動着他。

長到十幾歲我都沒有聽過老家的親人說國語,自己的父母也是,偶爾表達不清的,便配上一點肢體動作,滑稽又認真。

現在姐夫也能夠聽懂大部分的長沙話了,老家的人們也随着時代的進步,努力地說着國語。但大部分時候,還是說着自己的方言,仿佛隻有這樣,才是最舒服的狀态。

“鄉音無改鬓毛衰”,曆經風雨滄桑,不變的唯有鄉音。多年離家的遊子,重回故鄉的那一刻,聽到久違的鄉音,感受到日夜思念的鄉情時,内心會有多麼激動。

如果沒有了方言,就沒有長沙人、常德人、株洲人之分,走到哪裡似乎都一樣,心中總覺得缺了點什麼。

方言若消失,對故鄉的愛似乎也有了一道缺口,生活也将失去一份原有的色彩。

我希望語言不是單一的,而是由多個活潑動聽的音符共同組成。

我希望每個中國人都會講方言,并告訴自己的子孫後代方言的奇妙。

我希望爺爺哼的童謠,小朋友依然會唱。

我希望走到大街上能聽到純正的方言,然後發出會心的微笑。

我希望方言能永恒地存在于人們的口中、心中,希望因方言創造出的燦爛畫卷,能永遠挂在故鄉那片土地的正中央。

故鄉是身心的歸宿,方言是故鄉的音符。保護方言,我們的心也是以不再流浪。

現在的很多孩子已經不再說方言了。但有天我聽到一個女孩子對我說:“老師,你闊以幫我扯哈扣子不?”

亮亮的大眼睛、甜甜的語調,一口純正的長沙話,我驚喜地看着她,燦爛一笑:“好,崽崽,你等哈我,就來。”

湖湘廣記|有聲有色湖南話

作者簡介:徐娟,一直熱愛閱讀和生活的新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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