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朋友向我推薦于堅的長篇散文。
對于中文系的人來說,于堅是繞不過去的詩人,在教材上,他是“第三代詩歌”的代表性人物,他的成名作《尚義街六号》,亦是必讀的篇章。
課堂上,每每提到于堅,總有那麼幾個關鍵詞——世俗化、平民化、口語寫作、日常經驗,還有他著名的詩歌主張,拒絕隐喻。而談到他的《尚義街六号》,總是要讨論它的“先鋒”和“粗鄙”,要拉出“朦胧詩”來與之确立一個分明的界限。
這是第一個于堅,在課堂上,在考試中。

與于堅聯系之前,我被朋友告知不要随便打電話,“他聽力不是很好”。
網上的資料說,于堅兩歲時感染了急性肺炎,過量的鍊黴素注射導緻弱聽。盡管靠着助聽器,他的聽力已恢複大半,但仍然無法聽見細微的聲音。
他說:“這個世界無論怎麼喧嚣,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這是我借由網絡認識的第二個于堅。青年時代被配置設定到煤機廠當勞工,工廠配置設定給他一個噪音極大的工作,他找到上司說自己聽力不好,希望換一個工種,上司告訴他:“聽不見正好幹這個。”
那個像狄更斯小說中的工廠工廠中的房間,時時埋伏着危險。後來于堅在詩裡寫過一個勞工,羅家生。
電爐把他的頭
炸開了一大條口
真可怕
“穿着翻毛皮鞋,蹲在鋼闆上焊接鋼闆,火花在我屁股下面飛濺。”也正是在這個危險的工廠中的房間,于堅與“德羅”成了一輩子的好友。
在《密西西比河某處》裡,于堅寫道:
他先我一年進廠,已經是老勞工了。蹲在鑄鐵平台上,“你得這麼做”,他老練地将一根焊條夾到電焊鉗上,我乖乖地跟着。有許多手藝我師傅認為是無師自通,不用教的,我通不了,德羅就教我。
于堅《密西西比河某處》實拍圖
有一天德羅給我看一張揉皺的紅杠信箋紙,上面用藍墨水、筆迹猥瑣地抄着一首詩。多年後我才知道是食指那首《相信未來》裡面的幾行,那時候這首詩地下流傳,都是手抄。他偷偷摸摸地給我看了一遍,立即折起來,塞回了夾克内兜。他很得意,他能夠搞到各種“秘密檔案”、小道消息。
德羅知道于堅寫詩,便總是拿來各種各樣的“禁書”借給他看,“你看三天!”“你看到星期五!”
德羅與于堅在紐澤西的郊區
在那個工廠,于堅做了十年鉚工,而他的詩名也逐漸被更多人所知。
1979年,于堅第一次在衆人面前朗誦自己的詩歌。朗誦完後,現場響起了暴風雨般的掌聲,有人激動地對他說:“你是我們雲南的萊蒙托夫!”
80年代産生了中國最早的一批嬉皮士,于堅的名字也總是和“先鋒”二字聯系在一起,他被《大學生詩報》稱為“大學生詩派的旗手”,而沒有“大學生詩派”,就沒有後來的第三代詩人。
1985年,在與韓東等人共同創辦《他們》中,于堅的介紹語是:“昆明于堅一輩子的奮鬥就是想裝得像個人。”
第二年,《詩刊》頭條發表于堅的《尚義街六号》,這首被認為是開風氣之先的作品,“生動地展現了日常生活的詩意”。
豆瓣獨家贈品《尚義街六号》手稿、私藏照片
剝離開文學史給予它的評價,《尚義街六号》是那時于堅的真實寫照:
于堅還沒有成名
每回都被教訓
在一張舊報紙上
他寫下許多意味深長的筆名
也是從80年代開始,這個中國最早的嬉皮士之一接觸到攝影,盡管如今的于堅已在國内外舉辦過多次攝影大展,仍沒有一本自己的攝影集。
兩年前,聊起對新書的設想,他說希望攝影從文字中獨立出來,成為一個完整的空間。“這本攝影集是一個中國詩人看見的世界。”
在他最初發來的一百六十多張照片中,一張被命名為“現代藝術博物館”的照片令我印象深刻。
他拍攝的既不是博物館展品,也不是看展的人群,而是一雙脫了鞋正在休息的腳。誰會去博物館拍别人的腳丫?
他會。
紐約 現代藝術博物館 2004
《密西西比河某處》在我這裡從來就不是一部遊記,不是對于異國之行的單純記錄。它是一種生活方式,是詩人的耳朵和眼睛,牙齒和骨頭。
這裡有他遭遇的詩人,觀賞的街景,童年的物事,有他看到的腳丫、流浪漢和賣帽子的小店。
我們将文字與圖像做成兩本書,放在盒子裡,既可以在他的文字裡暢遊,也可以在圖像中漫步,這是兩種不同的感受方式,兩條看世界的路。
于堅《密西西比河某處》實拍圖,左為攝影集,右為長篇散文
于堅的文字極美,是一種樸素的美,一種抛棄繁複的修飾、華麗的辭藻之後的美,他的文字裡有詩歌的魂魄,明練且深邃。
我童年時代的雲南,大地上沒有一個人,隻有樹葉在搖晃,太陽的葉子搭在樹上。我長睡不醒。
河流兩岸次第輝煌,一日日逐漸暗淡,如同漫長的落日。我從未見過大自然出現如此輝煌的顔色,真是驚心動魄。
我們吃了她做的午餐,清淡簡潔,像落在郊外廢墟上的一場雪。
與八十年代那個沖在最前端的旗手不同,進入新世紀的于堅,似乎站在了“先鋒”的對立面,在《密西西比河某處》裡,中國傳統文化、古典詩詞,被他不斷提起。
我在一種膚淺而尖銳的漢語環境中開始寫作,讀到佛羅斯特,年輕時背誦古典詩歌得到的經驗複活了,仿佛遇到一位說現代漢語的陶潛。呐喊漸弱,譯者們才會看見這類低調樸素的詩人。這些詩人是來與李白的敬亭山、王維的辋川、白居易“朝踏玉峰下,暮尋藍水濱”相遇的。
我問,寫詩怎麼教。安妮說,無法教。學生在她的學校讀詩、讨論、冥想、聽音樂、舞蹈、唱歌、漫遊……詩是一種生活。教詩,教的不是寫詩,而是生活。孔子早就在做。
他變了嗎?變得不再先鋒,不再尖銳了嗎?
我想不是的,詩人在不同的時代,有不同思考和落筆,有他當下的情感和認知,一味的先鋒是慣性,回到傳統,才是于堅新鮮的血液。
也是以,在這兩本書中,我們能看到中國一流的詩人現在看見了什麼,想到了什麼,思考了什麼,以及記下了什麼——他對世界的見解。
他在博物館看見杜尚的作品,感慨杜尚之後世界審美風氣變了,現代藝術為天才和騙子們留下了巨大的發揮空間。
紐約 現代藝術博物館 杜尚作品之倒影 2010
在布魯克林看見流浪漢的背包,他寫:“過一種髒亂差的流浪生活是一種波西米亞的時髦。将日常生活藝術化,一切都是美。”
布魯克林 2019
他眼中的紐約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而是一種世俗,是人們在這樣地生活。
他駐足野心勃勃的紐約,卻更喜歡不思進取的佛蒙特。
在欲望橫流、普遍崇尚積極進取的美國,佛蒙特是個另類,懶散、知足常樂、山崗住着仙人王維。
他與佛蒙特的詩人們讀詩,與那裡的人們一起參加晚上的鄉村音樂會。
佛蒙特的鄉村音樂會 2010
這一天6點鐘要舉行鄉村音樂會,下午5點左右,居民就三三兩兩朝那邊走去,外面的人也開着車子一家一家從森林裡鑽出來。唱歌的有來自外鄉的流浪歌手、新秀、過時的流行歌曲大師,也有本地的家庭樂隊。藍調、小提琴、吉他、黑管……誰想唱都可以。
月亮升起來了,很大很亮,就像我青年時代見過的那種月亮。
佛蒙特 2010 膠片
攝影集的初稿排定後,最後一張照片是詩人羅恩·帕吉特森林裡的家,初秋的藍天,白色的木樓,金黃的花,我截取于堅的詩歌放在最後:
我和詩人羅恩相約去曼斯菲爾德山上寫詩
同一張紙上
他寫他的英語 我寫我的漢語
我看過旅遊手冊 它指出這座山像一匹駱駝
羅恩說 在他看來更像鲸魚的褶
我不是白居易 他不是杜甫
寫詩使我們異常 令我們完美
就像兩匹正在嚼草的馬
第一次打樣出來時,我本能地感覺到差了些什麼。
直到我在紀錄片《中國這麼美》中,看見了第三個于堅,才補上了這最後的一塊拼圖。
于堅與莫西子詩
第三個于堅與鐘立風、莫西子詩在建水的庭院中,他關切現場從業人員有沒有吃早餐,轉而低頭看着面前的過橋米線,“我從來沒有當着那麼多人的面吃過早餐,太做作了。”
因為拍攝需要,導演在一旁開麥:“讓立風哼一個适配這個情景的歌曲,你覺得怎麼樣?”
于堅:“這個戴眼鏡的胖子,你不要着急,自然而然的,一切都會發生。”
第三個于堅與導演的“梁子”算是結下了。
他帶鐘立風和莫西子詩見他的老友,路上一路跳着、唱着,得意地向他們介紹他的朋友們。
于堅:“這裡,藏龍卧虎之地!”
導演回嗆他:“于老師你的朋友看起來好像都沒什麼成功人士啊。”
于堅:“我這個是‘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導演:“你說白丁的時候幹嗎指着我啊?!”
在這個紀錄片裡,我摸到了他的基礎體溫。
如果說前兩個于堅給人的印象是一個非常強悍的民間詩人,留着光頭,像民間的枭雄,像部落的酋長,那麼第三個于堅,則是一個滾燙、熱烈、風趣的快樂老頭。
于堅與鐘立風、莫西子詩在鐵軌上彈唱、舞蹈
最後那塊拼圖就是第三個于堅。
《密西西比河某處》不僅是詩人的文字、詩人的攝影,更是詩人自己。
在哈萊姆的塗鴉旁,在紐約東河之岸,在帝國大廈頂上,在密西西比的河畔,與羅恩·帕吉特、吉姆·賈木許、梅丹理、徐貞敏、王小妮,他痛快地将珍藏多年的私人照片發給我,讓我完成《密西西比河某處》最後的部分。
在這套書裡,我想讓大家看到一個更加真實、更加接地氣的于堅,看到一個閃閃發光的中國詩人驕傲地走向世界,看到一個飽含詩情和詩性的可愛靈魂,看到一場詩意的栖居。
放下學界冠以他的各種頭銜,抛卻高韬的詩歌主張,他和呂德安就像兩個久别重逢的農民,丢了鋤頭,走進曼哈頓的地鐵。
二十年前,詩人呂德安在紐約地鐵。
于堅新書
《密西西比河某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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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引文部分均來自于堅新書《密西西比河某處》,文中插圖(除紀錄片截圖、新書實拍圖)均收錄于《密西西比河某處·于堅攝影集》。
*部分資料參考于堅過往訪談、對話錄,特此緻謝。
*本文轉載自豆瓣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