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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北京地鐵最後一站,到底會經曆什麼?

作者:新鮮新鮮
住在北京地鐵最後一站,到底會經曆什麼?

當人們提起北京,它是一個常住人口2189萬、面積16410平方公裡的超級城市,文化發達,商業成熟,各個次元都堪稱強大。但沒有一個人敢說自己非常了解北京,這座城市仍處于高速變化之中,一些地域是以混雜了不同的氣息和面貌,地鐵最後一站,就是介于城市與鄉村之間、便利與不便之間、擁擠與空曠之間的第三種空間。

文 | 徐晴

編輯 | 金匝

營運 | 月彌

落腳城市

對許多人來說,地鐵最後一站,是他們落腳北京的第一站。

去年10月,畢業生陳曦揣着4000塊來了北京,對她而言,4000是個有些尴尬的數字。在西二旗,網際網路大廠的房補擡高了附近的租金,一套兩居月租8000塊。在三裡屯,4000元可以勉力租下兩居中的一個小房間。北京五環以内的大多數地方,一個單間的價格至少是2000元。

最後,陳曦選擇寄住在表姐家。表姐在北京工作,房子租在朝陽區,一個房間裡,兩個人得擠一張床。白天,表姐離家工作,她出門面試,焦慮一直環繞着她,找到合适的工作和便宜的房子同樣急迫,而前者影響着後者的選擇。這不是找工作的好時機,政策縮緊,北京的網際網路大廠幾乎都在裁員,陳曦投出200份履歷,隻面試了四家,一個月後,她入職一家線上教育公司,月薪是8000元,去年同樣崗位上的人,薪水是她的兩倍。

她迅速入職,浏覽各大租房軟體,看中了地鐵4号線最後一站天宮院附近的單間,第二天就搬了進去。這是她綜合考慮做出的選擇:12平米的空間,每月房租1900元,算上她一共住四個,其中三個是女生。新公司在中關村附近,住在4号線最後一站,雖然通勤時間被拉長,但也意味着她可能會有一個座位,全程坐着,不用換乘。

住在北京地鐵最後一站,到底會經曆什麼?

▲ 圖 / 視覺中國

5年前,許海洋大學畢業後來北京做銷售,他住過地鐵4号線北段的西苑、南段的生物醫藥基地,也住過1号線八通線的九棵樹,10号線的豐台站,都是房租相對便宜的地方。兩年前,他搬到北京最西邊S1線的倒數第二站小園,之後又搬到了最後一站——石廠。這些年,他的薪水越來越高,住得反而越來越便宜。他掌握了一種租房規律:北京北邊通常比南邊貴,地鐵越靠近最後一站,價格越便宜。在豐台站,一個12平方米的一房間月租2100元,但在小園,2200元可以租到42平米的開間,“有了質的飛躍”,到了石廠,相同的房子還要再便宜200塊。

如果希望價格再低一些,可以将目光投向北京的東北角,這裡有最大的汽車物流園,王朝曾經的公司是這個行業裡的龍頭,他是以租住在15号線最後一站俸伯附近的前俸伯村。那裡的租金便宜得驚人。有些平房老舊,月租隻要500塊;有些被外地人承包,改建成兩層小樓,精裝修後,有水、電、wifi、空調、馬桶、熱水器,租下四十多平米的二層,每月也隻要1000元左右。身處前俸伯村,物價與小縣城持平,商店裡最貴的冰激淩賣兩塊錢,那些包裝花花綠綠、沒有品牌的雪糕,多數五毛錢一支。

但同時,王朝也看到有不少戴着位元組跳動工牌的人會在俸伯站上車——從這裡坐上18站地鐵,花費56分鐘,可以抵達位元組跳動在六道口附近的一個辦公室。那是一棟叫學清嘉創的大廈,除了位元組,順豐科技、新浪VR也在這辦公,附近一房間的房租在6000元左右。如果工作在這裡,住在俸伯,意味着房租至少可以降低一半。

一位大廠員工曾在深圳和北京生活過,在她看來,深圳是塊狀的,每一塊都有一個中心,而北京是環狀的,二環、三環、四環、五環圍出了幾個同心圓,地鐵就像是一張細密的方形網格,疊加在同心圓之上,越靠近圓心,租金可能越高,而嵌在網格之中的大大小小的城中村,是租金的絕對窪地。

對租房難有深切感受的邵珺,也是一家網際網路公司的産品經理,兩年前,他專門制作了一張地圖,統計了北京最便宜的租房地。他眼中成本效益高的房子應該滿足三個條件:租金1500元以内,有獨立卧室、獨立衛生間,房東直租。滿足這些條件的房子,大多是城中村,1号線四惠東的康家溝村,1号線雙橋的東柳村,6号線草房的皮村,以及地鐵最後一站的農村自建房,例如天通苑北附近的東三旗村、半截塔村,俸伯的前俸伯村、後俸伯村,以及北安河的草場村等。這份租房地圖在知乎上被收藏了4097次。文章的末尾,邵珺寫道:“如果北京10年之内沒有把我答案裡的所有房源清退掉,那我在北京剩下的10年還是有容身之處的。”

在地鐵最後一站,便宜的房租有時是犧牲了确定性和安全感換來的。年輕的女孩小寒曾住進半截塔村的一個筒子樓,樓兩邊都是廢墟,淩亂的電線把天空分割成碎片。天黑之後,從地鐵站走回家的一小段路沒有路燈,風吹起來,塑膠袋嘩嘩作響,小寒感到害怕,她的爸爸給她買了一個有報警器、電擊功能的手電筒,讓她時刻帶在身上。

為了盡可能地減少租金,有人不隻住到地鐵最後一站,還想出其他辦法。23歲的胡英俊在10号線蘇州街的一家網際網路公司工作,去年7月,他搬到16号線最後一站北安河,整租了一個80平的房子,然後打上隔斷,一個房間自己住,另外兩個租出去。做二房東讓他每月的租房成本降到了1200元,但很快,他發現租客不好找,很多人隻租三個月就離開了北安河,或是離開了北京。

這個位于北京西北角的房子裡,曾經住過一個00後男孩。男孩大專畢業,實習的公司跟學校有合作,但來了之後,原本講好的5000元工資被克扣到3000元。租房時,他跟父母借錢交押金和房租,也沒來得及買被褥,當晚就睡在隻有一張鐵闆床的屋子裡。胡英俊看不過去,給了他一條毯子。3個月後,男孩的媽媽生了一場病,他所有積蓄都付了醫藥費,之後他說要回老家,離開後,再也沒有回來。還有一位租客做過奶茶店員工、地産銷售,最後誤入一家涉嫌違法的金融公司,他突然失聯了一個月,在一個晚上給胡英俊打來電話,說自己的身份證被質押,人也被派遣回老家,讓胡英俊幫忙把行李寄回去。

在這些租客身上,胡英俊看到了與自己相似的軌迹。他沒上過大學,當過保安,被招工的人欺騙,也騙過别人。直到網貸一萬多元上了一個計算機教育訓練班,拿到結課證書,他才找到現在這份還算安穩的工作。這座城市就像一個大篩子,來了的人,也可能從大大小小的縫隙裡掉下去,胡英俊說,他是沒被篩掉的、幸運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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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年底,北京地鐵開通了8号線三期剩餘段在内的9條線(段),營運裡程達到783公裡。圖 /視覺中國

通勤旅程

00後地鐵愛好者陳元瀛說,北京很大,大到沒有一場雨可以覆寫整個北京,郊區的天氣經常跟城區不同步。北京的建設速度也很快,地鐵連接配接四方,2001年隻有1号線、2号線,2003年底到2007年10月,也隻多了兩條線路,但2008年之後爆炸式增長,一不注意,新線路就出現了。

截至2020年12月,北京有25條地鐵線路,450座車站,總裡程783千米,相當于從北京到江蘇徐州的距離。在北京,一個人可以從門頭溝坐地鐵去通州,隻需要換乘一次;也可以換乘兩次,從最南端的天宮院坐到最北邊的天通苑。在2020年,北京地鐵客運量達到22.94億人次,日均628.5萬,這意味着,地鐵上的擁擠可能是無法避免的。

搬到天宮院第一天,陳曦就發現,住在地鐵最後一站,不一定能獲得一個座位,站了一個多小時後,她到公司,“腿已經不是我的了”。後來她吸取教訓——等三趟地鐵過去,能排到門外第一個,坐下就有希望。每天早上七點,當地鐵呼嘯而來,睡眼惺忪的陳曦立刻會被洶湧的人潮喚醒。地鐵越靠近,就越緊張,像要參加拔河的運動員,她不動聲色地較着勁兒,隻等門打開的那一刻。

陳曦身高172厘米,重60公斤,高中時參加學校的運動會,長跑拿過第一。她自诩身體強壯,但那一刻,強壯也不太管用。地鐵不是走上去的,一股巨大的推力把她推進車廂,其餘的人以最快的速度把空間塞滿,有許多個瞬間,陳曦覺得,“我的雙腳好像離開了地面”。

沒住在天宮院的人很難想象,造成這種擁擠的原因之一,居然和50公裡外的固安有關。那是行政上隸屬于河北廊坊的一個小縣城,與北京大興區相望,隻有一河之隔。

10号線天宮院站B口,是計程車師傅或是黑車司機的聚集地,“固安固安,就差一個人。”“30塊錢,固安走不走?”再往前,就是北京-固安專線。從2015年起,這條專線每天清晨5點30分發車,從固安出發,經過1個小時抵達天宮院,一天内通過這條專線在天宮院和固安之間往返的有三四千人次。

過着“雙城生活”的上班族,滋養了固安當地的房地産開發商。走進固安最大的房地産公司的總部,能看到牆上挂着的巨幅地圖,标記固安與北京的距離。地圖前有一個長約四米的模型,固安的每一個樓盤、每一條高速公路、醫院、學校、公園都等比例縮小。模型上接着小燈串,打開開關,燈接連亮起,有規律地閃爍,每一個人站到地圖前的人,都難免對眼前的這座城心潮澎湃。

去年5月,90後亭風在固安買了房。有一段時間,他嘗試在固安與北京之間通勤,先乘1小時專線到4号線最後一站天宮院,再坐地鐵,或者與鄰居拼車,通過大廣高速到北京南六環,再換乘地鐵或公交。具體多長時間要看運氣,固安與北京之間有兩個檢查站,進京時每個人都要下車一次,接受身份檢查。一旦河北出現疫情,進京要查健康碼,檢查站前的擁堵會更加漫長,道路上每個車的尾燈都亮着,一片紅光。

住在北京地鐵最後一站,到底會經曆什麼?

▲ 固安縣城内,住着很多和亭風一樣需要跨城通勤的人。圖 / 視覺中國

北京地鐵路線圖上,連接配接着固安的天宮院是這座城市最南端的地鐵站,與此對應的是5号線北邊最後一站天通苑北,兩個站點的擁擠程度難分高下。

多樂是北京人,十幾年前家裡拆遷,她和家人從東四環搬到天通苑社群。這是全亞洲最大的社群,在1999年由順天通房地産集團開發,面積隻有8平方公裡,住的居民卻超過了40萬,比冰島整個國家的人還要多。

地鐵肩負着衆多天通苑人出行的重任。從北往南,有三個站點穿過社群——天通苑北、天通苑、天通苑南。每個早晨,進站口的隊伍又長又擠,像貪吃蛇一樣把地鐵站圍攏起來。剛上車的前幾站,“手機是不可能掏出來的”,當然,也不需要扶住什麼,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把人穩穩當當地卡住,就算急刹,也不會讓這些人摔倒在地。多樂一直疑惑,天通苑北之後的幾站,人是怎麼突破封鎖、見縫插針似地擠進來的?

家在地鐵最後一站,天氣會決定多樂的出行方式。她發現,一遇到刮風、下雨或下雪,天通苑開車的人就少了,公交站和地鐵站會出現超長的隊伍。在天通苑住得久了,多樂已經掌握一套乘車法則:“如果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想有個座位,那就去天通苑北;如果正常上班,覺得自己體力還行,就去天通苑擠一擠;如果遇上雨雪天氣,就去天通苑南,至少不用在露天排隊。”

住在地鐵最後一站,也意味着漫長的出行時間。天通苑被稱為“睡城”,多數居民在主城區工作,通勤距離在10公裡以上。胡英俊住在16号線最後一站北安河,但他的女朋友住在1号線傳媒大學附近。因為距離過遠,坐地鐵要兩個小時,一個月才見一次,兩個都在北京的人,好像在談一場異地戀。

住在北京地鐵最後一站,到底會經曆什麼?

▲ 16号線最北端的北安河站外,天際線不是高樓而是群山。圖 /徐晴

才華曾住在前俸伯村,當時他在中關村工作,通勤路線貫穿了整個北京的北部,從最東北到最西北,接近45公裡,這意味着他每天有5個小時在地鐵上。一次出勤,他要經曆步行、公交、地鐵、共享單車四個步驟,每一段路程精心計算好時間。通勤久了,他找到規律,如果早上8點還沒能到望京,他一定會遲到。下班後,他習慣在公司點好外賣,吃完再回家,否則晚飯會被延遲到晚上9點。

原本他想在拿到第一個月工資後趕快搬家,但趕上疫情,諸多不便,半年之後,他才搬到一個離公司走路隻要10分鐘的地方,他突然擁有了一段空白時間,以及一些不知該如何支配的自由。

陳曦的房子離天宮院站走路約5分鐘,坐70分鐘地鐵後,再走10分鐘可以到公司。她晚上6:30下班,到家已經快要8點,簡單吃飯、洗漱之後,就到了睡覺時間。她得保證自己在10:30前睡着,才能在第二天早上6:30準時起來擠地鐵,時間被壓縮到不容許有一絲浪費。

在北京,像陳曦一樣的年輕人承受着最長的通勤時間。國家統計局釋出的《2018年北京市居民時間利用調查報告》是這麼說的:15歲至39歲的青年每天的通勤時間平均為1小時52分鐘,40歲至64歲的中年人為1小時15分鐘,65歲以上的老年人為52分鐘。

因為通勤時間長,對住在最後一站的人來說,地鐵可能是除了公司和家之外第三個重要的場所,它是中轉站,也是兩者的結合。有人曾在6号線最後一站潞城看到一個女孩風風火火地跑上地鐵,頭發還是濕漉漉的,人群擠出來的熱氣充當了她的吹風機。也有人在地鐵裡化妝、睡覺、學習,胡英俊甚至在地鐵裡上完了一套與自己工作有關的程式設計課,一片嘈雜中,他戴着降噪耳機,安心聽課。

陳曦會在前一天晚上下載下傳好綜藝節目,第二天在地鐵上看完。她不願意面對車廂裡每個人臉上相似的無力、麻木和疲憊。但擁擠随時會打斷她,好幾次,有人被迫“壁咚”她,身體懸到她的手機上方,還有一次,一個中年男人的肚子就快要貼上她的眼鏡。劇烈的争吵她也見過,那是早高峰,兩個男人在站台上揮舞起拳頭,一個大叔站出來勸了兩句,沒什麼用。此時,地鐵駛入站台,人們小跑着沖上車,争吵煙消雲散,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第三種空間

1号線最西端的古城,王朝生活的社群有三個名字。在地圖上,它叫“健康南裡”,附近的老人叫它“北鍋爐廠”,但如果去問居委會,它又被為“水泥管廠員工樓”。很長一段時間裡,王朝十分苦惱自己的快遞位址該寫什麼,一些新來的快遞小哥常常迷失在這片區域,送錯件是常有的事。

在古城一帶,大多數建築、道路都圍繞着首鋼集團規劃,後來迎來拆遷。原本屬于石景山體育場的社群,因為規劃調整,隻拆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不知該歸屬于哪裡。社群沒有水,沒有電,沒有瓦斯,最初住在這裡的人喝井水,家裡都安裝一個過濾器,後來,大家去隔壁小區買水、電、瓦斯,向隔壁的物業付款。購買時間是固定的,周一上午或是周五下午,是王朝還在上班的時間,他隻能拜托鄰居幫忙。鄰居也去不了的時候,王朝會在公司裡點外賣,吃完再回去,以及在家附近買桶裝水,解決喝水的問題。

王朝住的房子後面有一塊空地,長滿雜草,十分荒蕪,一到周末,不知道從哪兒來的三輪闆車依次排開,穿着厚棉襖的男人女人吆喝着賣菜。到了夜晚,這裡通常漆黑一片,沒有路燈,隻有附近居民挂上去的小燈泡發出黯淡的光。200米外的另一個小區,有現代城市裡該有的一切,差了幾百塊錢租金,就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在地鐵最後一站,王朝找到了陌生又熟悉的感覺。他喜歡騎自行車到處轉悠,住在前俸伯村時,從村裡出發,順着主幹道一直騎,可以騎到牛欄山酒廠,沿途所有10層左右的樓房都是回遷房,兩側是開闊的麥田。六七月的時候,村裡的人開始收割小麥,整個村子彌漫着一種鐮刀割過植物留下的草腥味。

許海洋對比了石廠和小園,盡管石廠離城市更遠,但相對小園更便利。小園有不少回遷房,樓下的底商沒有入駐,顯得格外空蕩。這裡便宜的房租吸引了不少人,附近的超市、商鋪逐漸多了起來。在石廠,許海洋可以每個周末走路去一趟物美超市,買一些生活必需品。有趣的是,超市裡什麼都有,但隻有最基本的那一款,薯片隻有一個味道,香煙隻有兩個品牌,紅星二鍋頭隻有經典紅色款。周邊還兩個公園,一到晚上或者周末,就聚集了很多孩子和老人。許海洋習慣這樣的生活,他沒有太多朋友,不常出去社交,也不愛看短視訊,閑暇的時候,他去公園的籃球場跟一群十幾歲的少年打球。

16号線最北端的北安河也是如此,附近很清淨,電影院、商場、KTV,一概沒有,多數房子是回遷房,老人居多,一位70歲的大爺會在陽光很好的下午出來遛彎,跟自己80歲的好兄弟聊聊天,晚上再回去。大爺是本地人,坐擁數套回遷房,他嫌城裡空氣不好,不願意進城。傍晚,他坐在地鐵口旁邊的石椅上,聽秋天最後的蟬鳴,一群年輕人魚貫而出,他有些感概:“白天看不到他們。”

但胡英俊覺得,他在北安河的房子有家的感覺。房租不貴,他有了閑錢,買了一個沙發,一個茶幾,置辦了投影儀,能在家看電影。周末的中午,陽光透過窗子照進房間,洗好的衣服一件一件挂在衣架上,洗衣液是清淡的柑橘味,牆上是一個老式挂曆,“一頁一頁撕的那種”。

家住地鐵最後一站,像小鎮生活的延伸,時光倒流回從前。走在北安河街上,兩個老人迎面遇到,一聊就是半個小時,接下來的行程并不要緊,時間可以随性地漂浮、流動。奶東村的主幹道兩側開着飯館、洗衣店、修車鋪,招牌用店主的名字命名,比如“王家面館”,連鎖品牌、标準化服務,敵不過熟悉和人情。離村子幾百米的地方還保留着集市,下午四五點,老人拉着孩子去趕集,那裡有十塊錢三斤的猕猴桃,五塊錢一斤的蜂蜜小面包,再往裡走,一個小小的攤位在賣假牙,有人用紙币交易,有人忘記帶錢,可以跟攤主賒賬。

住在北京地鐵最後一站,到底會經曆什麼?

▲ 奶東村每天下午的集市。圖 /徐晴

成為北京

在地鐵最後一站,多樂看到一個社群是怎麼越長越像北京的。

很長一段時間裡,天通苑被稱為“最混亂的社群”,人的流動性高,房屋數量大,幾年前,多樂的鄰居想在附近租房,遇上一個二房東,入住沒幾天,對方說電表壞了,電費有3000多元,需要多樂的同學和另外兩個室友均攤。同學拿出了租房合同,裡面有文字遊戲一樣的表達,最終,幾個人皺着眉頭交了錢。早些年,那些二房東有不少是租房平台的員工,他們通過平台系統找到房東,私下租房,打好隔斷,再出租出去,既賺了差價,又賺了中介費。

這十幾年裡,社群有了很大變化,天橋下有了警務室,等在地鐵站外的黑車司機消失了。醫院、影院、學校、大型商場逐漸建起來,人也越來越密集,反過來促進社群公共空間的完善。2014年,這裡有了第一家三級醫院清華長庚,2019年,清華附小的天通苑分校首次招生。為了纾解交通壓力,北京市政府釋出了“回天地區”第二個五年計劃,兩條地鐵線路,17号線、13号線都要從天通苑社群經過。

獨一無二的社群文化在慢慢産生。天通苑有一群“暴走族”,不管什麼季節,傍晚六七點,天一黑,大爺大媽拿着低音炮播放民族風歌曲,來自湖南湖北、河南河北、山東山西的人排成長隊,繞着小區快步走,腳步整齊,發出有節奏的聲響。大多數時候由一位大爺帶隊,一邊走,一邊加入新人,隊伍越來越壯大。多樂見到過一個260斤的大爺,走了好幾年之後瘦了100斤,身上全是肌肉。她越發覺得天通苑就是一個微縮城市。“它原來是不存在的,因為城市發展、人口遷移逐漸形成了,它很包容,各種各樣的人都有,來自五湖四海。”

當地鐵伸至城市更邊緣的地帶,更多地方成為最後一站。2014年底,14号線善各莊站并沒有開通,大家出行主要靠公共汽車,進城的必經之路上,有一條火車道,一聽到火車的聲音,就知道又要堵上半個小時。住在那附近時,李羊羊總聽到建築工地傳來“叮叮哐哐”的聲響,像汪峰在《晚安北京》中唱的那樣:“我将在今夜的雨中睡去/伴着國産壓路機的聲音。”以及懸在高空中的探照燈發出白色的光,穿透窗簾打在他的被子上。他住的房子隔音不太好,但他習慣了這些背景音,也知道給自己買一個遮光性能最好的窗簾。

城市的血液逐漸流過神經末梢,之後幾年,路越來越寬,越來越多,一條新的路可以直達望京,從前30分鐘出行,現在變成10分鐘。房子越長越規整,高樓建起來了,大多數在10層以上。現在的善各莊,很難看到過去的荒地、雜草,隻剩下幾十年前種下的柳樹,樹幹粗壯,在夏天垂下纖長的柳枝。

但這也意味着一些地區和一些人的消失。14号線最東端善各莊附近,一個叫香江北岸的社群,5年前,這裡是長滿雜草的荒地,一到雨天十分擁堵,人和車都會陷入泥濘之中。香江北岸建立成時,開發商表示隻能出租,不能購買,但也推銷了一種交50年房租的模式,相當于以1.7萬每平方米的價格買下50年的居住權。但在去年10月,香江北岸被政府收回,未來将作為公租房使用,原本的住戶隻能騰挪,他們成為變化的一部分。走進那些被清空的房子,可以看到人們離開時的倉促。有的房間挂着情侶合照,或是孩子的玩偶、獎狀,一間卧室的床邊,拖鞋被擺放成最友善穿上的角度。

▲ 香江北岸被清空的房子裡,牆上的裝飾和櫃子上挂着的玩偶記錄着一家人在這裡生活過的痕迹。圖 /徐晴

51歲的秀蓮和老伴2008年從東北老家出來,跟着自己的姐姐、姐夫一起到北京打工。餐廳傳菜員、商場保潔、家政阿姨,她都做過,但這些年,随着年紀越來越大,工作的選擇越來越少。地鐵盡頭的奶東村接納了她和老伴,讓他們做環衛勞工,每人月薪3000元,一個讓秀蓮滿意的數字。

大約3年前,奶東村的房子重新修繕。周圍的村子,比如奶西村,都已經或面臨拆遷,周邊可以廉價租房的範圍不斷收窄,最後隻剩下北京市政府要保留的自然村落,奶東村。曾經租住在周邊的人在拆遷之後搬過來,人一多,租金再次上漲。秀蓮記得,10年前,奶東村的房子剛剛蓋起來的時候隻要800塊一個月,三年前漲到1400元,然後逐年增加,先漲到1700元,又漲到2300元。

在北京的十幾年,秀蓮的大部分收入給了房租,但她不願意回家,老伴有慢性肺病,得一直吃藥,他的社保落在望京,能報帳不少。此時的秀蓮站在北京和家鄉的中間,站在日漸上漲的房租和社保報帳中間,她猶豫着,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

離開的,留下的

來北京之前,陳曦覺得自己是一個敏感、自卑的女孩,等擠了一個月地鐵,她發現自己變了。那天,她在地鐵的樓梯上摔得四腳朝天,但完全顧不上丢人,腦子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我得趕緊站起來,不然就趕不上這趟地鐵了。”拿到第一個月工資後,陳曦立刻找中介看房,她不願意再受通勤的苦,最後把目光投向了4号線最北邊的最後一站——安河橋北,離公司近了許多。她覺得,等搬離天宮院,北京的新生活還會向她徐徐展開。

許海洋發現,北京地鐵最後一站的成本效益在消失。2018年,石廠一房間的租金是2000元,今年合同到期,房東漲到了2800元,比倒數第二站小園還要高。很難判斷是來這裡的人多了,還是其他原因。李羊羊也記得,14号線善各莊一帶,“有一年整治群租房,租金上漲,有一次着火了,又漲了一次房租,還有一年地下室不讓住了,又漲了一次”。

盡管房租越來越貴,李羊羊卻願意一直住在這裡。他覺得自己習慣了。“自從來北京就住這邊,每年都會給自己添置一些新的東西,東西越來越多,搬家也就越來越麻煩。”許海洋則從地鐵最後一站轉向公交最後一站,他了解過,在快速公交4号線的最後一站,一個40平的一房間,月租在2100元左右。

多樂搬家後反而想念天通苑。城市裡的理發店,辦卡的最低額度是2000塊,天通苑是500塊。每到晚上,北三環車水馬龍,嘈雜的聲音直到午夜仍不散去,不遠處的寫字樓,不論白晝還是黑夜都亮着燈,而天通苑的夜晚隻有安靜。多樂跟朋友說:“年輕的時候可以住在城裡掙錢,等退休了,我一定要回天通苑住,主要是我不想買根香菜都得專門去商場地下一層的超市。”

住在北京地鐵最後一站,到底會經曆什麼?

▲ 天通苑附近的九台大集,種類豐富,價格也相對低廉。圖/視覺中國

隻要不提教育,天通苑的生活一定是友善的。總有人要去追逐更好的機會,“一到孩子上學的時候就會很明顯發現,大家基本上還是把孩子弄回城裡”。這也是多樂搬家的最大原因。

越修越遠的地鐵,成了一部分人留在北京的希望。亭風來自一個衰落的能源城市,2014年畢業後,他住過北京地鐵最後一站的地下室、上下鋪的小單間、機關提供的宿舍,也跟陌生人合租過三房間。這幾年他存下一些錢,想在這座城市裡紮下根,但遍尋整個北京,能負擔得起的房子隻有東邊的燕郊、三河、大廠、香河……對比之後,他選了固安。固安的北城離北京更近,房子的均價在每平方米1.4萬左右。與北京的距離直接決定了房價,固安南城的房子每平方米比北城至少便宜3千塊。但那個房子更像是一種安慰。受不了固安到天宮院的漫長通勤,現在,亭風住在房山的出租房裡,周末有空再去固安。值得安慰的是,他在固安收獲了一份戀情,戀愛對象就是他新房的鄰居,一個也過着雙城通勤生活的女孩。

對80後網際網路人羅斯而言,在燕郊買房是唯一的選擇。2014年,他的孩子出生,沒有北京戶口,也沒有足夠的錢,燕郊對羅斯一家人敞開了懷抱。從地圖上看,北京和燕郊隻隔着一條潮白河,晚上站在河岸邊,北京一側一片黑暗,而燕郊燈火通明,兩個城市組成了一個鴛鴦火鍋。大城市的邊緣比不上小城市的中心繁華,後者為羅斯提供了一個安全、穩定的家。

李羊羊喜歡北京,他覺得:“這個城市還蠻公平的,它可以弱化每個人的背景,每個人都可以從零開始,重新去搭建自己和陌生人的關系。在北京,隻要肯努力,你就可以得到自己該得到的東西。”至少現在他還不願意離開。幾個月前,李羊羊的父母來北京看他,跟他住在一起,“他們覺得在北京沒有事情做,不像在老家可以到處溜達,但是我回了老家,跟他們來北京的感覺是一樣的,也是沒事情做。”

也有人持悲觀态度,覺得那種公平就像裝在一個瓶子裡的油和水,用力震蕩,油水可以暫時地混合,但過不了多久,依然會産生分層。王朝覺得,北京是一個難以留下來的城市,“眼前有三座大山,戶口、房子、車”。在他看來,北京隻是一種追求,承載了他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才華在短暫地擁有大塊時間後,很快成為996程式員中的一個,加班和改不完的bug填補了他多出來的空白。相比北京,他更喜歡成都。在成都旅行時,晚上可能12點多,還有人在外面遛彎、喝茶,一家三口出來吃火鍋,“這在北京是不太敢想象的”。他補充說:“北京就是把所有人的時間都占據。”

住在地鐵最後一站,時間總是不夠用,就像瓦格納在歌劇《漂泊的荷蘭人》中描述的那樣,名為荷蘭人号的大船“沒有航向,不能停泊靠岸,也無法保持靜止”。這些年,許海洋心裡想的是一個字,趕。“朝九晚六,早上起床之後趕緊洗漱、趕緊吃飯、趕緊坐地鐵,我今天要坐7:54那趟,不能再晚了,再晚我後邊得跑着去公司。到公司之後也在趕,第一件事就是拿便利貼列接下來的工作,第一項、第二項、第三項……下班也是趕着坐地鐵,趕着回家吃完飯,趕着睡覺,第二天還要早起。”

到今年,他才發現,自己在近10年的時間裡換了13次工作,搬了9次家。他不讨厭北京,但也說不上喜歡。“我覺得我到了四五十歲之後就該換地方了,這就不是我的時代了,是00後、10後、20後他們該來的地方,我就該退出這個地方了。”

劉樂和夫妻準備離開北京,去夫妻的老家西安生活。或許生活沒那麼豐富,但至少,“能買得起房”。“剛來到北京的時候,雞血滿滿,每天幹什麼都很快樂,覺得自己可以戰勝一切。現在我可以得到更多我想要的東西,但是覺得心特别累,特别疲憊。北京帶給了我一些東西,可能也帶走了一些東西。”那套買在地鐵最後一站燕山的loft,自從交給中介,劉樂已經有兩年沒有去看過它,她不知道這套房子現在被住成了什麼樣,就好像是一種摸不到的數字資産,“我一天都沒有住過,我擁有這麼一個東西,但又好像沒有擁有”。

而那些住在北京地鐵最後一站的人,仍奮力在這個逐漸飽和的城市中尋找屬于自己的位置,就像卡特琳娜·加缪在随筆集《孤獨與團結》中所寫:“他是衆生中的一人。他試圖在衆生中盡力為人。”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涉及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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