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的行刑場上,隻有一個消瘦的身影,他的神情并不似其他囚犯一般驚慌,坦然地站在那裡,穿着精心熨燙過的筆挺軍裝,雙手反綁,臉上帶着一種淡然豁達的微笑,仿佛馬上要去極好的地方。圍觀的人們沉默着,不知該對這場審判報以同情還是憤怒。
圍觀的人群中,有這位老兵的戰友,有他的病友,有援助中國的全體日本醫生,還有不認識他的人,隻知道他是一個槍殺了救治自己的日本醫生的師級幹部。行刑的士兵突然嚴肅地行禮站立,死刑犯就這樣伴着槍響永遠地躺倒在地,他的眼睛還是一如往常的,怔怔地看着這人世間,隻是慢慢地黯淡下去變得空洞。

沙飛
這雙眼睛最後看到的場景,依舊是這個世界清澈的藍天。當靈魂最後離開身體的時候,他在想什麼呢,會不會記起年少時的自己躺在草地上看的那片天空,那時的他,對這世界有很多單純美好的憧憬與想象。此人到底是誰?為何要槍殺日本醫生?為何又會被判處死刑?
這位死刑犯年僅38歲,廣東開平人,原名司徒傳,而他更廣為人知的名字,則是沙飛。14年前,他還是一個懵懂的少年,就讀于上海美術學院,受到五四愛國運動的影響,他的心中充滿了對左翼上司人的崇敬。
年輕的他剛剛用全部的身家買了一台照相機,得知同學們有一個可以見到魯迅先生的機會,便不顧妻子的勸阻,一腔熱血地踏上北上的火車。在木刻交流展上,沙飛第一次見到了病重的魯迅先生,他沒想到的是,十一天後,當他第二次見魯迅先生時,則是為他拍攝留在這世界上唯一一張遺容。
沙飛拍攝的魯迅遺容
他為魯迅先生拍的這些照片發表在了上海《良友》雜志上。魯迅先生的死,帶給了他極大的觸動,作為一個青年,他必須做點什麼,要做一些超越小我的事情。懷着這樣的理想,他給自己起名沙飛,寓意自由飛翔的沙子。
沙飛對文藝天生有着敏感的感覺力,可在當時革命的年代,隻有扛槍作戰才能真正地救國救民。他一腔熱情卻沒有辦法施展,一籌莫展之時,他無意間翻閱外國的畫報,瞬間被一些精彩的曆史照片深深的吸引。沙飛看着懷裡捧着的心愛的相機,心中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那就是“我要扛着相機去戰場上戰鬥”。不知是否受到了魯迅先生創造的戰時木刻版畫的影響,沙飛決意要創辦中國當時第一個戰時畫報。此時正值八路軍取得了平型關大捷,沙飛看到了機會,隻身來到抗日前線山西太原,在這裡開啟了他日後在中國戰時攝影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沙飛作品:《攻克平型關》
沙飛的身軀重重地倒在行刑場上,人群中有一個人霎時淚流滿面,他是晉察冀軍區司令員聶榮臻。當年在太原前線,若不是他的大力支援,沙飛創辦戰時畫報的想法或許永遠不會實作。如果不是他同意 沙飛随着部隊在前線看盡殺戮與征戰,或許這位充滿靈性的年輕人不會是這樣的結局。
聶榮臻無法壓抑自己内心對于沙飛深深的懷念,隻能一遍遍質疑自己當年的選擇。在那個物資稀缺的年代,士兵們吃不飽穿不暖,怎麼還有閑情逸緻創辦畫報。然而當時的司令員聶榮臻卻以發展的眼光看到了沙飛想法背後對于時代的重大意義,他積極支援沙飛開展工作,即使在戰争最激烈的時刻,沙飛所拍攝的整整 四箱 底片都被完好地保留在身邊。
沙飛最初來到太原時,接待他的就是當時的司令員聶榮臻,聶榮臻看着眼前這個充滿熱忱理想的年輕人,眼神裡都是對民族複興的堅定。沙飛得到了特批,對聶榮臻進行了專訪,又得到了前線戰地記者的許可,跟随着作戰隊伍到處征戰。
聶榮臻救日本孤女
在這期間,他留下了許多經典的攝影作品,其中就包括《長驅出擊——八路軍騎兵部隊通過平型關》《平型關大戰的勝利品》等系列照片。還有關于長城的一組照片,如《挺進敵後——一一五師騎兵營向晉東北古長城隘口挺進》《塞上風雲——八路軍楊成武支隊向長城内外進軍》《沙原鐵騎——八路軍騎兵營向冀西挺進》《八路軍收複内長城重要關隘插箭嶺》等。
這些照片精巧的構圖,極其具有沖擊力的戰争畫面,都成為了當時極好的鼓舞人心的抗日宣傳資料。八路軍的團結抗日,英勇作戰的身影也被沙飛用相機一一記錄下來。在聶榮臻的上司下,晉察冀抗日部隊一直堅持以沙飛拍攝影像來鼓舞民心,宣傳抗日精神。
青紗帳中的八路軍
在1939年元旦,晉察冀革命根據地甚至舉辦了中國革命攝影史上第一次攝影展。此次展覽在革命戰士中引發了廣泛的影響,甚至吸引了當時援助中國的白求恩醫生。白求恩醫生對攝影也十分感興趣,并向沙飛提出了許多關于攝影技術上的建議。
從此白求恩先生和沙飛就因為攝影這個共同愛好結下了深深的友誼,直到白求恩逝世,在他彌留之際還将自己的相機留給了沙飛。這部凝結着特殊感情的相機一直伴随着沙飛,直到他被執行死刑離開人世。沙飛所攝的這些作品,都在放大處理後傳到了中央,毛主席看到了大加贊賞。
沙飛主辦的這些戰時畫報,生動地記錄了晉察冀軍區五年來的大小抗日活動,這些畫報最後也傳到海外,向全世界人民展現了中國人民抗日的決心。沙飛作為戰地記者,跟着八路軍部隊經曆了大大小小的戰役,每次為了擷取最前線的戰情,他都必須沖在最前端。
營救美軍飛行員
盡管在上學期間,沙飛受五四運動的影響一直擁有着極高的革命意識,但是抗擊日本軍隊的過程并不是一個文藝熱血青年所能想象的。戰争的殘酷,伴随着鮮血淋漓和一個個生命的隕落,就這樣不加任何修飾地被他盡收眼底。
他的眼中看進了太多的生死離别,無論輸與赢,對于前線的戰士都是賭上性命的地獄般的試煉。沙飛每次随部隊去前線之前,都會穿上一雙新鞋,因為在他的家鄉,穿上新鞋就意味着沒有回來的打算。戰争帶來的隻有沉重,沙飛眼中屬于青年的天真,已經逐漸被磨掉變成了更為深沉的嚴峻。
被俘虜的日軍
在漫長的抗日過程中,中日兩方也有除了戰争之外,輸赢之外,也有屬于高尚人性的一些高光瞬間。這就發生在晉察冀軍區,司令員聶榮臻在井陉煤礦戰鬥中救下了一對日本姐妹倆和她們奄奄一息的父親,她們的父親是一名車站站長,母親早就犧牲于慘烈的戰火,兩姐妹的父親搶救無效身亡後,聶榮臻一直悉心照料兩個孤兒。
他本意是想收留兩姐妹,可考慮到戰争不知何時結束,部隊的條件艱苦而不得不放棄收養的想法。為了讓兩個小姑娘更好地成長,聶榮臻隻好托付駐石家莊的日軍把兩個小姑娘傳遞給她們日本的其他親人進行撫養。送走兩位小姑娘前,沙飛為聶榮臻拍下了經典的照片《将軍與孤女》。
《将軍與孤女》
戰争是殘酷的,同時也是無奈的。聶榮臻在轉交兩位小姑娘前,附上了一封信,信中誠懇地寫道,中國人并非想要與日本人為仇敵,可面對國家主權受損,不得已要抗擊日軍來自衛自保。中日兩國人民應該團結起來,這樣中國人民的生活才可以幸福,日本未來的發展才可以展望。
然而這薄薄信件所承載的樸素願望,并不能對當時緊迫的時局有任何扭轉。在動蕩的局勢下,人們心中渴望的幸福,都是來自和平。然而,這樣簡單的願望卻是要以付出無數的鮮血為代價的。
1945年日本投降後,人們終于可以恢複正常的生活,沙飛卻開始變得古怪起來。據沙飛的妻子回憶,沙飛總是一個人自言自語,對着空氣揮拳,好像要打誰一樣。在抗日期間,沙飛在前線為了擷取珍貴影像不斷地沖在前線, 又得 為了策劃畫報苦心編輯,長期的勞累和部隊艱苦的環境讓他染上了肺結核。
白求恩
戰争結束後,沙飛才在石家莊的白求恩和平醫院住院接受治療。而為他治療的主治醫生津澤勝,是一名參與反戰聯盟來中國援助的日本人。當時,誰也不知道,一場悲劇正在暗中萌發。
那一天來得很突然,津澤勝醫生像往常一樣為沙飛診療,卻被沙飛突然掏出的槍擊倒在地,津澤勝醫生胸部連中兩槍,然而沙飛并不甘休,走到津澤勝身邊朝他的腦袋補了一槍。擊殺津澤勝後,沙飛臉上帶着前所未有的興奮的笑容,大聲喊着,我終于殺死這個日本特務了。
對于這場突發的事件,每個人都驚愕不已,直到沙飛被處以極刑,人們仍然找不到合适的語句來評價此次事件,所有人都無法了解,不敢相信,悲痛之餘,無言以對。直到多年後,沙飛的女兒為了父親的出格行為,走訪了無數沙飛的戰友,以及當時探望他的人。
百團大戰前夕
了解到沙飛戰時所受到的劇烈的沖擊,對他的精神産生了極大的創傷。是以才會在戰後引發了被迫害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沙飛将津澤勝為他治療,把脈等正常的醫療行為過度解讀為其處心積慮要毒害他,向日本發送情報。是以才會在精神失常的狀況下将醫生擊斃。查明了這個痛心真相後,沙飛的家屬多次提出申訴。
終于在1986年,沙飛被處以死刑後36年,北京軍區軍事法院撤銷了對沙飛的原判。這場悲劇,讓兩個年輕有為的生命因戰争所遺留的精神創傷作了無謂的犧牲。沙飛在見證了無數慘無人道的戰争後,開始走向極端,眼中隻剩懷疑和憎恨。他的怒火波及了無辜醫生津澤勝,這是時代的悲劇,也是兩個國家的悲劇。
賀龍
戰争把一個充滿靈性的少年摧毀成了一個精神病患者,以這樣極端的方式走向了毀滅。沙飛所創造的攝影作品,放在今天仍有極大的藝術價值,他的一生極具理想主義色彩,隻有精神足夠純粹的人,才能做出如此的成就。
而他的成敗也皆因于此,最後他也陷得太深,走上了絕路。或許,我們不夠資格來評價他這短暫的一生,他始終如自己的意願一般,像自由的沙子飄散在時代的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