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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楊貴堂,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畢業,現為中國石化下屬企業員工。本文是作者關于《不惑之獲——40年精選文集》的讀後感言。
作者
楊貴堂
《不惑之獲——40年精選文集》(《紅樓夢學刊》編輯部編,文化藝術出版社2020年6月第1版。以下簡稱《精選文集》),是我2021年的一個重大收獲。
近一年來,粗讀一遍,精讀數篇,總想動筆寫點什麼,又不知從何說起。眼看就到年底,不能再拖了。
(一)
選編文集,就編者而言,無疑是自讨苦吃;而對讀者,則可以省去多少功夫,可說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從40年刊出的衆多文章中精選,結集出版,真是難為編委了。而在讀者,自是不勝感激。
拿到書後,翻看目錄,一眼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何永康。
何老師并不是我的任課老師,隻是在學校開過講座,講《紅樓夢》。多年前,何老師風華正茂,儒雅而風趣,講課細緻且靈動。
《精選文集》中,收錄了他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趣——的人情描寫》。細細讀來,怦然心動。
魯迅先生将《紅樓夢》歸入人情小說,何老師則透視書中的人情之味、人性之幽,條分縷析,娓娓道來。
終久師恩難忘,文學啟迪人生,不經意間,已走過青年、走入中年。在一遍又一遍的閱讀中,不再重點關注情節故事,卻更加喜歡紅樓世界的瑣碎細膩,絮絮叨叨。
更大的觸動,來自呂啟祥對《紅樓夢》的體悟。
《人生之謎和超驗之美——體悟》,若是考生,拿到這樣的題目,定有老虎吃天、無從下口之惑。然而,大家就是大家。呂先生從自然和人生的神秘感入手,結合《紅樓夢》文本,分出“大觀的此岸”與“大荒的彼岸”,并讓二者對話,讓我對第二十五回中和尚對着“寶玉”持誦一段有了新的體會。在呂先生看來:
此岸世界雖則紛擾煩憂,卻有至情真愛在;彼岸世界盡管自在無羁,卻不免落寞寂寥。
石頭的隐喻,隻是作者對精神歸宿的求索,對精神家園的叩問,并不意味着對命運的低頭,對宗教的皈依。那麼,“宿命論”“色空觀”也就不攻自破了。曹雪芹要傳達的,是人生體驗和終極關懷。
再到“今日之我”對“昨日之我”的審視,紅樓世界中,不經意的一言一行,細細體會,卻有了全新的人生況味——呂先生特意舉出了鳳姐生日那天尤氏的一句玩笑話:
“我告訴你,好容易今兒這一遭,過了後兒,知道還得像今兒這樣不得了?趁着盡力灌喪兩鐘吧。”
後之視今,亦如今之視昔,不由人感慨系之。從貌似平淡的叙述中體驗出新的味道來,當珍惜?還是該感歎?
這樣的審視,從陶淵明作《歸去來兮辭》,王羲之作《蘭亭集序》,到李白作《春夜宴桃李園序》,李商隐作《無題》詩,再到蘇轼作《赤壁賦》,一直到曹雪芹作《紅樓夢》,可謂一脈相承、一以貫之。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呂先生文章的第三部分,雖不能至,心向往之,作者分辨:《紅樓夢》中的經驗世界并不因其超驗性質而緻失真,相反卻提高了作品的真實性,使得人物有了靈性,有了更高的精神文化含量。為此,呂先生還鄭重地引入了“意象”範疇,與典型、意境并列。呂先生提出:
意象差別于典型和意境則在其思維路線不是從具象到具象,而是從抽象到具象,也就是說,在抽象思維的指引下,捕捉與之對應的客觀物象,創造表意之象。
這裡,涉及哲學思辨、美學範疇,應該說是有開拓性的。我輩普通讀者,也隻是悟一悟而已。
體悟文章,多犯粗淺,等而下之者,不乏粗俗。如呂啟祥體悟《紅樓夢》,有人生底裡,有學識底蘊,有慧覺底色,有此三者托底,又有如此參悟功夫加持,方可得到如此清明智慧。
(二)
《紅樓夢》是土生土長的中國小說,與近代以來西學東漸之後興起的中國近現代小說,尤其是五四運動之後的現代小說迥然有别。探索《紅樓夢》的藝術水準和美學高度,自然具有深遠的曆史意義和廣泛的比較價值。在這方面,學者們也進行了深入的探讨。
值得關注的是,石昌渝先生分析了《紅樓夢》繼續中國史傳文學中的春秋筆法,對《紅樓夢》叙事方略進行了探索。
另有徐扶明先生,撰寫《古典戲曲對情節處理的影響》,從人物出場、場面排程、背景點染、人物語言四個方面,探讨了《紅樓夢》在情節建構方面對古典戲曲的借鑒和創新。
就人物出場而言,第三回,鳳姐出場,用“内白上”;寶玉出場,用的是“點上”;第十八回,元妃出場,“斜門大擺陣上”。
再說場面排程,書中出現有同一場戲、兩個空間,如第二十一回,賈琏向平兒求歡,室内室外,一牆隔開,二人有對話,有動作,有直接交流;第三十六回,绛芸軒内,寶玉午睡,寶钗針繡;绛芸軒外,黛玉招呼湘雲隔窗窺視,室内室外沒有直接交流。
還有“留扣子”之說,同一場戲,一人中間下場,留下二人透露秘密,過後前邊下場人物再上場,蒙在鼓裡。如第十六回,賈琏、鳳姐、平兒同場,賈琏中間下場,平兒向鳳姐交代來旺媳婦送利錢銀子,賈琏再上場,不得而知。
接下來說背景點染,第六回,鳳姐接見劉外婆 ,一段白描,默不作聲,此時無聲勝有聲,一切意在不言中。第四十三回,寶玉到水仙痷,施了半禮,茗煙主動代祝,暗透金钏,與《西廂記》中小紅代祝,透出莺莺心思相類。
最後說人物語言,第十六回,鳳姐借用戲中“水詞”調侃賈琏:
正值鳳姐近日多事之時,無片刻閑暇之工,見賈琏遠路歸來,少不得撥冗接待,房内無外人,便笑道:“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小的聽見昨日的頭起報馬來報,說今日大駕歸府,略預備了一杯水酒撣塵,不知賜光謬領否?”賈琏笑道:“豈敢豈敢,多承多承!”
第二十一回有脂批雲:
此等章法是在戲場得來。
真是,外行看熱鬧,内行看門道。若不得大師指點,普通讀者哪會明白這些。雖說小說是“漸變”的藝術,戲曲是“激變”的藝術,但二者之聯系,曹公之博學善用,不可不深察細品。
《精選文集》收錄了李慶信先生的文章,《從說書人叙事到叙述人叙事的轉化——論對傳統叙述方式的突破》。從叙事學角度,講到了《紅樓夢》由說書人叙事向叙述人叙事的轉化,講到隐形作者的出現和真實作者的疏離,講到了視角變化等,頗近于當代西方叙事研究。
唐德剛先生在《海外讀紅樓》一篇長文中,認真分析了《紅樓夢》的創作背景,分析了中國社會從農民階層到市民階層的社會變遷,分析了從“聽的小說”到“看的小說”的轉變,見解頗為獨到。
唐先生稱,金聖歎死後的百餘年,曆經雍正、乾隆兩朝,正值西曆十八世紀,也是大清極盛時代,官僚和文人沉湎于四庫典籍、金石書畫,民間沉迷于言情小說、悲喜戲曲,江南出版業盛極一時,小市民愛讀閑書,讀小說成為一時風氣。
經過十年辛苦撰寫的《紅樓夢》,前些回還有傳統“聽的小說”的習氣,其後(包括高鹗的補綴)就完全成為“看的小說”,現代化的新姿态從此出現了。
是以我們敢說,《紅樓夢》實是我國小說走向現代化文學的第一部巨著。其沒有受外界——尤其是“西方”作品的任何影響;其“格調”之高亦不在同時西方、乃至現代西方任何小說之下。
唐先生同時批評了胡适、夏志清等對中國傳統小說、尤其是對《紅樓夢》藝術成就的不實評價,可謂鞭辟入裡。
其實,宋淇先生也注意到了曹雪芹對小說藝術的創新與提升,指出:
根據脂評,我們知道他對作“曲”是很自負的,同時對詩和詞也有獨到的看法。可是他并沒有花時間去專門從事詩、詞、曲的創作,而他在這方面的嘗試隻不過是《紅樓夢》中的附屬品,因為他内心知道在這方面他很難壓倒前期的大師。充其量,他可能成為另一個納蘭性德,然而這豈能滿足他藝術上的要求?是以他另開蹊徑,拿原來在技巧上還極原始、粗糙的小說,加以發揚光大,使之豐富完美,成為一個獨立的令人刮目相看的文學形式。
宋淇先生莊重聲明:
環顧世界文壇,倚仗一部未完成的小說而赢取大作家的地位,曹雪芹真可以說首屈一指。
《新紅學的發展方向》
宋淇與唐德剛的分析評價,有異曲同工之妙。
就其美學追求而言,梁歸智先生的判斷是可信的。梁先生認為,《紅樓夢》以“真”為核心的審美觀,與傳統的以“善”為核心的審美觀形成對立。梁先生說:
《石頭記》的确以其輝煌的實踐宣告了舊美學原則的失敗和新美學原則的勝利,真、善、美,真是第一位的,文藝追求的最高境界是真而不是善,達到了真,善也就在其中了,不真實的善是虛僞的,因而也是不美的,真、善、美應該在真的基礎上而不是在善的基礎上求得和諧統一。
《與中國傳統美學——美學史上的一幕悲劇》
其實,呂啟祥先生也注意到了續書與前八十回在審美素質上的對立,說:
一一六回,續作者讓賈寶玉再一次重遊太虛幻境,把一個空靈美麗的神話世界變成一個勸懲說教的宗教廟堂。後四十回的缺少藝術想象和審美素質,在這裡表現得恐怕是最為突出了。
《不可企及的曹雪芹——從美學素質看後四十回》
當然,梁歸智、呂啟祥兩位學者對曹雪芹美學觀念的認識或許并不一緻。《精選文集》收錄文章中,有關曹雪芹美學觀念乃至思想觀念的探讨,仍嫌不夠充分。粗淺的叛逆說,籠統的反封建說,阻礙或者說遲滞了對《紅樓夢》思想、審美和藝術價值的探讨。個人覺得,還是借用魯迅先生的論述比較可靠:
至于說到《紅樓夢》的價值,可是在中國底小說中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點在敢于如實描寫,并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叙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是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總之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
《魯迅全集》第9卷第338頁
(三)
《精選文集》收錄《紅樓夢學刊》創刊40年來有代表性的論文,分三卷,約百萬字。其中第一卷,作者家世25篇;版本成書,18篇,合計43篇。第二卷,思想藝術18篇;人物評論,15篇,合計33篇。第三卷,紅學史論,30篇。總計106篇,加《凡例》《後記》,共108篇。
從文章分布可以看出,學者們在作者身世、版本考證方面用功甚勤。這自然與新紅學的形成和發展有關。
學界将胡适視為新紅學的奠基者、開創者。胡适的貢獻正在考證上,考證了作者和版本,分别出程本和脂本兩個系統,分辨出前八十回和續書兩大組成。
數十年來,學界在《紅樓夢》版本校勘、注釋、出版、發行、傳播、普及方面是下了大功夫的。正得益于此,讀者才有了可靠的和多樣的選擇。
就我個人而言,擁有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兩個版本,俞平伯《紅樓夢》八十回校本及後部四十回,啟功注釋本《紅樓夢》,周汝昌校訂批點本《石頭記》,《蔡義江新評紅樓夢》,張俊、沈治鈞《新批校注紅樓夢》,以及廣陵書社的宣紙線裝《繡像紅樓夢》,最近又收獲了陳慶浩的《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校(增訂本)》。
學者們積數十年之功,筚路藍縷,皓首窮經,努力為讀者奠定閱讀基礎,為後學鋪就前行道路,其貢獻值得稱贊,其精神值得稱頌。
然而,回望紅學研究百年曆程,似仍覺得有所不足,甚至讓人疑惑。
王國維于1904年發表《紅樓夢評論》,第一個提出把《紅樓夢》當作現代意義上的文藝作品,堅決反對“以考證之眼讀之”。
吳宓在上個世紀初就開始運用西方文學批評理論分析研究《紅樓夢》,嘗試從宗旨正大(Serious purpose)、範圍寬廣(Large scope)、結構謹嚴(Firm plot)、事實繁多(Plenty of action)、情景逼真(Reality of scenes)、人物生動(Liveliness of characters)六個方面進行分析論證,認為《紅樓夢》“實兼此六長”,稱得上西方标準下“小說之傑構”。
魯迅第一個高度評價《紅樓夢》的思想價值和藝術價值,稱:
自有《紅樓夢》出來之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
而胡适是以“考證之眼”讀《紅樓夢》的,且極力貶低《紅樓夢》的思想價值和藝術價值,甚至稱其毫無價值。
舊的自傳說尚未遠去,新的自傳說接踵而來。索隐、探佚層出不窮,影射說、秘史論層出不窮,妄言臆說泛濫成災,說紅學研究亂象叢生也不為過。那麼,到底該怎麼看待《紅樓夢》,紅學研究應該怎麼走?
其實,早有專家學者注意到了。唐德剛先生稱:
“新紅學”之“考證派”,隻是研究者之起步,為“輔助科學”(auxiliary science)而非研究學術之終極目标也。
宋淇先生也表達了擔憂,稱目前新紅學的重點仍放在考據上,少數有識之士已深察其危險性。宋淇先生的《新紅學的發展方向》刊發于2001年。在此前一年,梅新林先生在《紅樓夢學刊》上發表了《文獻·文本·文化研究的融通和創新——世紀之交紅學研究的轉型與前瞻》一篇長文,收入《精選文集》第三卷。
梅先生提出,居于紅學研究軸心地位的應是文本研究,文獻研究是文本研究以及文化研究的重要基礎,但文本研究一直未能從邊緣進入中心,未能得到應有的重視。梅先生強調:
《紅樓夢》文獻、文本、文化研究的融通與創新,目的在于通過回歸文本研究尋求與文獻、文化研究三者的有機融合,真正消除曹學與紅學的分野,打破外學與内學的樊籬,進而拓展紅學研究的新路徑,建構紅學研究的新格局。
誠為遠見卓識。
讀精選文集,可以明大勢,辨方向,知前人失在何處,避免走彎路;可以去無知,去浮誇,去狂躁,去戾氣,避免岔到胡說歪批的邪路上去。
紅學研究大家胡文彬有《論紅學的曆史形成及研究》,張慶善有《百年紅學的啟示》,對《紅樓夢》誕生兩百多年來的閱讀史,對新紅學奠基以來的百年史,都有清醒的認識,對紅學研究的方向和路徑,也都有很好的勾畫。其中胡先生曾語重心長地說:
自然科學家允許上千次試驗,有失敗有成功,畫畫的也允許畫壞了再畫,為什麼研究者的文章有了錯誤,就要那麼冷嘲熱諷呢?在這些問題上,我認為,有意見最好是心平氣和,以理服人。平等地交換意見,不會降低任何一方的人格和學問。
其胸懷和見識,令人歎服,誠所謂“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
知無不言,說了這些,雖不至于“不知所雲”,肯定會有不知天高地厚之語。
在此深鞠一躬,先行謝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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