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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紅讀唐詩|《贈衛八處士》:真好,你我都還活着

真好,你我都還活着

我聽到的最荒唐的一種說法是,杜甫可以學而李白不可以學,說得好像杜甫沒有天才隻有笨功夫,我的天,你倒是學學試試。

杜甫本人聽到估計都得生氣(另一個誤會是,杜甫是個好脾氣的人),人家可是說了:“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這估計是所有寫作者的心願,但沒有幾個人會像杜甫這樣直接說出來。從這一點就能看出,我們杜甫很自信,也很個色。

這可能是杜甫那些工整的律詩給人們留下的印象,事實上,杜甫最傑出的作品,同樣是險韻詩成,神出鬼沒,是陸遊所言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就說他那首《贈衛八處士》的開頭,“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沒有前因後果,簡直是破空而來,但又覺得這十個字字字如鐵,一下下夯到你心裡去,像流星落地,形成巨大的沖擊力,在古代文學作品中,可與之匹敵的不算多。

誰沒有過類似的體會呢,在這世上,有多少至愛親朋,說不見就不見,根本沒商量,就像天上的參星與商星。

參星屬于獵戶座,商星屬于天蠍座,參星升起時,商星就會落下。用天理來證人情,更顯得決絕而不容置疑。

這種分離有時候你是有知覺的,比如《紅樓夢》裡晴雯以為她和寶玉會永遠在一起,但王夫人一聲令下,晴雯被逐出大觀園,很快香消玉殒,與寶玉天人永隔,這是赤裸裸的悲劇。

但還有一種分離是你無知覺的,那個人好像一直都在那兒,但你一擡頭,發現他已消失在人海,也沒有什麼緣由,都沒處說理去,更讓人思之惆怅。

杜甫筆下這位衛八處士,很可能屬于後者。處士者,隐居不去做官的人,衛八者,姓衛排行第八。這位衛八處士在曆史上沒有留下記載,在杜甫的作品也沒再出現過,他和杜甫未必有怎樣深刻的友誼,隻是,亂世中,危機四伏,瞬息萬變,單是“故人”兩個字,就已經很可親了。

據說這首詩寫于759年春天,之前這兩年杜甫過得十分跌宕,安史之亂發生後,他苦苦追随肅宗,肅宗大為感動,封他做了左拾遺,說來也算是念念不忘終有回響,皆大歡喜。

但杜甫不是個識時務的人,以為從此能夠“緻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上書疏救獲罪的房琯,激怒肅宗,于758年六月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他告假回故居洛陽陸渾莊,從陸渾莊回華州時,他拜訪了隐居在鄉間的衛八。

衛八為什麼會流落在這裡?杜甫又是從哪裡得到他的消息?可能就是一串串極偶然的機緣,将杜甫推到了衛八的面前。

别後經年,忽然見到以為早已失散的故人,那種驚愕不難想象,驚愕緣分的神奇,也驚愕亂世裡彼此都還活着。原本平平無奇的日子也變得不尋常:“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亂世的大背景下,這場相聚,有着以驚懼為底色的溫馨。

少壯能幾時,鬓發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都曾是血氣方剛的少年,再見面,兩鬓已蒼蒼。這幾年去看望老朋友大多已經成鬼,是以看見彼此都還活着,竟然有點意料之外的喜悅。一聲驚歎中,有說不清是什麼滋味的滋味在胸中滾過。我何曾想到離别二十年,還能走進你的家門,離别時你還是個單身漢,現在兒女已經成行。

故人相見,是幾重時空重疊,似真似幻,且驚且疑。你記憶中他總是二十年前的少年,然而他已經是一衆兒女的父親,這些兒女都很可愛,對于杜甫這個遠道而來的叔叔,既恭敬有禮又熱情親切。

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

問答乃未已,兒女羅酒漿。

怡然是愉悅的意思,但更加舒緩。“問我來何方”,這一句更妙,有居家者的好奇,也是對這個風塵仆仆遠道而來的叔叔分寸得宜的關懷。問候尚未結束,他們又去張羅酒漿。

你看,從行禮,到問候,到準備酒菜,這一系列行為是不是如行雲流水。我們用杜甫的視野看過去,作為老朋友,我們多麼欣慰于老朋友的孩子們如此聰明善良和能幹。

接下來的這個夜晚,也許是唐詩裡最美的幾個夜晚之一。

是的,唐詩裡有太多美好的夜晚,比如“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比如“天階夜色涼如水,卧看牽牛織女星”,

比如“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比如“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或是“今夕何夕,見此良人”的相遇,或是天高地闊,令人物我兩忘,心曠神怡,但我最喜歡的,是杜甫與衛八處士相遇的這個夜晚,在動蕩的角落裡,在一場場離散的夾縫裡,衛八傾其所有,款待了這個老朋友。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這場款待說起來也是寒薄,沒有大魚大肉,更不見世間珍奇,不過是冒着夜雨剪下春天的韭菜。據說這裡面有個典故,東漢郭林宗自種畦圃,友人範逵夜至,郭林宗冒雨剪韭,作湯餅以供之。

但是我總覺得杜甫這句寫的是實景,面對突然出現的老友,衛八來不及準備,家中可能也很匮乏,但匮乏也有一種美,會讓人更珍惜手中所有。比如這冒着夜雨剪下的新鮮韭菜,才煮出來的摻了黃粱的米飯,是最普通的家常飯菜,但香噴噴,熱騰騰,在這一刻足以滿足杜甫饑餓的胃和倉皇的心。

回想這一生裡給你留下美好記憶的食物,是不是都跟昂貴的食材精緻的烹饪方式無關?《紅樓夢》裡的茄鲞和鴿子蛋,不如《水浒傳》裡的二斤牛肉顯得美味,因為《水浒傳》寫出了饑餓感,也寫出了饑餓感被消除之後的滿足感。杜甫也用十個字,寫出他心中的萬千滋味。

更何況,主人衛八說這相聚太難,一再殷勤舉杯,兩人接連喝了十杯,十杯也不能喝醉,感念故人這份深情厚誼。

酒量就是這麼個奇怪的東西,同樣一個人,有時淺嘗則醉,有時千杯不倒,是與當時的心情有關。杜甫未必是海量,但十杯下肚,也隻是微醺,是他内心的激蕩,消解了酒意,可以想象,衛八與杜甫,在那個夜晚,該是怎樣的感慨萬千,共話世事的山高水長。

這場家宴,是接風,也是送别,不隻是衛士送别杜甫,他們其實也是在彼此送别。在古代,人本來就容易失聯,亂世讓一切更加失序,那麼這一刻,就以往事下酒,溫暖無法預知的明天。

杜甫把這個夜晚寫得太動人了,讓我想起小時候,晚上都準備睡下了,有親戚或是父母的朋友突然登門,他們在燈下暢聊,打破日常氣氛,又溫情又有一點紊亂感,無來由地讓人感動。可能因為夜晚登門總是非常态,被收入“家人閑坐燈光可親”的常态中時,有一種參差對照的動人。

但問題是,這樣一個情感充溢的夜晚,該如何結尾呢?像杜甫這樣有大才的人,寫詩難的不是飛揚,而是降落,誰能想到杜甫用十個字就穩穩地降落了。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所有的都是在離别的照耀下,離别如一道陰影,讓人不敢恣意快樂,但它又皴染着相聚時的所有細節,讓它皺褶分明,楚楚動人。是以這首詩明寫相聚,暗寫離别,唯有離别鋪底,相聚時的所有才更加深刻。

就像人生,以死亡鋪底,我們才能夠更深刻地活着。

文 / 闫紅

(未經新安晚報和作者本人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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