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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後”謝冕:一生隻做一件事

文/吳思敬

2022年1月6日是謝冕先生90歲生日,作為對中國當代新詩發展做出重要貢獻的評論家、研究者,他的學術人生與中國新詩史融為一體,取得如此成就的原因既有時代的因素,更與其獨特的人格魅力密不可分——

“90後”謝冕:一生隻做一件事

2010年夏天,謝冕(左)和吳思敬在龍家營,詩人海子殉難處

90高齡,每天還堅持慢跑、快走

我是在1980年9月在北京定福莊煤炭幹部管理學院參加《詩刊》社舉辦的“詩歌理論座談會”上結識謝冕先生的。在此之前,我已在1980年5月7日的《光明日報》上讀到謝冕的《在新的崛起面前》,極為認同,極感振奮。随即我在8月3日《北京日報》上發表《要允許“不好懂”的詩存在》,為青年詩人的創作呼喚生存空間。我早就把他視為我的前輩、同道與知音。

到定福莊報到的當天,我就迫不及待地去他住的房間去拜訪他。沒想到這位大名鼎鼎的詩評家,是那麼平易近人,對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文壇新兵十分親切。謝冕住的是煤炭幹部管理學院招待所,較為簡陋,硬闆床,床上鋪着條床單,往下耷拉着半截,能看出床下有一雙運動鞋。我好奇地問謝冕,開會還帶着運動鞋呀。謝冕說,這是他多年的習慣了。他每天清晨起床後,第一件事去跑步,大約萬米左右,回來後沖冷水浴,天天如此,從不間斷。謝冕的另一個運動方式,是騎自行車。從北大到定福莊,大約40公裡,謝冕是騎自行車來的。還有一次,謝冕在我家吃完晚飯,興緻來了,特意要從菜廠胡同繞到王府井南口,然後順着長安大道,一直往西,騎車回北大。

謝冕到了晚年還有兩次令人贊歎的壯舉:一次是2008年4月,謝冕主持的《中國新詩總系》編委在杭州西湖開定稿會,會議結束的那天,謝冕要圓他繞西湖跑一圈的夢。當天午後,他從我們所住的柳浪聞莺出發,沿着西湖往北經斷橋到白堤,再到蘇堤,最後從雷峰塔往東,傳回柳浪聞莺,這時的謝冕已是76歲的高齡了。再一次就是他在80歲之後登泰山,此時的泰山已裝有索道,但謝冕拒絕乘索道,而是與藍野等幾位年輕人,從山腳下的岱宗坊徒步豋山,經過中天門、十八盤、南天門,最後抵達日觀峰,然後再徒步下山。我沒有機會與謝冕一起登泰山,卻與謝冕一起爬過華山。我爬山累了,總要在路邊找塊石頭,喘口氣,歇一會兒。謝冕爬山卻是一口氣,不一定走得很快,卻是紮紮實實地,走一步是一步,實在累了,就在路中站一站,緩一緩,再走,而不會找地方坐下來休息。他說,一坐下來休息,會讓人歇懶了,失去了一鼓作氣的勇氣。

從跑步、騎自行車、登山等習慣,可以看出謝冕對鍛煉身體的重視,而且也能看出效果——謝冕如今90高齡,每天還能堅持慢跑、快走,自己料理生活,自己洗衣服,尤其是至今還保持着敏銳的感覺能力與對生活的飽滿熱情,還能讓他那富有深度與詩意的文字不斷流出他的筆下。從謝冕畢生堅持體育鍛煉中還可以看到謝冕人格的一個底色,那就是堅強、有毅力,認定一個目标就堅持走下去,用謝冕自己的話說,就是“一生隻做一件事”。

為新詩的發展繁榮貢獻全部力量

2018年10月16日在北京大學中關新園舉行的謝冕《中國新詩史略》新書釋出會上,北京大學教授嚴家炎先生說:“謝冕先生說他一生隻做了一件事,我要說他一生做了許多事”。嚴家炎先生說的也是實話,謝冕為中國當代文壇,為中國新詩,為扶植青年詩人,為北京大學……所做的實事太多了,他的“年譜”肯定記不全。但我還是更認同謝冕“一生隻做一件事”的提法。關于謝冕所做的事情,我在2012年所寫的《中國當代詩壇·謝冕的意義》一文中做了如下的概括——

第一、謝冕以一位評論家的高瞻遠矚,在“朦胧詩”這一新生事物剛剛出現在地平線,在中國的年輕的藝術探索者最需要扶持的時候,他發表了《在新的崛起面前》這樣一篇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當代詩歌史上的經典文獻。它的理論價值在于:一是展現了對“人的解放”的呼喚。謝冕把“朦胧詩”直接與“五四”新詩運動銜接起來,把“朦胧詩”的崛起,看成是對“五四”詩歌傳統的一種回歸。二是對創作自由的呼喚。謝冕是在大一統的政治化詩學中成長起來的,但難能可貴的是,他對這種詩學的反思精神和批判意識。三是對藝術革新者真誠的、全力的支援,為年輕的藝術探索者争取了較為寬闊的生存空間。

第二、對百年中國文學和百年中國新詩的研究。進入上世紀90年代以後,謝冕通過主持“批評家周末”,引領一部分青年學者進行百年中國文學的研究。他首次提出“百年中國文學”的概念,與此同時,他把新詩放在“百年中國文學”的架構下進行研究,他所主編的《中國新詩總系》,他所推出的《新世紀的太陽》等專著,以“五四”運動為主要的時間節點,上溯1895年前後,下達世紀末,進而在整體上展示了中國文學現代化的走向。

第三、對新詩評論語體建設的貢獻。謝冕打破了長期充斥于詩歌評論界的大批判語言和八股文風,他的評論文章,力戒官話、套話、大話、空話,凸顯評論家的主體意識。正是出于對詩歌評論語體的深刻了解,謝冕的文章在詩歌評論界獨樹一幟。他以詩人的激情書寫詩歌評論,筆鋒常帶感情,他的評論是詩化的評論,不僅以強大的邏輯力量說服讀者,更以富有詩意的語言感染讀者。

第四、為詩歌評論界和當代文學研究領域培養了一大批人才。他不僅通過在北京大學設席傳道,循循善誘,言傳身教,培養了一批當代文學研究方向的碩士生和博士生,而且通過創辦《詩探索》等,團結和培養了一批詩歌評論的作者。

以上所說的謝冕四個方面的貢獻,可以歸結到“為中國新詩的發展繁榮獻出自己的全部力量”這件事上。而謝冕之是以能做出這樣大的成就,則與他的人格力量是分不開的。

“我連批判我的文章都不看”

謝冕是一位追求真理的理想主義者,或者說他是一位尋夢者。他為《中國新詩總系(1949-1959)》所寫的導言,題目便是“為了一個夢想”,在2010年兩岸四地第三屆詩學論壇上他也說過:“詩歌是做夢的事業,我們的工作是做夢。”而主持《百年中國文學總系》、《中國新詩總系》等重大項目、創辦《詩探索》、建立北京大學新詩研究所、新詩研究院等,就是謝冕的一個又一個的夢想。

為了恪守自己的審美理想,謝冕有時也要忍受強大的精神壓力。在《在新的崛起面前》發表之後,固然得到了青年詩人和藝術革新者的熱烈贊揚,但也受到了某些人的抨擊。1983年,“三個崛起”受到某些報刊的批判,甚至直接點謝冕的名。當年11月26日,我騎自行車走了75分鐘,前往謝冕在北大蔚秀園的家。到他家時,先後有一名謝冕的研究所學生和一位想報考謝冕研究所學生的青年來訪,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個廈門大學來北大進修的青年教師來訪。看來謝冕越挨批,客人越多。

1984年1月4日下午我請謝冕夫婦、張炯、楊匡漢來我家聚會,用我新買的火鍋,吃涮羊肉。謝冕看來情緒還好,似乎不知憂郁。不過言談話語中對重慶詩會上某些詩人與評論家的表現還是很失望的。《詩探索》被要求做“檢查”,楊匡漢執筆寫了一份。張炯請謝冕看一下這份檢查,謝冕堅決不看,他說:“我連批判我的文章都不看!”

1984年2月27日,我收到謝冕信,開頭稱:“一個渾濁的潮流湧來,不少的泡沫和草屑浮在上面旋轉。可惜的是,那潮流很快便過去了。那種不怕潮流行動如燕祥者,值得我們深深記在心中。”

在多年來與謝冕的交往中,他常聊起北大的一些教授的轶事。印象最深的,是說林庚先生責任心很強。在嚴家炎先生當系主任後,每周組織一次講座,排了林庚一次。為這次講座,林庚先生連續找了有關人員碰頭,安排提綱,有所修改又去找。林庚是研究古典詩歌的,但自己寫詩,絕不寫舊體,而是寫新詩,寫他的九言、十一言。他還多次講過:“我們身上要有些布衣氣。”

謝冕所稱道的林庚先生的責任心、“布衣氣”,連同謝冕所說的“一生隻做一件事”,也正是謝冕自己的學術人格的真實寫照。

【在場】

把日子過成詩

——謝冕九十華誕暨新書釋出會記

文/徐慶全

2022年1月10日下午,謝冕先生九十華誕及《覓食記》新書釋出會舉行。洪子誠先生坐鎮,謝先生的弟子及同僚濟濟一堂。我躬逢盛會,榮莫大焉!

我和先生相識較晚,但從大學開始,即旌旗所向。後來,承接着1980年代“文藝青年”的記憶,我轉向對當代文學史和思想史的研究,謝先生更是繞不過的巨大存在。記得是在2012年香山的一次會上得見先生後,趨前求教。蒙先生不棄,得以執弟子禮。

2017年12月16日,在劉福春、高秀芹及李哲諸賢的陪同下,謝先生光臨寒舍,帶來了煌煌12卷的《謝冕編年文集》,我如獲至寶,請謝先生和負責為文集配圖的劉福春兄簽字留念。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謝先生落座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早就想來看看你了。”我感動莫名。先生有句名言:“把日子過成詩”,也成為我風輕雲淡地生活的格言。

1月10日的會議主題很富有詩意:“唯詩歌與美食不可錯過——90後‘偉大導吃’《覓食記》新書釋出會”。這是出自謝先生的高足高秀芹的創意。書是她所在的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的,釋出會是她一手操辦的。

謝先生的《覓食記》,以吃為經,以情為緯,融吃于情,融吃于意,淡淡淺淺的文字,卻有“長夏江村事事幽”的意境。

坐鎮會場的洪子誠先生,是謝先生低三級的學弟。與謝先生相比,洪先生身材瘦小,似乎永遠是笑眯眯的形象。每當看到他,腦子裡就飄來“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的詩句。

有人說,“冷幽默”是說者不笑聽者笑,才有“幽”他一“默”的效果。可是,洪子誠先生的幽默更“冷”,因為他的笑眯眯與所講的“冷”猶如夏冬,反差巨大,幽默更冷。果然,他的主題發言,追憶與謝先生的交往,亦莊亦諧,妙趣更勝,不時引得一片笑聲。

“90後”謝冕:一生隻做一件事

釋出會現場。中為謝冕先生夫婦,右為洪子誠先生,左為吳思敬先生

洪子誠先生特意提到了遠在福建的孫紹振先生對《覓食記》的評語。

謝先生和孫先生是北大同班同學。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初,關于“朦胧詩”那場争論中,謝先生以《在新的崛起面前》開風氣,孫先生以《新的美學原則的崛起》踵其後,徐敬亞先生再以《崛起的詩群》相呼應,形成了文學史上著名的關于“朦胧詩”的“三個崛起”的争論。在這場争論中,謝、孫二位先生南北呼應,也由此奠定了他們在詩歌評論界的地位。

2007年,我采訪孫紹振先生時,他談到了他與謝先生的關系,特别強調說,“三個崛起”嘛,謝冕是開風氣之先的,沒有他的第一個“崛起”,後兩個也無從談起。孫先生還說:“崛起”這個詞,也并不完全是謝冕的發明。記得那時,報刊上有一篇表彰李四光的文章叫做《亞洲大陸的新崛起》。謝冕先生大概借用過來,以他的文采和情采,讓地質學的“崛起”變成了文學史、思想解放的曆史關鍵詞。

“90後”謝冕:一生隻做一件事

原文載于2022年1月16日《羊城晚報》A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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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 羊城晚報·羊城派

責編 | 吳小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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