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梁鴻:梁莊歸去來

春節裡的梁莊人努力為自己創造夢的情境。

來,來,今天大喝一場,不醉不歸,

忘卻現實,忘卻分離,忘卻悲傷。

然而,終究要醒來,終究要離開,終究要回來。

梁鴻:梁莊歸去來

▲梁鴻

梁鴻,學者,作家,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美國杜克大學通路學者。出版非虛構文學著作《梁莊十年》《出梁莊記》和《中國在梁莊》;學術著作《黃花苔與皂角樹》《新啟蒙話語建構》《外省筆記》《“靈光”的消逝》《作為方法的“鄉愁”》等;學術随筆集《曆史與我的瞬間》;短篇小說集《神聖家族》;出版長篇小說《梁光正的光》和《四象》。

曾獲第十一屆華國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散文家”“2010年度《人民文學》獎”“第七屆文津圖書獎”“2013年度中國好書”“第二屆朱自清散文獎”“2010年度《亞洲周刊》非虛構類十大好書”“首屆非虛構大獎·文學獎”“新浪網十大好書”(2010、2013)“鳳凰網年度十大好書(2010、2017)”“《當代》長篇小說論壇年度五佳”等多個獎項;論文曾獲“《當代作家評論》獎”(2008年度)“《南方文壇》優秀論文獎”等;被評為教育部“新世紀優秀人才”(2009)、“四個一人才”(2010)、“國家先進工作者”(2014)等。

總策劃|何蘭生

監制|詹新華

張鳳雲

編輯|鞏淑雲

美編|劉 念

出品|農民日報社

他們像候鳥一樣,從四面八方飛回

北方的冬天,一切都是土色的。刮過的風,聞到的味兒,看過去的原野,枯枝橫立的樹,青瓦的屋頂,都是土黃色的。萬物蕭條,但因其形态多樣,村莊、院落、樹木、河流、坡地、炊煙、人,卻也不顯得枯寂。鄉村的房屋和炊煙仍然是一種溫暖的形态,引領着遠在異鄉的人們回到家中。

梁莊洋溢着節日的氣息。車突然多了起來,走在村裡,一個随意的空地,就停着小轎車、面包車或越野車,什麼牌子的都有。它們屹立在那裡,顯示着主人公錢财的多少和在外混得如何。

平時空落落的村莊,忽然有些擁擠了。從某一家門口經過,會看到裡面來回走動的很多人,聽到此起彼伏的劃拳聲和叫嚷聲。村中的各條小道上,居然出現了錯不開車的現象。大家各自下車,看到了彼此,驚喜地叫着,顧不得錯車,點支煙,先攀談起來。在村莊裡,絕對不會出現因錯不開車互相大罵的情形,因為大家都知道,那車裡的是自己熟識的,按輩份排還要叫什麼的人。然後,就有幾個鄉親湊過來,又驚喜地叫着,喲,原來是你這娃子,混闊了,不認識了,啥時候回來的?開車的年輕人一邊忙着遞煙,一邊回答,昨天。人們哄地一下笑了,他旋即醒悟了過來,臉紅了,換成了方言:夜兒早(昨天早上)。

在中國各個城市、城市的角落或在城市的某一個鄉村打工的梁莊人都陸續回到梁莊過春節。花錢格外大方,笑容也格外誇張,既有難得回來一趟的意思,但同時,也有顯擺的意味,借此奠定自己在村莊的位置。整個村莊有一種度假般的喜氣洋洋的感覺,“回梁莊”是大的節日才有的可能,不是日常的生活形态,是以,可以誇張、奢侈和快樂。

梁鴻:梁莊歸去來

▲梁莊的人們

福伯的大孫子梁峰臘月初十就回來了,他和五奶奶的孫子梁安都在北京幹活。梁安開着他的大面包車,載着梁峰夫妻,父親龍叔,老婆小麗、兒子點點和新生的嬰兒,一車拉了回來。福伯的二孫子,在深圳打工的梁磊回來已有月餘,他把工作辭掉,帶着懷孕的妻子回梁莊過年,過完年後再去找工作。福伯在西安蹬三輪的兩個兒子,老大萬國和老二萬立,和在内蒙古烏海市的老四電話裡一商量,全家所有成員都回梁莊。春節大團圓。

其實每年都有很多人不打算回家,買票難、開車難、花錢多、人情淡,等等等等,但是,又總會找各種理由回家。回與不回,反複思量,最後,心一橫,回。一旦決定回,心情馬上輕松起來,生意也不好好做了,開始翻東找西,收拾回家的行李。

在内蒙古的韓恒文一大家子回來了。說是給爺爺做三周年的立碑儀式,這是恒文的提議。恒武和朝俠也沒多說什麼,立馬放棄年前的好生意,三姊妹開着三輛車,浩浩蕩蕩地從内蒙古開往梁莊。

在湖北校油泵的錢家兄弟回來了。黑色的大衆車停在他家大鐵門外面,霸氣十足。他們的父親,梁莊國小優秀的前民辦教師,現王莊國小的公辦教師,每天騎着小電瓶車來回十幾公裡去上班。他們的奶奶,癱瘓在床已經将近二十年,由他們的母親經年服侍。現在,那個強壯的女人也胖了、老了,站在門口,看着來來往往的梁莊人,開朗地和大家打招呼。

韓家小剛回來了。我們在老屋後面院子裡給爺爺、三爺燒紙,他從圍牆外經過,站了下來,與父親打招呼。他胖了,白了,穿着深藍色羽絨服,西服褲,很是整齊。他在雲南曲靖校油泵,韓家有好幾家人都在那邊幹活。他們幾家各開幾輛車,一天一夜,中途稍作休息,直奔梁莊。

北京開保安公司的建升回來了。說被電視台忽悠了,電視每天放着回家的節目,看着看着,他哭了,說,走,回家。開着車長途奔突回來。回來了,也不激動了,但也不後悔。

在廣州中山市周邊一家服裝廠打工的梁清、梁時、梁傲都回來了。這些梁莊的晚輩,我都打過電話,彼此聯系過,但是,至今我還沒有見過他們。

梁鴻:梁莊歸去來

做校油泵的清明從西甯回來了。在梁莊廣撒英雄貼,約請大家臘月三十那天到他家喝酒。

“盡管一百次感到失望和沮喪”,盡管梁莊“像采石場上的春天一樣貧窮”,但是,每年,他們都還是像候鳥一樣,從四面八方飛回。回到梁莊,回到自己的家,享受短暫的輕松、快樂和幸福。

古老的程式在自然延續

農曆臘月二十三,小年夜,梁莊家家都吃了火燒。所不同的是,很多家是在吳鎮買的,就連年齡稍長一點的人也不願意再去一個個在鍋裡炕了。不過也有例外。二堂嫂的兒媳婦懷孕,她不願去街上買,怕不幹淨,就自己盤了一碗純肉餡兒,發了面。晚上,二嫂把煤爐搬到堂屋,坐在煤爐旁,這邊一個個地炕,那邊一個個地吃。掰開滾燙焦黃的面餅,裡面突然冒出來的肉香能讓人無限陶醉。猶然記得小時候,在昏黃的煤油燈下,扒在鍋台邊,眼巴巴地看着姐姐炕餅時的情景。那是冬天溫暖和充實的記憶。我們知道,吃到火燒,春節就正式來了。

“二十四掃房子。”即使在北京,在臘月二十四那一天,我也會大動幹戈,把整個家大動一次,裡裡外外打掃一遍。我相信,很多從農村出來的人都有這一習慣。嫂子挽着袖子,用圍巾包着頭,把床、家具用報紙或舊床單蒙着,指揮哥哥打掃天花闆上的灰塵和蜘蛛網。他們兩人在屋裡院子裡來回忙碌,清理出塵封一年的藏在房間各個角落的垃圾,撿出一個個已經消失一年的還有用的東西,抱出一堆堆的衣服。

年三十的早晨,嫂子攪了半鍋漿糊,拿着一個大刷子,在家裡的各個門上刷漿糊,裡屋外屋,診所内外,哥哥拿着對聯,在後面一張張地貼。

那幾天在村莊來回走動,各家串門,發現這些回鄉的男人們每時每刻臉都紅撲撲、醉醺醺的。他們也在各家串着,互相約着,東家喝完西家喝。萬國大哥有嚴重的胃潰瘍,總是在一開始嚷嚷着不喝不喝,結果,坐到酒場上,就不起來。而每次見到四哥,他總是漲紅着臉。當年他在家時,和我哥哥關系很好,也曾在梁莊國小當過短暫的民辦老師。四哥英俊,劍眉大眼,方臉直鼻,頭發遺傳了他母親的卷發,垂過耳邊,優雅洋派。看見我,他總是一把摟過我的頭,說,妹子,你說我們多少年不見了?看見小孩,就問,這是誰家的小孩?一說是本家的,就從口袋裡掏出一百元的紅票子,往人家懷裡塞。有時四嫂站在旁邊,又不好攔,就眼斜着看他,他也隻裝着看不見。

清明家的院子已經站滿了人。大哥、二哥、四哥都在,已處于微醉狀态,還有萬峰,萬武和韓家一些他們同年齡段的人。清明老婆和其他一些媳婦們在廚房、院子、客廳之間來回穿梭,拿菜,洗菜,擺碗具,忙個不停。這些梁莊的青年媳婦,個個穿着洋氣,高跟長筒靴,黑色緊身褲,過膝羽絨服,頭上紮着各種發夾、頭花,進進出出,飄搖招擺。一頓飯幾個小時下來,她們得不停地來回跑,讓人很擔心那高跟筒裡面的腳是否受得住。

清明家的兩層樓居然還沒有裝門,敞開着,門邊框還露着青磚茬子。風直進直出,大家就像直接坐在野地裡,比野地還要冷,因為這是一道風進來,一個方向吹人。

梁莊的男人們已經進入狀态,這将是又一次不醉不歸,這些長年不在家生活的男人們仿佛要把這興盡到底,要撒着歡兒、翻着滾兒釋放自己所有的情緒。

不管是青屋瓦房,還是紅磚樓房,古老的程式也在自然地延續。

年三十的下午,是給逝去的親人上墳燒紙的時間。人間過年,陰間的親人也要過年。鞭炮響起,驚醒親人,讓他/她起來揀親人送來的錢,也好過一個豐足的年。

在老屋的後院給爺爺、三爺燒完紙,放過鞭炮,我們又朝村莊後面的公墓去。我沒有再到老屋去看。老屋的院子被已有點瘋傻的單身漢光虎開成一畦畦菜地,房頂兩個大洞,瓦和屋梁都倒塌了大半,雨、雪直接潑到屋裡。已經沒法再修了。棗樹也死了,夏天的時候,我回去看,隻有一個枝桠長出嫩弱的葉子,并且,沒有開花結果,其它枝幹全部枯死了。

通向村莊公墓的路越來越窄,沒人管理,大家都各自為政,拼命把自己的地往路上開墾。上墳的時候,那些開車的人也隻好輾壓在綠色的麥苗上了。

許多人都朝着公墓那邊走,大人,小孩,開車的,騎自行車的,走路的,大家邊走邊說,并沒有太多的悲傷,就好像也是在回家。

燒紙,下跪,磕頭,放鞭炮,四處看看,發發呆,聊聊天,拔拔墳上的雜草。有愛喝酒的,家人會帶一瓶酒,把酒撒在燃燒的紙上,讓火燒得更旺些,讓死去的人聞到那酒的香味,把剩餘的酒放在墳頭上,下面墊一張黃草紙。喝吧。

我看到了福伯家的男人們,大哥、二哥和四哥,堂侄梁平、梁東、梁磊,正按照長幼依次在新墳和舊墳前磕頭。梁磊、梁東、梁平走到墳園另一邊矮點的一座墳上,燒紙,磕頭,提着燃燒着的鞭炮,在墳邊繞了兩圈,大聲喊着,“小叔收錢啊。”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小柱的墳。小柱,我少年時代最好的朋友,離開家鄉,就在半路上死掉。他的墳在墓園地勢較低的地方,幾乎淹沒在荒草之中,墳頭有新培的土。小柱的女兒小娅也跟着過來給小柱磕頭,她是拜她的叔父,她已是三哥的女兒。四哥十來歲的兒子,拿着打火機,點那密密的、枯黃的荒草。“轟”的一聲,火苗竄了起來,瞬間,那一排排草就倒下去,變為了灰燼。小柱。小柱。我站在墳邊,在心裡默叫了兩聲。

梁鴻:梁莊歸去來

站在高高的河坡上,看這片平原。淺淺綠色的麥田裡,一個個墳頭零落在其中,三三兩兩的人,來到墳邊,燒紙,磕頭,然後,拿出長長的鞭炮,繞墳一圈,點燃,捂着耳朵飛快地往一邊跑去。淡薄的青煙在廣漠的原野上升。鞭炮聲在原野上不斷響起,這邊剛落,那邊又起,廣大的空間不斷回蕩着這聲音。

又一年來了。

正月初一的大酒開始了

“初一(兒)供祭(兒)”,就是敬神。三十晚上已經把豬頭或肉擺好,插上一雙筷子,再放一碗餃子。初一早晨,插上香,全家拜一拜。大功告成。然後,穿着新衣服,端上碗,跑遍全村,各家互相端飯。最後,各家鍋裡的飯都是全村人家的飯,一碗飯也是百家飯。然後,就是全村人互相串着,各家跑着拜年。現在,飯早已不再互相端了,拜年卻沒有中斷過。

吃過早飯,我們會把父親敬到沙發上,讓他坐好,我們給他磕頭拜年要壓歲錢。父親大笑着說,你們就來騙我錢吧。哥哥、嫂嫂、我和侄兒依次給父親磕頭,張着手向父親要壓歲錢,父親左右擋着,晃着他那花白的頭說,不行,你們都大了,不給你們了。我們仍然張着手,父親假裝抗不過去的樣子,從口袋裡掏出早已準備好的紅票子,一張張仔細數着,很得意地說,今年一人兩張。我們一個個把錢搶過去,興高采烈地在口袋裝好,嘴裡也得意地嚷嚷着,“爹給的錢,一定得儲存好”。父親已然老去,大家都想着法子讓他開心。他能給我們錢,我們還要他的錢。他依然在養活我們,我們依然是仰賴他成長的小孩。那種感覺,對他對我們,都是幸福又傷感的事情。

年初一的上午八九點鐘,梁莊喧鬧無比。拜年開始了。父親、我、哥哥、侄兒,這是我們一家出行的人。年長的老人一般都會等在家裡,讓那些晚輩先過來拜年,到中午的時候,才到事先約好的哪一家,坐下喝酒。

村裡的各條小路上都走着人。以家族為機關,中年夫妻帶着年輕的兒子、兒媳,兒子、兒媳又抱着、拉着自己的孩子,都穿着嶄新的衣服,喜氣洋洋地走在路上。見到另外一群,就停下來,寒暄一會兒,問對方都去了哪家,如果之前沒有在村莊碰過面,就會再問什麼時候回來的,什麼時候走,然後揚着手分别,說“一會兒在XX家見啊”,各自往自己要去的方向走,或者就并到了一塊兒,一起往哪一家去。

有許多熟悉而陌生的面孔。熟悉是因為大家彼此都還會認識,當年的相貌輪廓還在。陌生卻是歲月留下的各種痕迹。

人群裡有很多年輕的、陌生的面孔。這幾年的調查、通路也隻認識到三十歲左右的梁莊年輕人,二十歲以下的男孩女孩我幾乎都不認識。他們平時也很少跟着父母一起出來,要麼出去打工,要麼在城裡寄宿學校讀書。

我們先從村頭五奶奶家開始串。五奶奶家裡已經站滿了一屋子人。客廳的一個方桌上擺着四個盤子,炸麻花、涼拌藕片、牛肉和小酥肉,一把筷子、一摞小酒杯、小酒碟放在旁邊。五奶奶張着嘴,笑着,迎來送往,一定讓着人家,“坐一會兒,坐一會兒啊,吃個菜,喝口酒再走。”大家笑着,說,“一會兒再來,一會兒再來,還沒有轉過來圈兒呢”,然後,出院門,再往另一家去。五奶奶看見我,驚奇地拍着手迎過來,“四姑娘來了啊”,她可能很意外,平時老在家就算了,年初一,這出了嫁的姑娘還在娘家村裡胡跑,可就不對了。龍叔拉着父親的手,往桌子邊扯着,說“二哥,别走了,上午就在這兒,咱哥倆兒好好喝一杯。”

梁鴻:梁莊歸去來

又到李家朝勝那兒去,他的母親馬上就要過一百歲生日,是村裡名副其實的老壽星。朝勝家剛蓋了一個三間平房,門前那舊屋的木梁還沒拆掉,倒塌的土牆,孤零零的屋梁,和新房映襯着,有強烈的時空錯位之感。朝勝的兒子剛大學畢業,在浙江一個公司上班,也回來過年。老壽星坐在門口,曬着太陽,她坐在那裡,顫巍巍地聽我們的問候,她的身體還不錯,頭腦也很清楚,能夠聽明白我們的話并能夠準确地回答出來。大家都圍着她,一邊感歎着。這樣一個老人健康地活着,這是梁莊的寶貝。

我們從梁家,轉到李家,韓家,見了許多老人、熟人和陌生的年輕人,又轉回到我們的老屋旁邊,老老支書家裡。老老支書的院牆已經坍塌了一半,站在外面能看到院子裡的活動。

看到我們進院子,老老支書的大眼一瞪,連聲說,屋裡坐,屋裡坐。屋裡的擺設仍然是幾十年如一日,他的一個高大的孫兒坐在正屋一角看那十幾寸的閃着雪花的電視。這是他家老三的兒子。老三長期在荥陽一家工廠賣飯,去年送兒子回來到吳鎮高中上學。

待轉到二嫂家,十二點已過。梁磊梁平他們正圍着煤爐打牌,看到我們進到院子,趕緊扔了牌,擺桌子,上茶。一會兒,二哥風風火火地進來了,嘴裡叫着,“二叔,咋才來,我還說跑哪兒了。中午哪兒都别去了,我已經給老大、光義叔幾個說好了,都到我這兒喝酒。嬌子(二嫂,我才知道她還有這樣一個俏的名字)早就準備好了。”我問二嫂去哪裡了?二哥不屑地說,“哈,和幾個女的去街上拜土地廟去了,一會兒就回來。”

梁莊已經沒有土地廟,但是,在梁莊通往的吳鎮路上,不知道是哪個村莊什麼時候建了一個小的土地廟。每年正月初一,梁莊的女人們就會去拜一拜,燒燒香。

話剛落音,二嫂回來了,笑着說,“你們可來了。”二嫂端出早已備好的四個涼菜,讓男人們先喝着。大哥、三哥、四哥來了,龍叔也一扭一扭過來了,他是找父親來的,也是找酒場來的,來了當然就不走了。萬民也來了,清明也來了。

正月初一的大酒開始了。

離别總是倉促

冬去春來。又是出門的日子。僅十來天時間,陽光給人的感覺已經有所不同,年三十的寒冷已經遠去。稀薄的暖意彌散在空氣中,雖有些凄涼,但畢竟還預示着未來的希望。

梁莊的喜慶如潮水般迅速消退。院子裡的小轎車後備箱都打開着,老人往裡面塞各種吃的東西,春節沒有吃完的炸魚、酥肉、油條,家裡收的綠豆、花生、酒,還有春節走親戚收到的各種禮品,後備箱怎麼擺也擺不下了。老人還要不斷往裡塞,兒子媳婦則不耐煩地往外拿,嚷嚷着說吃不了,會壞的。老人生氣了,回到屋裡袖着手不說話,兒子媳婦隻好又把東西塞進去。然後,一輛輛車往村外開,上了公路,奔向那遙遠的城市,城市邊緣的工廠、村莊,灰塵漫天的高速公路旁,開始又一年的常态生活。

路邊到處是大包小包等公共汽車的人。他們站在路邊,心不在焉地和送别的家人說着話,因為等得太久,該說的都說了,也不知道如何填充這應該表達感情的離别時刻。老邁的父母站得太久,腿有些站不住了,十幾歲的孩子則急着回去看電視,扭着身子不願意和父母多說話。等到上了車,大家才突然激動起來。在車裡的母親噙着眼淚,扒着車裡擁擠的人往車窗邊移,往窗外張望,找自己的孩子。已初為少年的孩子手插在褲子口袋裡,背對着公共汽車遠去的方向。他不願意讓母親看到他的不舍。

在西安的萬國大哥和萬立二哥正月初十走了;去烏海的四哥正月十一走了,在村莊的這十幾天,他一直處于醉的狀态;梁安一家、梁峰夫妻和三哥夫妻又坐上梁安的車,于初九出發,走時把一直處于迷失狀态的梁歡也帶上了,五奶奶站在村口,對着他的大兒子、大孫子,千叮萬囑,一定要把梁歡照顧好;一直在村莊活躍的清明初六走了,到西甯他那孤零零的校油泵點兒,在家的十來天,他似乎要把憋了一年的話說完,忍了一年的酒喝夠;梁時正月十六去中山,留下懷孕的老婆,走之前他再次交待父親萬青,不要管那麼多村裡的事,他回來的十來天,女兒一直不跟他們睡,她隻要她的繼奶奶巧玉;在雲南的、貴州的、浙江的和各個城市的梁莊人,在某一天黎明時分,也都悄悄離開村莊,以便當天夜裡能夠趕到那邊的目的地。

離别總是倉促,并且多少有些迫不及待。

猶如被突然擱淺在沙灘上的魚,梁莊被赤裸裸地晾曬在陽光底下,疲乏、蒼老而又醜陋。那短暫的歡樂、突然的熱鬧和生機勃勃的景象隻是一種假象,一個節日般的夢,甚或隻是一份懷舊。春節裡的梁莊人努力為自己創造夢的情境。來,來,今天大喝一場,不醉不歸,忘卻現實,忘卻分離,忘卻悲傷。然而,終究要醒來,終究要離開,終究要回來。

梁鴻:梁莊歸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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