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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原創文章∣《老王》

2022年原創文章∣《老王》

三十多年後,我在異鄉寫下這些文字,關于老王的。老王長父親幾歲,按輩分,我得叫他“大爺”,但我還是最喜歡稱他“老王”。

那些往事發生在我讀國小四五年級時候。

記得有一天,父親從西屋裡推出那輛大金鹿,前梁上插上一根鐵鍬,後座上别上一把大鐵錘,前面挂上一把小鐵錘,再拴上他當兵帶回來的鋁水壺,就上山去了。那時候,父親還年輕,我也還很小。

那座山就在我們村南邊,地圖上标着“虎頭山”,山上長滿了雜草、荊條、酸棗樹,就沒有一棵像模像樣的松樹,然而就在光秃秃的表層下面卻藏着上等的石材——石灰岩,這是建造房子必不可少的材料。

原來父親是上山開石頭去了。父親是讀過書的,也就讀完國中,但也算是文化人了。父親兄妹七人,祖父走的早,家裡人吃不上飯,祖母就送父親去當兵,因為認識些字,父親還常幫戰友寫家書。然而,文化并不能當飯吃,眼看着家裡開支越來越大,父親隻得去下苦力——上山開石頭。早上吃過飯就上山,太陽落山後才下山。幾天下來,才賺五塊錢,但那已是一筆“巨款”了。

再後來,父親找了一個幫手——老王。直到今天,我還依稀記得第一次見老王的情形。那個夏天,下午放學後,我跑到山上找父親。父親當時坐在石坑邊上喝水,老王站在石頭上砸石頭。中等身材,四方臉,光着上身,黑皮膚上滿是汗水。隻見他雙手緊緊握着大鐵錘,高高舉過頭頂,黑粗的臂膀就如柳樹幹,大聲吆喝一聲“開”,大鐵錘在半空中劃了一道弧線重重落在那塊三尺巨石上,隻聽“咚”的一聲悶響,那巨石裂開了一道縫隙。老王又用力掄起大鐵錘,狠狠砸了下去,那巨石徹底碎成了兩塊。

老王砸開了大石頭,也砸開了對未來踏實生活的寄托和向往。

父親吆喝老王也停下休息一下。我這才看清楚老王的模樣,胡子拉碴的,臉上滿是泥土和汗水,臉黑的很厲害,就像鐵鍋底。那開石頭的地方,沒有任何遮蔽,尤其是夏天,熱的就像一塊燒紅了的烙鐵,人在上面就像熱鍋上的螞蟻。老王仰頭灌了半瓶水,然後看看我,裂開嘴,笑着說:“今天咱爺倆第一次見面,我送你一個小禮物吧!”說着,他朝父親瞥了一眼,臉上露出點狡黠。父親笑了笑,朝我點了點頭。

老王一把拉着我,向山坡上走去。原來,他是帶我去他住的地方。那是一間十多平方的磚石屋子,平頂,側面牆上隻開了一個小窗戶透光。他把我領到屋後,停了下來。順着他指的方向,我赫然發現這裡居然有一處“世外桃源”。那是夾雜石頭疙瘩的貧瘠之地,鮮有一點土壤,三尺之下就是石頭,卻生着一片南瓜,地表爬滿了南瓜蔓子,生機勃勃,綠意盎然。喇叭大的南瓜花傲視着頭頂上的烈日,沒有絲毫的畏懼,花生米大的馬蜂撅着屁股趴在花蕊上,美滋滋吮吸着花蜜。

蓦然,我在巴掌大的南瓜葉子下面發現了幾個沒有長大的小南瓜,像黑青色的小磨盤。老王蹲下來,用把犁耙般的指頭在土裡摳出一塊尖石頭,然後左手按住一個小南瓜,右手歪歪扭扭在上面刻上一個“劉”字。完事後,朝我嘿嘿一笑,“一個月後,這個刻字的小南瓜就是你的了!”原來,這就是他要送我的禮物。

那南瓜,那麼小,就被毀了容,自然是很傷心的。我看着南瓜被刻了字,感覺就像自己背上也被刻了字;我看着刀刻處流出了白色的漿液,那是它的血液,更是我的眼淚。老王為了送我禮物,而對小南瓜下了“毒手”。

父親曾說,老王是個文盲,不認識字的。他怎麼會寫字呢?怎麼就知道我會對一個刻字的南瓜充滿無限幻想呢?怎麼就知道這是我最喜歡的禮物呢。我确實琢磨,不懂。

為了不讓自己更愧疚,後來有次,我還特地跑到那棵南瓜旁,給它灑點“人工尿素”,呵護着它快快長大。

之後,老王又帶我去“參觀”了他的屋子。屋門竟然沒有鎖,隻是一根鐵絲别着,難道他不怕别人偷東西嗎?推開門,我走了進去,這一幕,更讓我永生難忘。屋子裡沒有床,那一團髒兮兮的散發出異味的被褥蜷縮在用磚石鋪的“床”上,上面挂着一頂舊蚊帳,四個角拴在牆壁上,屋頂上方懸着一個白熾燈。那張“床”頭邊,擺着一塊青石闆,上面放着所謂的“鍋碗瓢盆”。小鐵鍋裡還有中午剩下的菜,這麼熱的天,估計都馊了;碗也髒兮兮的,就像臉上蓋了三層土。幾隻蒼蠅,見到人進來,突然升空避險,觀察了半天,發現沒有危險,就落回碗沿上。盛有半杯水的破陶瓷缸子裡,居然還漂着一隻,遊着一隻!我很懷疑,這是不是人住的地方,再言之,那屋子,夏如蒸爐,冬如冰窖,但這的确是老王的“窩”。

父親說,老王人很老實,不管父親在不在場,老王幹活都很賣力氣,從不偷懶。是以,每當雨天不能幹活時,父親就把老王叫到家裡來,讓母親炒菜做飯,和老王喝幾盅,吹吹牛。老王,沒喝幾盅臉就紅,紅裡夾雜着黑,黑紅間泛着的是笑容,孩子般無瑕的笑容。每次喝完酒,老王再搖搖晃晃地回到山上去,嘴裡還哼着小曲。我那時候還小,老覺得很可笑,但後來才漸漸懂得,這才是人世間最惬意的時光。

幾年後,老王就回老家去了,自此就再也沒有他的一點訊息。老王到底叫什麼名字?老家是哪兒的?老家還有什麼人?這些,我一概不知。隻記得,秋末的一天,老王突然來到我家,神秘兮兮的,從懷裡掏出一個刻有“劉”字的南瓜,那“劉”字就像南瓜黃色身體長出的瘡疤。

人和人之間,此生的相遇,就如兩顆流星,隻有在擦肩而過時,才會看清對方的模樣,才會感到彼此的溫暖,之後,便消逝在無邊無垠的時間長河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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