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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萬川‖明代藁城詩人石珤與其詩歌創作特色

正統初年後,台閣體式微,李東陽為領袖的茶陵派出現,藁城人石珤是李東陽門下的一個代表人物。

石珤,字邦彥,藁城人(今河北石家莊)。其父石玉曾為山西按察使。珤與兄玠同舉成化二十三年進士,改庶吉士,授簡讨,數次謝病居家。正德年間曆南京侍讀學士、兩京祭酒、戶部左侍郎等職。十六年,拜禮部尚書掌詹事府。嘉靖元年,屢乞緻仕。但言官以石珤德高望重,進谏請留。三年五月,以吏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入參機務。在朝廷議廟樂、議廟衢、議章聖太後皇後谒太廟儀的争論中,被進讒貶官,且責令無一切恩典,裝幞被車一輛而已。時人歎雲“自來宰臣去國,無若珤者。”之後大臣再無進逆耳之言者,着實可悲。嘉靖七年冬去世,谥文隐,隆慶初改谥文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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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庫全書》有《熊峰集》十卷,前四卷及七、八、九卷為詩,五、六卷及第十卷為文。另據《明詩綜》有《恒陽集》,今未見。

茶陵詩派常被批評為盤踞館閣、脫離社會,此論對石珤則有失公允。他雖有《太康宮詞》、《南朝宮詞》、《唐宮詞》、《貞元宮詞》等系列詩篇,風格典雅,是台閣身份的典型作品,但也有較多源于樂府精神的現實主義篇章。如《貧家行》以女子自述表現農民的艱難生活:“深山有鹿水有魚,平原終日無甯居。村中昨暮正長下,官府星夜馳文書。父老訛傳閱戶役,有馬出馬車出車。妾本貧家女,少小得養息。自嫁與良人,日出官家力。眼見春澤生,欲謀今歲食。牛種猶逋巨室錢,蠶桑敢望當窗織。城南草屋才兩間,千錢出易無人還。夫妻隻有一弱子,不忍棄去攜歸山。已聞長吏稅間架,恐有生死鞭棰下。”又如《餔糟吟》:“高堂置酒白日驩,颠裳倒屦意未闌。主人不惜珠璧碎,刲麟剝鳳充朝餐。西池鼓發縱牛飲,爛醉掣斷曼纓冠。狂歌劇舞無夜旦,宮商錯亂知誰彈。春缸綠沸壯士喜,紅籠曉開鹦鹉死。盡脫金貂豈論錢,不妨曲蘖多成市。湘南遺老坐歎息,斜日烘顔亦酣色。江上何人更唱歌,千愁萬恨無人識。”寫法上繼承中唐新樂府,先鋪陳貴族的驕奢,再以“湘南遺老”的歎息作結,引人深思。這類作品還有《田居》中回憶先王在世時的“老死民不流,官長鮮迎走”,反襯如今“甔石猶不盈,焉知肉與酒”,以盛衰變化批評朝廷施政的失敗;《鼓不絕》中寫“憑君聽蕭鼓,中有勞者聲”,富貴不忘貧民,表現為官者的良心。

石珤晚年置身于政壇漩渦,詩中也不乏當時政治鬥争的曲折反應,《雜詩》:“大樸已雕散,頹波漫末塗。箋诰日紛綸,君臣互為谀。直弦忽見絕,白璧多掩瑜。但聞都俞聲,無複咈與籲。往往抗顔色,猶稱邁唐虞。唐虞不可見,烈士始全軀。王掾名癡絕,槐裡号狂愚。安能起臯益,重述邦家谟。”批評朝臣不顧是非,阿谀奉承。《傷哉行》用兩個人物的遭遇對比表現世态炎涼,寫本來人才相當的東西二家之子,“九重昨夜下明诏,東家蓬戶生光耀。少年位列執金吾,擁者擁兮趨者趨。懷寶不售君子節,太息西兒猶服儒。街前燕雀無慮萬,朝朝東飛暮西返。東家畫梁穩可栖,切莫随風飛向西。西家網羅不可度,門前冷落無遺梯。嗟哉!人情反複安有公,燕雀亦與人情同,回身掩戶且高卧,安用空羅張晩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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詠懷遣興是《熊峰集》中的另一主要内容。如《聽雨》:“君不見芭蕉葉梧桐枝,離人一聽思千裡。亦有潸然堕淚時,闌前不複植此種。恐經百感凋華姿,今宵忽聽荷盤雨。依舊閑愁千萬縷,乃知古來壯士多悲心,不用當筵怨歌舞。”夜聽雨打芙蓉聲,孤獨感、思鄉愁籠罩心頭而不散。還有詩歌表現對仕宦生活的疲憊,如《秋日遣興》:“我雖宦遊人,自是悠悠者。忽逢鄰叟來,相歡坐桑下。”再如《雨坐述懷》:“古來忠與邪,往往激褊淺。長城能自壞,元惡疇克殄。是以樂道人,但欲脫軒冕。”也有對時光流逝,人生無常的慨歎,如《述志》:“五采莫如白,數動莫如息。貴名幾喪身,嗜利竟死食。”

石珤對燕趙家鄉有着深厚的情感,每每登臨古迹,感歎噓唏。其懷古詩針對北直隸的曆史,感懷言事,頗有北地深厚蒼涼之風。如:

河嶽千年帝宅開,昔人功業幾摧頹。風生易水荊卿去,台築黃金樂毅來。鴉帶夕陽多閃爍,樹酣秋色正崔嵬。昭王祠下經過少,為讀碑文細拂苔。(《清苑懷古》)

名山萬仞白雲封,千古人來憶卧龍。郭震志豪頻倚劍,李躬望重幾臨雍。弦歌未壞藏經壁,萍水徒悲過客蹤。獨訝題詩安處士,斷碑多在最高峰。(《望封龍山》)

北直隸的土地上曾經有荊轲、樂毅這樣的英傑,與眼前的空無失落相比,怎不讓人感懷?詩人較多的寫景之作,也多寫家鄉山水,如《夜渡滹沱》中:“西日光已微,跨馬出村境。唧唧林鳥鳴,仰見河漢影。南巡古堤麓,地峻行屢警。踏軟知近沙,野闊夜逾靜。誰将笙歌耳,複聽秋蟲哽。萬事倐春夢,對此山河永。驚波齧斷岸,跳梁老魚猛。星鬥揺長練,薄吹搜鬓颕。鼓枻歌滄浪,懷人憶千頃。遙望城西門,熠熠煙火冷。”以細緻的筆觸寫出滹沱河的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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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陵領袖李東陽的拟古樂府詩中肯深刻而正氣凜然,《熊峰集》中也有較多的拟古詩篇抒寫現實感受而引人注目。如《拟古》:

翩翩海中蚌,長養非一朝。含靈向秋浦,出沒随春潮。展月夜咀華,精爽洞丹霄。孕為徑寸珠,光采兼瓊瑤。遠人緻筐篚,萬寶坐自消。本期綴冕旒,何意投寂寥。聖王惜合抱,尺朽安足嘲。

運用比興抒發懷才不遇、寂寥孤獨的感受。再如《行路難》:“行路難,不能不行奈路何。寶刀駿馬成蹉跎,道逢酒伴且痛飲,世上知心本不多。”用傳統樂府詩意,寫人生道路坎坷,知音難遇。《靜志居詩話》記載其事:少保爰立在永陵初年,是時諸臣以議禮忤旨,帝初欲援以自助,而鲠直自守。至三封内批,帝心弗善也。故雖位列中台,其詩多蹇産而不釋,如雲“黾勉二十年,十事九失意。”又雲:“人生值命薄,所遇多不平。”又雲:“雖雲日偃仰,亦複成局促”又雲:“趾發物己迕,意行悔相連。”又雲:“軒冕豈不華,一喜生衆惕。”又雲:“幡幡行春鳥,解使朝變昏。”又雲:“古來忠與邪,往往激褊淺。”又雲:“苟移造化柄,蒉土亦易崇”又雲:“甯為白璧碎,不作脂與韋。甯為鈍劍折,不作鈎與錐。”又雲:“事去朝露空,安辨窮與達。”又雲:“箋诰日紛綸,君臣互相谀。但聞都俞聲,無複咈與籲。”又雲:“終然千古下,忽有知己歎。蓋當日綸扉,之間未盡和。衷之雅一傅,衆咻誰與為善。”乃知人生不得行胸懷,雖作相,與不遇等也。

石珤在詩歌的藝術表現上,也與李東陽相似,有濃厚的複古色彩。《拟古》、《拟君子有所思》、《拟古巫山高》這些拟作,在台閣體盛行時以複古的面貌出現,是反對廟堂風格的特殊手段。《古意四首》其三:“生長邯鄲下,少小能鼓瑟。君王好新聲,寵愛一朝失。”其四:“妾家青雲樓,樓前花柳深。花容如妾貎,柳絮是郎心。”若單純從字面表面看,隻是南朝樂府仿作,但如聯系詩人在後期被皇帝疏遠的現實,其是否有“美人遲暮”之喻,則需另當别論。自拟題目的新題樂府如《病骥行》中“平生感一顧,何以報明君”,表示無論窮達,均不忘匹夫之責;《新婦詞》中通過相貌平常的媳婦以辛勤勞作得到家人的認可,說明“邦家本一緻,竭力安可忘。”詩歌均能讓人體會到言外之意,如王元美雲:“石少保如披沙揀金,時時見寶。”(王世貞《藝苑卮言》)

石珤的歌行常能以氣貫之,正應李東陽《麓堂詩話》中“長篇中須有節奏,有操,有縱,有正,有變”的論調。以《浩歌行》為例,“春風秋月何年畢,今人古人三萬日。少年不覺成壯夫,一日悲歌長六七。人人都說太平年,年去年來亦忽然。未論功名到鐘鼎,須臾白日凋朱顔。君看書劍還如故,煙閣雲台不知處。古道聊驅羸馬行,壯心幾逐飛龍去。長安辯士如懸河,豪氣能傾馬伏波。簮纓貂錦一朝歇,露盤仙掌仍嵯峩。君不見杯中酒,又不見筵前歌,酒闌歌盡人何在?依舊年年芳草多,金印玉腰真可羨,丈夫未遇欲如何。”起伏節奏近于李太白。再如《出鞘龍》中“報國那能計生死”的豪氣,《答秋官蔡從善自南都見寄》以洋洋灑灑三百餘字,叙事、寫景、抒情、議論多種手段抒發人生失意之感。無怪乎《明詩綜》中記李賓之語:“邦彥詩詞皆中矩度,而七言古詩尤超脫,凡近衆所不及。”

《熊峰集》中的近體詩有學唐傾向,七律《和杜工部秋興八首》其一:“恒山西望繡成林,絕壁奇峰劍戟森。雲滿碧台隋帝女,樹藏紅廟漢淮陰。西風牧笛吹遺恨,芳草歌樓動客心。最是南烏栖未穩,黃昏鐘鼓亂寒砧。”其中三、四句中語序的調整追求拗體,但就總體而言,并沒有杜甫震撼人心的效果。石珤宗唐但不拘泥,《南溪雨歸》從寫景記遊中引出道理,說理則又是宋詩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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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東南文士有推少保詩為北方之冠者,原因在于石珤詩歌語言明白通暢,意脈流暢,如《秋意》:“雲疏月吐華,葉老林張繡。凄清意獨苦,蕭爽氣初透。白鶴飛又還,青鸾報何後。卧聽銀浦濤,人與秋山瘦。”又如《九日》:“月杵霜砧是處同,悠然起對菊花風。龍山事往人空羨,老圃秋深葉自紅。多景欲逢高士賞,無書先與醉鄉通。登臨又誤今年約,萬壑千峰怅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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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萬川‖明代藁城詩人石珤與其詩歌創作特色

劉萬川,男,出生于1977年2月,河北灤南人,中共黨員。1999年河北師範大學西校區中文系大學畢業,獲文學學士學位,2002年廈門大學中文系中國古代文學專業畢業,獲文學碩士學位,2010年廈門大學曆史系曆史文獻學專業畢業,獲史學博士學位。2017年在河北師範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後流動站出站。2002年7月進入河北師範大學文學院工作,2020年12月晉升教授。主要從事唐代文史和海外漢學研究,中國王維研究會會員,中國樂府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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