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異國的冬,遇見“郁達夫”

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郁達夫是一個繞不開的名字。我曾極度鐘愛郁先生的《故都的秋》,認為那是民國時期文人學者四季抒情文章的巅峰。我出生在北國,對北國的秋,也了解得比旁人更深,帶着這樣的感情去閱讀郁達夫,總有一種暢快淋漓的爽勁。故都的秋天,和紐約的秋天一樣,都有北國曠野的蕭瑟、城市喧嚣中的甯谧。

2020年是郁達夫逝世75周年。本來,華美協進社有紀念活動,聯合國中文組前組長何勇博士約我撰寫一篇紀念文章以及去采訪在紐約的郁達夫先生的兒媳王永慶女士。但我因為臨時有事情,便未敢應承下來。

時間過得飛快,近一年的時間過去了,每兩年一次的郁達夫小說獎評選又開始了,我在美國印第安納大學任教的兄長,即作家肖複興的兒子肖鐵,憑借魔幻新奇風格的小說《鼹鼠之王》,獲得了郁達夫小說獎的入圍。《鼹鼠之王》以動物的視角,囊括了北美城市周遭,令人拍案叫絕。因朋友入圍了郁達夫小說獎,我的腦海和視野裡便反複出現“郁達夫”這個名字,讓我再次對拜訪郁達夫的家人有了迫切的渴望。于是,前不久與何勇博士聯系時,我又提起自己想要拜訪的心願,并得到了王永慶女士欣然應允的回複。

沒想到,後來一直忙碌,工作和寫作交織在一起。身體勞累的時候,差點忘記約定時間。還好及時清醒,趕緊乘車一路向法拉盛飛奔,總算是按時到達,當然,也不忘帶上一束花。

這是法拉盛市中心裡面一棟不錯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樓,在樓下等不多時,便看到一位穿着油綠色毛衣,笑容可掬的女士,舉手向我打招呼。似乎并沒有半分陌生的感覺,反倒像是看到一位久别的親人,或者相交經年的老友,這樣的相會隻是彼此生命長河當中最熟悉不過的一瞬。然而另一轉念,我的寫作風格的塑造,多托郁氏文學的影響,這樣的相逢,又讓我心中滿是崇敬和向往。“是何勇介紹你來的吧?他和王海龍,一個像‘武官’,一個像‘政委’,紐約的文化活動少不了他們。”王永慶女士精神十足,渾身上下透着與年齡不相符的青春朝氣。

乘電梯上樓,到樓道轉彎處,透過窗子可以看到法拉盛周邊的景緻。王女士告訴我,東邊,白石鎮的兩座大橋清晰可見,另一邊是紐澤西、布朗克斯,再過去是上州,南邊連着瓊美卡。

異國的冬,遇見“郁達夫”

從王永慶的家中,遠望瓊美卡。

她說到瓊美卡的時候,我突然想到木心先生的《瓊美卡随想錄》。不過,我生活在紐約的時代,剛好與木心在紐約的蹤迹擦肩而過。而現在,郁達夫的家人就在我面前,和藹親切地為我介紹瓊美卡,言談裡面雖然沒有文學,我卻感覺處處都是文學。

樓道裡空無一人。“好像疫情開始以後,這裡就空蕩蕩的。白天都不敢一個人在這樓道裡走,沒人出來,晚上就更不用說了。”王永慶邊帶我朝家門口走,邊解釋道。我突然在她熱情樂觀的臉上,讀出了很多憂郁不安和茫然沖突的情緒。這樣的觀察,讓我更加覺得,有必要和前輩深入交流,哪怕隻是說說話,談談心,彼此給予溫暖和鼓勵,都是不錯的。

異國的冬,遇見“郁達夫”

王永慶女士在家中

王永慶的住處并不大,但是足夠安靜溫馨。進門就是滿是典籍和書畫的客廳,這和我想象中的大部分作家後人的家并沒有什麼不同。不過,這裡有許多郁達夫的影子以及郁達夫之子郁飛的痕迹。

異國的冬,遇見“郁達夫”

王永慶家中的書房一角

客廳的兩排書架上,整整齊齊地擺放着多部不同版本的郁達夫文集,特别是最經典的《故都的秋》,有好幾本。

郁飛和王永慶在國内一直生活到1992年,因為親人的關系,兩人移居紐約。來到紐約以後,身體不如從前的郁飛在曼哈頓唐人街的華策會找到了一份看門的工作。後來朋友實在看不下去,就推薦他應聘紐約市政府,最後在兒童局,郁飛找到了收集整理兒童收養案件的工作。“這依然是大材小用。郁飛滿肚子學問,讓他每天去收發兒童案件郵件,完全沒有精力搞文學創作和研究。你能想到他的内心有多煎熬。”王永慶這樣告訴我。

1998年以後,郁飛身體狀況大不如前,隻能賦閑在家,生活起居都由王永慶女士照顧。退休前,郁飛還出版了《郁達夫全集》十二卷,翻譯出版了《海誓山盟》《拿破侖傳》《馬達哈麗》等多部外國文學著作,同時還創作了《我的父親郁達夫》《郁達夫的星洲三年》等作品。後來,郁飛甚至完成了當年林語堂希望郁達夫翻譯的作品《瞬息京華》,算是了卻一段跨越世紀的文學夢。在郁飛生命的最後十年,受到帕金森和中風等許多病症的影響,他一直卧床在家。即使這樣,他仍然寫出許多回憶郁達夫的随筆文章。

王永慶一直記得郁飛對她的愛,是以在那樣特殊的狀況下,她也一直堅定地愛着郁飛。十年病床生活,郁飛沒有長褥瘡,王永慶的悉心照料,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年輕的時候是愛情,年紀大了,相處久了,就變成親情。”王永慶動情地回憶道。

郁飛和王永慶女士感情很深。我這次拜訪的目的,雖然并不帶有太多文學的企圖心,但絕沒有想到最大的收獲是被郁飛夫婦的愛情所感動。

晚年的郁飛,深知自己身體狀況不佳,有一次告訴王永慶,我不能說話了。王永慶聽罷,連忙幫他拉住舌頭,試圖讓郁飛保持說話的能力,結果再多的努力也無濟于事,郁飛從此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不能說話的郁飛,依然在無時無刻感動着王永慶。聽到有人進門開門,郁飛就知道是王永慶回家了,陰郁的臉上馬上笑逐顔開。王永慶出門辦事,或者偶爾不在家的時候,一聽到妻子的名字,郁飛就如同小孩子一樣無助地流淚。到最後,生命的尾聲時,郁飛幾乎喪失所有意識,隻認得一個人,就是王永慶。王永慶說,現在有時候在沙發上想事情,經常不自主地回頭想和身邊人說話,轉頭才發現,自己最愛的人已不在身邊。後來,王永慶想明白了,自己不能總是回憶郁飛,就像郁飛不能一直回憶父親郁達夫一樣。

異國的冬,遇見“郁達夫”

王永慶家中的王映霞、郁飛照片。

說話的時候,熱淚幾次都在王永慶女士的眼眶裡打轉。她說,我79歲了,經常會忘記說過的事情。我不想親切的談天增加太多傷感的氣息,于是趕忙誇贊她精神好、保養好。

王永慶說,自己哪裡是保養好。這些年,吃不好,睡不好,每日都在思念郁飛中度過。好在她還有舞蹈的功底。閑暇時光,王永慶喜歡參加社群的舞蹈交際活動,這是她難得的休閑放松途徑。我記得幾年前,紐約華人組織拍攝旗袍長卷,大家還和王永慶女士一起跳舞,引來許多贊歎。

我自知手腳笨拙,沒能鼓起勇氣和王老師跳舞,但也正好借着跳舞的話頭讓老人家心情舒緩下來。王永慶會跳肚皮舞,當年她的舞姿震驚紐約台灣會館,在華人社群拿遍獎項,引領多少昂揚向上的華裔風潮,外國年輕友人都為之側目。那張王女士和白人小夥子跳交誼舞的照片,讓我對這位曆盡風雨的長輩,又多了一層新的敬佩。紐約文藝活動如此缤紛繁盛,王永慶女士絕對是其中最耀眼的一抹亮色。

異國的冬,遇見“郁達夫”

王永慶女士跳交誼舞的照片

不知不覺夕陽斜照,王老師勸我趕快喝咖啡,不然涼了就不好喝了。我轉頭看到我們的身後,畫家黃苗子的書法作品赫然陳列。中間的那幅作品,上書王維的詩句“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兩側題有清末民初浙江籍詩人蔣觀雲名句“血澆大樹活,戈返夕陽沉。”這個時間節點選得好,欣賞詩文的時候,紐約的夕陽餘晖正巧映照在客廳書房的每一個角落,形成了一道道耀眼的金邊兒,照在我和王永慶女士的臉上。

我想到這句詩的原文“興亡皆有責,愛國我尤深。楊柳佳人怨,風雲壯士心。血澆大樹活,戈返夕陽沉。獨上昆侖頂,胸羅萬怪森。”不覺感歎藝術家贈送書法的妙處。黃苗子單獨寫其中一句,不直接表露愛國之情,又滿是對郁氏父子生命光輝的敬重。

王永慶女士還要再拿出一本書,我看到名字是《中國富陽郁家影集》。這是一冊家族自刻本,十分珍貴,也引起了我的研究興趣。“現在上海的大學者陳子善,年輕的時候也喜歡來我們家裡做客。對,就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和你一樣,也對這些書籍喜歡得不得了。”王永慶說完,還要興緻勃勃地繼續翻找出更多材料供我閱讀。我擔心講太多文字的事情會讓老人家更加勞累,于是盯着面前圓桌上的幾粒牛筋糖,提議和王女士一同享用。

“疫情讓人情味變淡了。”王永慶這樣告訴我。家族合影照片裡,看上去其樂融融,兒孫滿堂,然而現實生活中,卻是孤獨。如今朋友之間往來少了,社群活動少了,家裡的護理阿姨傍晚也會離開。我不能想象,在每個夕陽落下的夜晚,王老師是怎樣面對這無比安靜的書房以及怎樣思念她無比愛戀的那個人。我被許許多多的情緒沖擊着,裹挾着,我希望每天都見到王老師,又希望她每天都是忙碌的,忙碌到無法再見我這個晚輩。

異國的冬,遇見“郁達夫”

王永慶在美國所獲的榮譽

喝完的咖啡杯,我想拿到廚房自己沖洗。王永慶怎麼都不肯,堅決不讓我這個客人勞動。咖啡我喝過很多次,王永慶老師的咖啡有世界上最香醇的味道。桌子上擺着很多薩琪瑪,老人家拼命要塞到我的背包裡。我隻留下了牛筋糖,向來不喜歡拿做客人家東西的我,告訴王女士,因為喜歡和尊敬您,我想要這些糖果給我未來的生活帶去更多美好的祝福和甜蜜。我本想留下來和王永慶女士一起吃飯,但又怕打擾她休息,隻好背上行囊,揮手道别。

出來以後,我遇見朋友小陳和小袁。手裡掏出一把牛筋糖,告訴他們,這是中國著名的作家郁達夫的後輩的饋贈。“是那個中學課本裡面的作家郁達夫嗎?”“是的。”“他的後人也是作家嗎?”“不是,但是在我心裡,她是比作家還要不平凡的偉大的女性。”

倘若我也在星洲印尼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我是否也會和郁達夫一起奔赴戰場,再來一次男兒的咆哮?郁飛的才學永遠被人銘記,倘若我曾與他在紐約相逢,一定會竭盡全力輔助他安心做好郁氏文學的研究工作,這又是否能讓他的心中不至于滿是落寞神傷?

曾經,郁達夫和郁飛在曆史上遭受過許多誤解,然而時間的車輪滾滾,曆史終究會讓偉大的靈魂永遠光輝。時間就是這個茫茫星河裡最好的答案。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