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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讀馬克思:為什麼勞動被異化特别令人不安?

我們先簡要談談異化。在通常的用法中,異化指的是一種感覺,也許是極度錯位或迷茫。這種主觀觀念是馬克思異化概念的一部分,但隻是很小一部分。更為根本地, 異化是一個關于我們生活的客觀事實,我們甚至會在沒有意識到它時就被異化了。異化的基本含義是兩個本應在一起的東西分開了。在宗教異化中,人的本質變得與人的存在“相分離”。我們沒有運用我們最本質的特征, 而是以一種異化的形式崇拜它們。克服異化就是使這兩個因素回到某種适當的關系中。這是費爾巴哈激進的人道主義的基礎。

宗教異化的思想以及與之相關的“自我異化”, 甚至“類本質的異化”的概念,在後期的青年黑格爾派的圈子裡廣為流傳。但通過對政治經濟學的研讀,馬克思确信異化也适用于勞動。而且,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馬克思認為主要是異化勞動導緻了那些讓我們去創造宗教的人世間的痛苦。

馬克思研究了對蘇格蘭經濟學家亞當·斯密(Adam Smith)的《國富論》(初版于 1776 年)的譯介,這讓他認識到了幾個凸顯資本主義底下勞工困境的“政治經濟學真理”。我要強調的是,它們直接來自馬克思對斯密的了解,盡管斯密常被認為是資本主義的主要擁護者之一。從某種程度上講,他确實是,然而我們看到,他也沒有忽視它的缺陷。

重讀馬克思:為什麼勞動被異化特别令人不安?

《當今為什麼還要研讀馬克思》,作者: [英]喬納森·沃爾夫,譯者: 段忠橋,版本: 新民說|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21年11月

本文經出版方授權摘編自《當今為什麼還要研讀馬克思》中《勞動和異化》一節,少部分内容有删節,小标題為編者所加。

對異化勞動的說明,是馬克思的創新之處

從馬克思簡短的筆記中,我們可以将他聲稱在對斯密的研讀中發現的要點整理如下:

1.資本主義底下的勞工工資确實是最低的。這是由于資本家在議價中處于更有利的地位,而勞工為避免挨餓,就必須準備好接受給他開出的非常低的工資:隻能維持勞工及其家庭的生存。

2.工作十分繁重。出于同樣的原因,勞工必須接受惡劣的條件,這導緻了過勞和早逝。

3. 勞動是退化的和片面的。随着分工的進一步發展, 勞動變得更像機器,“人 [ 勞工] 變成抽象的活動和胃”。(《全集》第 42 卷,第 52 頁)

4.勞動力成為一種商品。它像其他商品一樣在市場上買賣。

5.勞工的生活受異化的力量支配。勞工的生活需求被建立在富人和資本家的欲望之上。

馬克思的創新之處,是将斯密和費爾巴哈結合起來得出一種對異化勞動的說明。也就是說,資本主義底下勞工的困境是人的本質如何與其存在相分離的一個執行個體, 即勞工以并不表現他本質的方式來生活。從根本上講, 人是生産性的動物,但馬克思斷言,他們在資本主義底下以非人的方式進行生産。現在回想一下,讨論這一問題的《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是一份未出版的初稿, 因而必定有些不明确之處,并可以多種方式解讀。不過,我将遵循現今通行的解釋,即馬克思認為,異化勞動有四種主要形式。

異化勞動的第一個方面是與産品異化。最初,人們對此的了解非常簡單。勞工生産了一件物品,但無法決定或控制該物品在未來的使用或占有。是以,從這種意義上講,個體的勞工是與産品相分離或者說異化的。當然,這種看法過于平庸和淺顯。一旦我們開始思考我們如何集體地與創造的産品異化,事情就有趣多了。兩個關鍵的概念是神秘化和支配。

我們已經注意到,馬克思指出,實際上我們遇到的一切事物要麼是被創造出來的,要麼是被人努力以某種方式轉變了的。這不僅包括明顯的人工制品——我寫字用的筆、坐的椅子,甚至還包括我們周圍的“自然”景觀。正如馬克思所說:

……周圍的感性世界決不是某種開天辟地以來就直接存在的、始終如一的東西,而是工業和社會狀況的産物,是曆史的産物,是世世代代活動的結果,其中每一代都立足于前一代所達到的基礎上,……是由于社會發展、由于工業和商業交往才提供給他的。(《選集》第 1卷,第 76 頁)

舉一個當代的例子,美國弗吉尼亞的謝南多厄國家公園(Shenandoah National Park)。公園現在有很大一部分被官方标示為“荒野”,好像人們根本不知道那裡有什麼。但在 20 世紀初,該地區大部分還是農田。20 到 30 年代期間,富蘭克林·羅斯福(Franklin Roosevelt)的民間資源保護隊(Civilian Conservation Corps)将其改建為國家公園,是旨在解決大蕭條後失業問題的衆多公共工程之一。是以第一點就是,雖然世界上有那麼多東西在很大程度上是人類創造的,我們卻很少這麼想,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與我們的産品異化了。我們還往往認為它們理當如此。試想一下,你浴缸的龍頭能流出幹淨的冷熱水,這背後需要經曆怎樣的工程發展史。但我們隻是在供水“竟敢”故障時才注意到它。當我們發現我們中很少有人真正知道普通家用物品是如何工作時,這種神秘化就完成了。我們之中有誰能誠實地說自己了解冰箱的工作原理,即使有人向他解釋過?我們人類創造了一個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世界,我們是自己世界中的陌生人。

我們不但被這些産品迷惑,還被它們支配。我們很快将了解到馬克思關于我們在生産中被異化的理論。生産線技術是罪魁禍首。但是誰發明了這一技術?又是誰建造了它?是我們。是以,這是一個産品支配我們的例證。

重讀馬克思:為什麼勞動被異化特别令人不安?

《摩登時代》電影劇照。

然而,支配的觀念還要深刻得多。想一下“你無法抵制市場”這句老話。我們已習慣了這種想法,即存在像“市場力量”之類的東西,如果無視它們,你就要承擔風險。就好像你無視重力、磁力等自然力量,很可能會遭遇不幸一樣。例如,如果你是一個資本家,你周圍的競争對手開始降價,那你最好跟着做,否則你将面臨停業。如果你的顧客決定不再喜歡你的産品,那你最好去生産點别的,而且動作要快一點。

這裡的教訓是,資本主義經濟使行為的某些形式成為合理的,其他則不合理。是以你最好按市場的要求去做,否則會有麻煩。結果,我們發現自己被市場支配了。但市場是什麼?隻是無數關于生産和消費的人類決策積累起來的結果。那麼,它就是我們自己的産品。由此可見,我們再一次被自己的産品支配了。即使它是我們自己的産品,也不受我們控制。例如,有誰希望股市崩盤? 但這種情況卻時有發生,它是我們自己個體行為的意外結果,但每個人的行為從自身出發可能都是完全合理的。市場就像一個我們無意中創造出來的怪物,但它現在統治了我們的生活。如馬克思所說,我們體驗到“死的物質對人的完全統治”。(《全集》第 42 卷,第 85 頁)

絕大多數勞動者沒有運用他們的創造力、巧思和才能去應對挑戰

與我們的産品異化因而是一個豐富的觀念,包含許多方面的内容。第二類是生産活動中的異化。我們知道, 這源于勞動的精細分工。現在要弄清楚的是,勞動分工的問題不是它将一個工作分解成了幾個更專門化的任務。高度專門化的任務可以是極具挑戰性且報酬頗豐的。而不管本身是否具有挑戰性,勞動分工中的任務仍可構成聯合生産或團隊協作的一部分,提供另一種形式的滿足。相反,馬克思看到的問題是資本主義的勞動分工通常會導緻勞工技能退化,每個人都隻是在執行一項高度重複、簡單機械的任務,而對自己在整個生産過程中的地位知之甚少。我們隻不過是機器,按照程式反複做同樣的動作。

這讓我們很快進入到下一項,與我們的類存在異化。類存在這個詞來自費爾巴哈,但馬克思賦予它新的了解。其核心想法源于這樣的問題:什麼是人類的本質?什麼使他們成為一種與衆不同的生物?

在這一點上,馬克思對人的生物學特性不感興趣。相反,他把人的類本質分為兩個方面。首先,我們已經知道勞動,或更準确地講,社會生産活動是那種獨特的人的活動。當然,其他的動物也會生産。河狸築壩,蜜蜂造巢。但馬克思指出,人類能自由地生産,因為他們可以按照自己的願望和意識,以精細和始料未及的方式生産。人類可以生産的東西的範圍沒有限制。但在資本主義底下,很少有人能享受到他們類本質的這一方面。我們不是在生産中表達我們的本質,而是機械、重複地生産。這不是享受,而是折磨:

一個勞工在一晝夜中有 12 個小時在織布、紡紗、鑽孔、研磨、建築、挖掘、打石子、搬運重物等等,他能不能認為這 12 小時的織布、紡紗、鑽孔、研磨、建築、挖掘、打石子是他的生活的表現,是他的生活呢?恰恰相反,對于他來說,在這種活動停止以後,當他坐在飯桌旁,站在酒店櫃台前,睡在床上的時候,生活才算開始。(《選集》第 1 卷,第 336 頁)

根據馬克思的論述,我們的類存在的第二個方面出現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的另一個條目中,這次是在第六條,其中說道:“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選集》第 1 卷,第 60 頁)我了解這意指人類正在參與巨大的、極其複雜的勞動分工,這種分工超出了狹義上所謂生産的範圍。我們的藝術和文化成就,我們的物質進步, 都依賴于将全球各地和整個人類曆史都囊括在内的合作。舉一個人們熟悉的例子,據說世界上可能沒人能獨自做出一支簡單的鉛筆。它涉及很多不同的技術和關于不同材料的知識,以至于我們任何人都無法獨自生産它。

因而,盡管我們自己很少想到這一點,但來自另一個星球的造訪者會發現,人類參與到了一個巨大的合作計劃中,制造被全世界使用的物品,而這又建基于多年積累的共同知識。在任何一天,一個特定的個人都可能使用或消費那些最終可能需要其他數百萬人生産的物品。

這揭示了我們類本質的社會面向。

重讀馬克思:為什麼勞動被異化特别令人不安?

于是馬克思論證說,在資本主義底下,我們與類本質的這兩個方面都異化了。我們已經簡要地指明了第一個方面:我們在生産活動中被異化。我們現在可以看到, 這也是我們的類本質被異化的一種方式。資本主義底下的絕大多數勞動力的工作方式并不調動他們獨有的人的特性。他們沒有運用他們的創造力、巧思和才能去應對各種不同的挑戰和環境,而是以一種愚蠢、重複、單一的方式進行生産。他們像動物一樣生産,而不像人類應該做到的那樣。據說,對很多勞工而言,一天中最能發揮能力的部分是開車上下班。是以,正如我們看到的, 馬克思說,我們中的許多人隻在不工作的時候才感到自己是人。

與類本質異化的第二種方式可合并到最後一類:與他人異化。這裡的要點隻是,我們沒有意識到我們的“類生活”是什麼。我們不把自己視作上述巨大合作計劃中的成員,而認為自己是去工作掙錢,然後去商店花錢的人。我們是視野狹窄的人。正如馬克思多少有些晦澀地說道: 我們把我們的類生活當作個人生活的手段。換句話說, 如果沒有共同的類本質,我們追求自己利益的方式甚至是不可能存在的。但我們完全漠視我們生活的這一公共層面。我們幾乎不考慮誰會使用我們制造的東西,更不考慮我們購買的東西是如何産生的。除了即時的消費決策外,我們對一切都視而不見。

馬克思認為,在資本主義底下,我們在勞動中被異化的方式有四種:與産品異化,生産活動中的異化,與我們的類本質異化,以及與他人異化。但是,它還不止于此。

原作者| [英]喬納森·沃爾夫;

譯者| 段忠橋;

摘編|張婷

編輯|走走

導語校對|盧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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