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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頁島往事》:“隐顯之間三千年”

文史學者蔔鍵所著《庫頁島往事》,近日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該書是目前為止有關庫頁島的曆史最全面深入的專著,填補學術空白,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

庫頁島是一個緊貼着東北大陸的長條狀大島,北端側對着黑龍江口,南端正對着北海道,西面是鞑靼海峽,東面是北太平洋,戰略位置極其重要。該島面積7.64萬平方公裡,超過中國台灣島與海南島的總和。在久遠、漫長的曆史時期内,庫頁島作為中國曾經的第一大島,享有“大護沙”之譽。

但在幾千年的華夏曆史中,庫頁島時隐時現,雖然記載很早,卻記載很少。僅見有民國時期石榮暲《庫頁島志略》内設“沿革篇”引錄相關文獻,并加考釋辨證。在《庫頁島往事》一書中,蔔鍵通過細緻爬梳史料,厘清了庫頁島居民的構成及其與中原的關系,認為庫頁島民應出自肅慎,在東漢時期,就有史料明确記載了庫頁島的存在。《後漢書·東夷列傳》稱“海中有女國”,應該說指的就是庫頁島。而自唐代設定黑水都督府,遼代設立貢鷹道,金代将庫頁島劃歸胡裡改路,稱之為“海上女真”。元朝設征東招讨使,明朝建立奴兒幹都司,“這個島已經納入了中國版圖,并逐漸有了行政隸屬的關系。”

在蔔鍵看來,從漢唐到明清,庫頁島上的族群一直是自治狀态,“與朝廷大體為貢賞關系,往來越來越密切。但即便是已在島上建立了多個衛所的明朝,也包括使貢賞體制規範化的清朝,仍沒有實施直接的統治,與朝廷以及地方官府的聯系仍是松散的。”

《庫頁島往事》:“隐顯之間三千年”

《庫頁島往事》

庫頁島離開中國有多少年了?是《庫頁島往事》一書開宗明義提出的問題。蔔鍵提出從法理上說,可追溯到整整160年前的《中俄北京條約》,“然而細檢《中俄北京條約》文本,其中并沒有出現庫頁島的名字,再看兩年前奕山所簽《瑷珲條約》,也完全不提這個近海大島。”作者不無感慨地寫道,“從契诃夫的《薩哈林旅行記》中,很多人知道了薩哈林。當時年30歲的契诃夫打算赴該島考察時,庫頁島已成為沙俄的薩哈林也即将滿30年。此名也來自滔滔流淌的黑龍江,滿語将此江名為‘薩哈林烏拉’。薩哈林意為黑色的;烏拉又寫作烏喇,即江。”

作者在書中的叙述有兩條線索,一條線索是史料記載下的庫頁島,一條線索是俄國作家契诃夫筆下的庫頁島。契诃夫在《薩哈林旅行記》中寫道:“我們應該去朝拜像薩哈林島那樣的地方,就像土耳其人朝拜麥加一樣。”相對于契诃夫,中國明清時期的朝廷、官員、士人對庫頁島卻沒有那麼大的熱情,“沒有一個中國著名的曆史人物登臨過庫頁島。”

對于庫頁島的去國,作者花費大量精力搜集史料,尤其是俄文、日本史料,充分分析,努力還原它們不斷滲透、蠶食庫頁島的曆史面貌。作者認為,庫頁島的去國主要在于俄日兩個鄰國的竊取攘奪,但清廷的責任也是巨大的。“清代乾嘉時期,是華夏曆史上一個文化繁榮與學術勃興的時期,在這個所謂的大清盛世,庫頁島基本被漠視,被忘懷,沒見有誰對這個大島的治理提出奏議,沒見有誰關注關心那裡的同胞,甚至沒有人會想到它、提起它,沒有人覺察到一夥強盜正對庫頁島虎視眈眈,甚至已悄然潛入。”

評述庫頁島的去國,蔔鍵如此寫道:“寫作這本書的心情是沉重的,基于一種遐深的傷逝,想借助那些陳年往事,厘清庫頁島漸離母體的去國之路。人們常說曆史是一面鏡子,卻應摒棄那種顧盼自雄或自怨自艾,而深自省察,反求諸己,大約才是獲得鑒戒、振作複興的徑路。”

《庫頁島往事》:“隐顯之間三千年”

分享會現場 三聯書店供圖

12月,三聯書店以“隐顯之間三千年”為題,舉辦《庫頁島往事》新書分享會。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副主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編講史地中心原副主任馬大正,國家清史邊關委員會委員,傳記組組長,三聯書店原副總編輯潘振平,以及該書作者蔔鍵等在會上圍繞成書的前前後後,以讀者關注的問題展開對話。

“那麼荒涼,那麼遙遠 ”

蔔鍵在發言時介紹說,寫作這本書的起因,就是來自于契诃夫的《薩哈林旅行記》,1980年黑龍江人民社翻譯的版本。“契诃夫是偉大的小說家,但這本書和他的小說完全是兩個不同的路數。大家想想,從莫斯科到庫頁島大約一萬俄裡,俄裡比公裡還多一點,那就超過2萬裡。那時整個西伯利亞沒有通火車,他要走很艱苦的路。契诃夫當時剛剛三十歲,在俄羅斯文壇已經耀眼得很。他說,‘在我的生命中抹去一年,這一年我要去庫頁島。’那時契诃夫已經得了肺病,身體很虛弱,走到半路就開始咳血。但他堅持來到庫頁島,在那待了三個月,做了非常詳細的調查、統計,做了一萬多張卡片,也通路了一些原住民。”

《庫頁島往事》:“隐顯之間三千年”

文史學者、《庫頁島往事》的作者蔔鍵

蔔鍵在發言中指出,“隐顯之間三千年”的題目對應庫頁島的曆史記載,可謂一語中的。“隐的時候多,顯的時候少。隐的時候是真‘隐’,顯的時候是不怎麼‘顯’。要分析,就得把所有的史料放到一起看,再帶一些推測,這樣才能大約(看出端倪)。我特别想說,庫頁島在曆史上唯一有記載的就是中國,俄羅斯也好、日本也罷,他們的記載都很晚很晚,對應我們基本不超過清朝。”

但在過往中國曆朝曆代關于庫頁島的記述中,一般談到這個區域,主要是談它的貢品。“它有兩種貢品:一種是‘楛矢石弩’,就是箭和箭頭,很簡陋的箭;第二種就是海東青(鷹),一般認為海東青是隼。‘海東’這兩個字尤其應該注意,我覺得它跟庫頁島比較有聯系。宋代有官員到金國出使,回來的記錄裡也寫過(海東青),它是從海東飛過來的,雖然沒說庫頁島,但庫頁島細細地很狹長,将近一千公裡長,跟大陸離得也很近。”蔔鍵說。

令蔔鍵感到痛心疾首的是庫頁島的丢失,“我們都知道康乾盛世,乾隆朝是學術、文化、出版都很繁榮的時期,《四庫全書》就是那時候編纂的。但沒有人想過在東北,離大陸海岸很近的地方——最近的地方隻有七裡路,劃一個小舢闆就過去了——有這樣一個大島。多大呢?七萬多平方公裡,比台灣島、海南島加起來還大,島上物産極為豐富,煤炭、石油、樹木、漁業等等。可大家都認為庫頁島是個麻煩,那麼荒涼,那麼遙遠,要它幹嗎? ”

“情懷滿滿,嚴謹探研,填補空白”

邊疆研究史是馬大正的主業,他在發言時先就感慨,“文化學者的敏感度比我們高得多。看了契诃夫的《薩哈林旅行記》,就能引發出那麼多的創作泉水。我看過這本書後,簡單來說就三句話:第一這是填補研究空白的著作;第二這是一部嚴謹的學術探研著作;第三這是一部家國情懷滿滿的近世著作。”

《庫頁島往事》:“隐顯之間三千年”

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副主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編講史地中心原副主任馬大正

在馬大正看來,之前的史書對于庫頁島到底跟中國是怎麼分開了,大都語焉不詳。“《庫頁島往事》把線索脈絡理了出來。以後隻要研究庫頁島,這本書就不可小觑。”同時,他也認為盡管這本書風格有點像曆史散文,“文字很活潑,但确實是一本很嚴謹的學術著作。我做了初步統計,從附錄參考文獻類的書目來看,涉及到文獻檔案的彙編就有49種,一種可能對應一本,也可能對應幾十本,上百本。蔔鍵同志把有關史料記述基本上一網打盡,這很不容易。”

馬大正特别提出,對庫頁島的歸屬,今人不能拿現代意義上的“管轄”來看當時的曆史。“東方曆史有東方曆史的特點,清王朝就是你來朝貢我,我就賞賜你,你給我一張貂皮,可能我賞賜你的東西的價值就超過十張貂皮,(如此)皇帝的感覺才好。這本書裡提到個非常有意思的例子,當時俄國已經統治了庫頁島,但島上的老百姓還是變着法兒地要向清朝貢禮。當地生活的原住民基本上還處于原始社會末期的狀态,家國觀念對于他們而言(是談不到的),就是認為誰對我好,我就聽誰的。”

在發言最後,馬大正還委婉地指出了作者在提到契诃夫《薩哈林旅行記》的中文版譯者時,錯把“姜長斌”寫成了“姜長富”,“我也寫過書,編過書。作者也好,編者也好,有時候就是會看了一百遍也沒看出來,往往不相幹的人一眼就看出來了。”

“書寫曆史是一個永恒的話題”

潘振平在發言中提出解釋庫頁島為什麼離開,為什麼處于不明不白的關系中,可能跟不同時期和地域的知識體系與規則有關,“大家觀察這個問題的時候,可以用一個更寬的視野看待。”他同時提出,對于書中提到中國曆代的知名學者、文人幾乎從沒有踏足過庫頁島,“其實也有一些不得已的原因。”

《庫頁島往事》:“隐顯之間三千年”

國家清史邊關委員會委、傳記組組長、三聯書店原副總編輯潘振平

“比如當時來講,清朝統治者并不希望漢人出關,因為那是他們的‘龍興之地’。從乾隆到嘉慶年間,清廷組織了一批移民去東北,主要還是滿洲人,他們在北京失業靠救濟過活,不妨送去東北墾荒。但漢人,除了山東和河北發生大饑荒時,允許漢人農民去,其他時候都不歡迎。而在當時流放到東北的文人看來,尚陽堡、甯古塔對他們來說已經非常苦寒的地區了,再往北走幾乎是不可能的。”潘振平說。

作為一名出版人,在潘振平看來不管曆史怎麼寫,萬變不離其宗,“基本的史實不能虛構。可以想像,但不能靠虛構的東西填補。現在各界人士都來寫曆史,追溯祖先、追溯先人,這都很好。希望大家在寫作的時候要注意這件事。”他同時指出,對于《庫頁島往事》一書中作者的情感代入,“從我個人來講,是很喜歡的,我覺得這才是活生生的東西。”

就此,蔔鍵在回應時表示了認可。“要以現在極端性的說法來看《史記》,裡面有大量‘不合格’的記述。它沒有想像嗎?想像太多了。誰在現場?場景一個個都寫得那麼生動。但《史記》恰恰是中國史學修史的标杆,它比《漢書》精彩之處就在于它有想像、有歸納。學院派如果都畫地為牢,怎麼面對《史記》?是以書寫曆史是一個永恒的話題,我們還是要不停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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