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還款日比發薪日早5天
這一天,是禮拜六,林大天一直在等一通來自護士的電話。
前一天,他做了一次透析,原本當天還要連着做。
錢都付給醫院了,「舍不得」。他臨時取消預約,想留到兩天後做。
可身體的難受,超出了預期。2021年12月的第一個周六,他請護士幫他安排當天下午的透析名額。答複是:人約滿了,要有空位,會通知他。
11年前,确診慢性腎病,6年前,發展為尿毒症。自此,他得終生接受血液透析治療,最開始一周兩次,如今,40歲的他一周要做4次,每次時長4個小時。
生病前,他種過西瓜、擺過攤,在超市殺過魚,在酒樓做過傳菜員和廚師。随着病情加重、透析頻率的提高,這些工作不再對他開放。
送外賣,上班時間相對自由,強度在他體力範圍内,這是林大天能找到的「最好的去處」。
可這份工作也顯現出頹勢。
疫情暴發兩年來,林大天所在外賣站點的騎手數量從30來人增長到100多人,騎手一多,林大天能接到的單就變少了。
跑38單能賺200塊左右,可他跑到深夜,也未必做得到40單。趕上周一、三、五、六,做透析就要小半天,工作時間被壓縮了一半,連送滿14單這個出勤最低标準,他都有些勉強——效率高的騎手,一天能完成八九十單。

身高1米6,體重100斤出頭,深色衣服,與健康界初見的林大天,在人群裡毫不起眼。唯一的亮色,是他提的明黃色塑膠袋,提手處磨得發白,袋子上印着「分享甜蜜時光」。
這是個冰淇淋包裝袋,裡面卻常備三種藥:依巴斯汀片,止癢用;尿毒清顆粒,通便用;碳酸司維拉姆片,降磷用。
隻有他低下頭,把手機捧到眼前,鼻尖幾乎壓到螢幕上時,路人才對這個瘦小男人稍有注意。
一位大爺沖他說,「你怎麼不戴眼鏡?」林大天紮在手機上,沒答話。
他的聽力有些問題。小時候,他被村裡的大孩子連扇過幾個耳光,或許是那時候落下的毛病。視力也是,上國中那會兒他就看不清黑闆,後來學習實在吃力,加上家裡還得供三個弟弟讀書,他就退學回家種西瓜了。
他一直以為自己隻是近視,可配過眼鏡,800多度,戴了沒什麼效果。直到2021年12月,媒體幫他聯系到了一家民營醫院福州東南眼科醫院的免費檢查機會,他這才知道,自己得的是白内障,要做手術。
腎功能嚴重受損,林大天的肌酐已經超過1000,是正常值的十幾倍。眼科醫生建議,想做白内障手術,得先把肌酐降一降。
林大天覺得,一周做四次最基礎的血透,已經不太夠用,他要血透和血灌搭配着做。血液透析可以過濾掉體内的水分和小分子毒素,單價400元,而單價600元的血液灌流則可以進一步濾出中大分子毒素。
每次血灌,得買一次性用的血液灌流器,這個加在機器上的「瓶子」可貴得很:單價599元的HA130灌流器,或單價1197元的HA230灌流器。
如果醫保還有額度,他每周能做兩次免費血透,開HA130血灌需自費200多元,開HA230血灌需要自費300多元。
12月3日,福州市一院門診收費視窗。林大天拿了些藥,又提前開好了第二天要做的HA230血灌,到視窗付款,門診收費單顯示:
個人賬戶支付:0.00
統籌基金支付:1137.36
自付: 1021.92
合計人民币: 2159.28
林大天頓了一下,他隐約知道2021年12萬的城鄉居民醫保支付限額用完了,看病可能比以往要多付兩三百元,但這個數字還是把他吓了一跳。
付款碼扣向收費機,短促的「滴」聲過後,他的花呗本月待還金額多了1021.92元,總數逼近2000元。
花呗還款日是每月20日,發薪日則是每月25日。
近2000元的待還金額隻是開始。眼下12月才過去3天,按照每周4次的頻率,他這個月還得做16次透析。
收費單怼到眼前,林大天看不清楚,也想不明白。治療要錢,不治療影響工作,賺不到錢。
他陷于兩難,夜裡失眠,白天昏睡整個上午,賺錢的時間又少了一半。
事情追着事情,問題連着問題,林大天被困在原地打轉。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去醫院,但選擇權并不在他的手上。
這個周六,他上午10點半上線接單,配送到晚上快12點,送了30單,能賺165元。
醫院的電話一直沒有打來。
02 第二顆心髒
維持性透析患者通常有一條崎岖的小臂。兩處青紫色的鼓包,分别是靜脈和動脈的穿刺點,像是休眠的火山,一條血管通路潛藏其下。
挑開鼓包,針頭伸入瘘管,火山被喚醒,血液進入透析機,透析機替代受損的腎髒濾除代謝廢物,淨化後的血液,再從透析機回到體内。
瘘管不斷震動,是尿毒症患者的第二顆心髒。
這條血液通路的打開,往往伴随着生活軌迹的斷裂。貴州人付紅17歲來到廈門打工,後輾轉來到福州,接受血液透析以來,再沒回過老家。
她的小臂上有兩條疤痕,一個是透析造瘘手術切口,另外那條更長更深——20歲出頭患上腎病,醫生說,她恐怕要終生透析。她被吓懵了,絕望之下,割開手腕。
如今付紅已透析10年,每周三次。粗略算下來,這些年看病她已經花費10多萬。剛生病那幾年,她根本不曉得什麼醫保報帳,看病全靠自費,每個月要花1000多元。
年輕時身體還撐得住時,她在福州一家工廠打工,廠裡的上司看她可憐,幫她辦了福州市的職工醫保。
漫長的透析時間,剝奪了她繼續在工廠打工的可能。父母早逝,付家四兄妹都在福州生活,現在她和弟弟一家住在上街,她做家務、照看小孩,運氣好的時候,能接到些計件的零工。
目前,像重症尿毒症門診透析治療這樣的門診特殊病種,福州市在職職工醫保的支付比例可以達到85%。而林大天參加的城鄉居民醫保,支付比例為60%。
2012年起,福州市将市一院與市二院設為試點,慢性腎髒病5期(尿毒症)城鎮基本醫療保險參保人員,可在這兩所醫院接受每周兩次免費的血液透析。
付紅的人生軌迹由此和市一院綁在一起。每每透析完,她拿到藥,就把收費單扔掉,「有人留着可以領一些補助,我是外地的,就沒有這個福利」。
逢年過節,家人們回到老家貴州,獨留付紅守着空蕩蕩的房子。早些年,她還會發些拜年短信,後來聽人說收到病人發的這種短信不吉利,和他人的聯系就變得更少了。許多個春節,她通過家人發來的照片和視訊,看看闊别多年的故鄉,老屋已不是記憶中的樣子。
03 一條命的分量
每周二、四、六,李仁樂幾乎都是第一個到血透室的人。
血透室7點半開門,早上5點半,李仁樂縮着身子,雙手插在褲袋裡,帶着兩個饅頭,往市一院走。他住在打鐵垱巷,那是緊鄰市一院、被高樓環繞的舊屋區,租金每個月500元。
6點半左右,血透室等候區陸續多了些人。來的人互相打招呼,詢問對方的睡眠和血壓狀況,李仁樂則窩在角落看手機。
他總是獨來獨往,存在感最強的時候,是在病友群裡借錢。
病友們把尿毒症稱作「不死之癌」,經年累月地治療,意味着望不到邊的經濟投入。有人一時周轉不開,群友也會出個百十來塊幫忙。
但李仁樂借得有些頻繁,惹得大家不滿。
李仁樂沒有工作,靠哥哥每個月打來的1700元過活。他是閩清縣人,每周做三次血透,基本醫療保險和精準扶貧等補助,能解決他看病的大部分費用。
但人活着,除了看病還有吃和住。
他租的房間,是隔闆隔出來的,寬度隻夠擱一張單人床,長度隻比床多一個身位,隻能側着身進屋。空調是壞的,能用的家具是一床、一櫃,櫃子門和屋門同時開就會互相格擋。吃飯靠點外賣,不僅增加開銷,也意味着更大的身體負擔——尿毒症患者需要控制鹽和水分攝入,而外賣顯然不那麼可控。
透析6年,李仁樂自稱,能明顯感受到哥哥和父親對自己的疏遠。
「哥哥『變了』」,李仁樂記得,以前他還沒生病時,哥哥在德克士打工,下了班會給他帶炸雞吃,「他以前也不會罵我」。
現在,哥哥家請客吃飯不會叫他,他開口要錢也總被哥哥數落,「那也沒辦法,隻能靠着他」。
靠自己,除了和群友借錢,便是通過水滴籌、輕松籌之類的平台籌款。互助平台的籌款服務往往基于社交關系,對于李仁樂這樣中專畢業,隻在餐廳和工廠打過幾年工的人來說,能夠撬動的社交資源十分有限。
讀中專那三年,是李仁樂最得意的時光,他身兼好幾種職務,晚上帶着同學們巡邏檢查紀律。得病後,他試着聯系當時的同學借錢,無人回複。
他也不是沒找到過别的來錢方法:比如六合彩。
「那時候我看六合彩很準的!中了十幾次!」他帶了些笑意,說起剛開始做透析那兩年,他「亂猜」就猜得出中獎号碼,前後中過兩三千塊,還能自己出錢做透析。
有一次欠了人家幾百塊,被哥哥發現了。哥哥罵他亂花錢,李仁樂急了,「我也是想減輕哥哥的負擔呀!」
他在雨夜沖出門,漫無目的地在外面走了三四天,後來身體受不了,又偷偷回到閩清老家,「從後山翻回家裡,别人都不知道我回來了」。
他窩在家裡,不肯去透析,臉都變黑了,人很軟,沒力氣,幾乎是在等死。
媽媽急得一直給哥哥打電話,讓哥哥勸他。哥哥、嫂嫂,還有護士長的電話輪番打來,他心軟了。
「如果我出了事情,媽媽會難過。」他回到福州,靠這個念頭活着,在比床大不了多少的屋子裡,反複看林正英的僵屍片,有時隔壁會傳來男女的嬉鬧聲。他今年33歲了。
相比之下,林大天好歹有份能養活自己的工作,但他的生活也在不斷收縮。
當年在酒樓炒菜時,他會嘗嘗菜。沒想到一輩子的好滋味,幾乎都在那時候嘗完了。現在他每天吃些饅頭包子應付過去,小肉包五塊錢兩個,六塊錢三個,林大天隻買兩個。多了吃不下,吃得下也不能多吃。
遵從醫囑,尿毒清顆粒需要每天吃6包,為了省錢,林大天隻吃三包,先把沖劑顆粒倒進嘴裡,再喝口水把藥咽下去。維持性血液透析存在胃腸道、心血管系統等一系列并發症風險,林大天隻顧得上解決最基本的生存需要,降磷藥、止癢藥,還有安眠藥,是不得不吃的,其他問題,暫時就得生生捱過去。
他的抽屜裡存放着2021年的門診收費單據,薄薄的紙摞在一起,厚度和重量都變得明确可感。
這也是他這條命的分量。
至于動辄花費數十萬的換腎手術,林大天甚至不願提。
「這就不用說了」,他用雙手遮住臉,聲音從指縫裡滲出來,「想都不要想」。
04 外鄉人
林大天的微信頭像,是福州東泰禾的夜景。
泰禾廣場彙集了五星級酒店,5A甲級寫字樓,獨棟商業會所,高端購物中心,以及相當于3個半足球場大的下沉廣場,是福州規模最大的商業綜合體。電動車不被允許進入,外賣「步兵」提着餐盒穿梭其中。林大天是其中一員。
在東泰禾送外賣的第四年,他熟悉的是廣場邊緣的便利店、奶茶店、包子鋪,還有一家酸菜魚店。和老闆打好招呼,他就能吃到一份幾乎沒有調味的酸菜魚——原本他也常吃這家店裡的肥牛飯,後來菜單更新,肥牛都要腌制入味,他便不敢再吃。
尿毒症患者需要保持低鉀、低磷的飲食,并且嚴格控制水的攝入。之前林大天沒太在意,熱了就猛灌冰水,餓了就吃點快餐。浮腫、瘙癢,身體很快發出警告。
林大天沒有自己做飯的條件,群租房裡沒有冰箱,廚房狹小,連切菜的地方也沒有。在上一個群租房住的時候,他偶爾開火,把米和肉扔到高壓鍋裡一起煮,加一點鹽和醬油蓋住肉腥味,「但也沒用,還是好癢」。
收工後,林大天的手上常拿着一杯奶茶。有時是給自己的,白天喝掉一小半,去店裡讓服務員把杯口重新封上,留到晚上去醫院繼續喝。
有時是給别人的,便利店阿姨、醫院護士、病人家屬,都有可能收到這位外賣騎手随機配送的禮物。
酸菜魚和奶茶,林大天自己花錢下的外賣訂單幾乎就這兩種。酸菜魚一份20元左右,奶茶一杯10元左右。之是以消費,是因為做透析的日子跑不滿14單,為了保證工作量,他隻能接自己下的單,自下自接,有很大的風險被系統判定是「違規刷單」。
隔着停滿電動車的橫嶼路,保利香槟國際的高層住宅森然聳立,俯瞰泰禾廣場。林大天住在其中一間群租房裡,房租每個月要1200元,對他來說并不是一個小數字。
但他隻能住在這裡。福州市規定,未懸挂新式黃牌的電動自行車禁止在三環内通行,林大天的電動車沒上成黃牌,被扣留在閩侯縣青口鎮。
沒有電動車,就隻能做「步兵」,出了東泰禾,就少有做「步兵」的工作機會。況且,他也很難應對距離更遠、路況更複雜的出行。
2020年他住在保利香槟國際另一棟樓的群租房,有一天突然收到房子要被整頓的消息。倉促搬家,居住證和電動車發票都被弄丢了,是以他一直上不了黃牌,也拿不回車子。
車子被扣下時,剛買了半年,花費了2800元。被扣車的前一天晚上,他渾身瘙癢,睡不好覺,早早地出門,想着多接幾單。
眯着眼睛騎車上路,模模糊糊地,車子開到交警跟前,他才反應過來,想調頭也來不及了。
2021年他還出過兩次車禍,一次是去辦健康證的路上被車碾過腳掌,住院10來天;另一次是在地下停車場,他舍不得開電動車的車燈,在拐角處被一輛車撞飛,整張臉摔得青紫變形,住院20多天。好在,醫藥費主要是由對方賠付的。
上半年,他還因「胃裡有泡泡,快穿孔了」住院一周,花了一萬多元。
生病讓林大天過上了一種容錯率極低的生活,但這樣的生活又時時有意外發生。車禍和胃病都帶來了計劃外的開銷,并導緻他提前用完12萬元的最高支付限額。
在醫院這些年,林大天見到過花重金做換腎手術失敗後繼續透析的女孩,也眼睜睜看着隔壁床的老人在住院第二天去世。他打聽老人的名字,護士說,這和你沒關系。
生病是失控的開始,但不是失控的全部。
林大天的三個弟弟擁有更健康的身體,但生活依舊囿于打工和養家中。林大天住院,他們拿不出錢,隻能刷信用卡貸款。
小陳是林大天唯一一個買了房的朋友。當然了,房子不在福州,在小陳的老家縣城。兩人在同一個站點做騎手,得尿毒症這件事,林大天隻告訴了小陳和另一個同僚。
有段時間,林大天騎滑闆車送外賣,經常摔得青一塊紫一塊。小陳那時還不知道林大天的病,看他狼狽,便主動幫他送單。林大天的電動車被扣下後,小陳還把自己的車借給了他。
剛來福州那年,林大天想象着城裡人的模樣,特地買了身西裝,穿着西裝在五一廣場擺攤,還沒開張就被城管找了上來。他上一次穿西裝是2020年,小陳結婚,邀請他當伴郎。
為了讓小陳有面子,林大天花了1000多塊錢,從頭到腳置辦了新行頭,還給小陳包了1000塊錢的紅包。結果那天上午忙着送單,等趕到婚禮現場,新娘都接回來了。
那身西裝沒讓小陳有面子,反而和新郎官小陳的結婚禮服撞衫。他很尴尬,原本配套買的領帶,也不敢戴出來。
林大天差點也能結婚成家。訂婚一個月後,他查出尿毒症。女孩家人強行把她帶回老家,後來女孩另嫁他人,對方出軌,家暴,兩人離了婚。
她找過林大天,問還願不願意娶她。林大天沒覺得開心,反而是以多了些恨意,「我這情況,哪還能再談這些?」
生病讓這個40歲的男人變得暗沉幹癟。下班回家,電梯門打開,他一晃神,跟着前面的女孩往外走,到了門口,鑰匙怎麼也擰不動。
女孩在遠處的一扇門前停下,放慢動作,頻頻回頭看他,最後試探地問了句,「大爺,你也住這嗎?」
門在這時打開,裡面探出一張年輕的臉,他這才發現自己去錯了樓層。
記憶力在減退,衰老來得更快了。
「倒黴」,林大天把一切歸咎于自己,是自己命不好。
但他也不覺得這有什麼稀罕。僅在福州市第一醫院,每年的維持性血透患者門診數量就近45000人次。林大天住的群租房,隔壁住着位聾啞人,帶着妻女擠在一個單間,「我們這樣的人太多了」。
05 錢錢錢
那張收費單把林大天吓到了。12月3日,當周的第3次透析,1021.92元。到第二天,這個數字依然壓在他胸口,「想得腦瓜子痛」,送外賣的時候拿錯了一單,還打翻了一單。
血灌太貴,暫時不做了,林大天盤算着,一周四次的透析也可以試着減到三次。熬到新一年,新的報帳額度下來,日子就會好過很多。
到了下一周,當周的第一次透析,12月8日,林大天開了幾種藥還有一單血透。市一院門診收費視窗從業人員報了個300出頭的數字,并告訴他,網絡支付系統出了點問題,要去自助機結算。
林大天走到自助機,插上醫保卡,自助機顯示屏上是一串紅色的報錯資訊:
醫保結算出現異常。本次優惠救治包内醫保費用:420.0元,超過年度醫保剩餘費用:0.0元,請檢查!
他以為每周還有兩次免費透析,但從業人員告訴他,醫保額度用完後,就不能開免費透析了。
林大天沒聽清,或者已經聽不進去。他提高聲音,「但我開的是免費的呀!」從業人員重複解釋了幾遍,試圖安慰他,「年底了,很多人都這樣」。
在自助機和人工視窗來回走了幾趟,林大天步子越來越快,音量又高出不少,一句粗話說出口,沒有下文,不知道罵誰。
這是他少有的情緒爆發的時刻。大多數時候,林大天是個沒脾氣的老好人,随身帶着紅色軟殼的七匹狼香煙,一包15元,主要用來派給别人。這是他打點關系的方法,他的關系網主要包括同僚、小區保安,以及醫院裡偶遇的病友。
市一院外廊,一位病友接過煙,塞給林大天200塊錢。林大天稍作推辭,收下。那錢是他還給林大天的。
幾天後,他又向林大天借錢,林大天卡裡沒錢,跟妹妹借了300塊,轉給了對方。病友是福州市裡人,林大天覺得他的日子應該比自己好過很多,不知為什麼也要借錢。但他沒有多問,也不好拒絕。
林大天很看重「關系」。患病之初,他做過腹膜透析,半年後,腹透失敗,他忍不住想,雖然醫院不收紅包,但他還是該在手術前想辦法塞給醫生;村子裡唯獨通不到他家門口的水泥路;以及幾經周折才申請下來的永泰縣紅十字會人道救助,2020年給了1000元,2021年他沒再申請到,這些都被他歸因為沒有「關系」。
「關系」的背後,是他渴求得到庇佑。
低保,2021年上半年每月400元補助,下半年每月630元補助。他本來可以回村申請低保再報帳,能報個一兩千元。鑒于他們家和村裡的關系緊張,他判定申請會很麻煩。
而且他怕影響到媽媽的低保,因為一家隻能有一個低保名額。
怕這,怕那。其實,很多情況他搞不明白,也問不明白,「城鄉居民醫保,額度12萬,報帳比例60%。别人說,醫保額度用完後,我可以接着報帳城鄉居民大病保險,可我每次打永泰縣醫保中心的電話,都是提示『正在通話中』。」林大天說。
捱到2022年,捱到有新的額度,是他這個月的盼頭。
整個12月,林大天在花呗和借呗共負債1萬元左右,自費治病花了快6000元,另外4000元是還朋友錢。為了治病,他曾向同在一家酒樓工作的服務員借了3800元。幾年間,朋友一直沒催他還。
但最近,朋友過年回家,要用錢。林大天從花呗套現,還了他4000元。
「以後我沒能力上班,就不能還朋友了。」林大天這麼解釋。
06 無路歸家
40歲了,林大天既不熟悉他所在的鎮子,也不熟悉他所在的福州。過去的生活和現在的生活,收縮成孤立的圓點,分别圍繞着他長大的村子,以及他打工、看病的地方。
鎮中央的廣場上,伫立着巨大的白色雕像,林大天說,那是林則徐,實際上,那是宋代名家張元幹。
父親湊了10來萬,夠兒子在鎮上買「半套房子」,正打算買房,林大天生病了。
村子裡的人家大多都搬到了鎮上,林大天的父母還守着老屋生活。老屋生了白蟻,用手敲擊,房柱發出脆響,裡面被蛀空了。幾年前,父親想加強房子,買好水泥,磚頭和沙子,卻因出不起人工費而停工。如今,水泥放在屋子裡,磚頭堆在門外,沙堆上滿是落葉。
比起房子,父親更在意路的問題。林家的房子在土坡上,村裡的水泥路略過了他家門口,直通遠處已經很久沒有人居住的小樓,那是村幹部家的。
眼看着灰白色的水泥路向遠處延伸,父親隻得自己拉來石頭,在家門口鋪出一條小路。提起這件事,父親雙眼泛紅,而精神狀态時好時壞的母親重複念叨着:「小心說話。」
林大天把責任歸咎于自己,「就是因為我生病了,我們家才會越過越差。」2021年夏天,林大天的奶奶病危,家人不願讓他回來探望。帶着一身病,林大天被視為不詳的人,「衰仔!」
生活本不該是這樣。小時候,林大天膽子大,也很能幹,七八歲就敢獨自趕着牛走十幾裡夜路。村裡的大孩子打他,他招架不住,但嘴上絕對不認輸。這幾年,他的記憶力越來越差,但小時候的事還曆曆在目。另外,他還對電視劇《正陽門下》印象深刻。
劇中的男主角撿破爛、收古董,同時也學廚藝、開酒樓,乘上改革開放的浪潮,白手起家。這部劇首播于2013年,那時林大天還沒被查出腎病,他也在酒樓工作,從傳菜員做到了廚師,身邊有女朋友陪伴。電視劇裡那種好日子,他似乎也夠得到邊。
「到底為什麼這麼難以入眠。」
「真不覺得有什麼比這更痛苦了。」
「看過太多世間不平之事,信仰也有點動搖了,這是可怕的想法。」
「你說十年後怎樣怎樣,我隻能笑笑。」
......
失眠的夜裡,瘙癢爬滿全身。他發過很多條朋友圈,表達對「這種事情」會發生的憤怒,但沒挑明是「哪種事情」。
「下個月就會好很多。」12月初,他這樣安慰自己。
到了月末,等着他的是花呗待還金額逼近5000元。他先是在朋友圈問,「萬能的朋友圈有沒有賺快錢的業務?比如幫打架、黑活,擡屍體的活都能接」,配合着三個捂臉流淚的表情符号。
13分鐘後,他又發了一條動态,「拆東牆補西牆了」。沒有「賺快錢」的方法,也沒有「萬能的朋友圈」,他把3000多塊錢挪到了下個月支付。
體内毒素堆積,無法排解,黑色素顆粒浮到皮膚表面,一抓,便會掉下黑黢黢的污垢,同時滲出來的還有異味,林大天厭惡這樣的自己。
他想着村裡的路,想着母親的病。他咽下五六片安眠藥。他抓破自己的皮膚。他反複塗抹花露水和潤膚露。他感覺身體正在爛掉。
瘙癢揮之不去,如屋柱中的白蟻。
編後記:
「省、市醫保将于2021年12月31日21:00至2022年1月4日6:00 統一關閉資訊系統,開展醫療費用年度結轉工作。停機期間參保人員發生的門(急)診、危重病搶救等醫療費用,先由個人墊付,于資訊系統開啟後持社會保障卡或保健醫保卡、就診病曆資料、醫療費用清單、發票、有效銀行賬戶資訊(需注明開戶行)材料到相關經辦機構,按各統籌區相關規定辦理結算報帳手續。」
年年如此的正常停機安排,對林大天格外的難。這意味着,2022年1月1日和3日的兩次血透,他得自己先墊付。
所幸,新的醫保支付額度已經生效,他的盼頭,有了着落。
來源|健康界
撰稿|劉丹
編輯|章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