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樓，有個問題一直萦繞在我的腦海裡，相信不少讀者也跟我一樣，那就是，賈府從紅樓夢的一開篇，就已經在走下坡路，連外人冷子興都看得出來，那麼作為賈府實際上的最高掌權者，賈母是否意識到了賈府的敗落呢？
至少在紅樓夢的上半部裡，曹公沒有直接的文字交代，提及賈母意識到了家族衰落這件事，或采取相應措施挽救，我們看到的不是賈母帶着兒孫們熱鬧過節，就是到處吃喝玩樂。比如元宵猜燈謎，比如清虛觀打醮，比如給薛寶钗、王熙鳳過生日，比如兩宴大觀園……
賈母作為賈府老祖宗，一直都生活在金字塔的頂端，享受着錦衣玉食兒孫繞膝的晚年生活。
賈母原是史侯家的千金小姐，她嫁到賈府，毫無疑問是典型的四大家族聯姻。從賈母查賭一回，我們也看得出來，賈母若真管起家來，那也是絲毫不含糊的。
賈母管家的風格，不是息事甯人，不是一味仁慈，而是追根溯源，絕不手軟，尤其當她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之後，更是一個都不放過，管你有臉沒臉，該打的打該罰的罰，誰說情都沒用。
應該說，按照賈母這樣的管家手段，如果繼續理家的話，賈府的敗落也許不會來的那麼快，甚至将來也不至子孫流散，落得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王熙鳳雖也有手段會理家，但太貪心，與賈母的段位比起來，她差了不是一星半點。
秦可卿托夢王熙鳳時，她一個年輕的重孫媳尚且能意識到家族的敗落，能夠為家族長久提出可以立即實行的可操作方案，睿智如賈母，經曆過大半輩子風浪的貴婦，難道連一個年輕媳婦的見識也不如嗎？
是以，對賈府的敗落，賈母不可能沒有感覺。但如果有感覺的話，賈母面對子孫的敗家，面對家族急速衰落的現實，為什麼沒有挽狂瀾于既倒，及時站出來為家族長久繁榮出謀劃策威重令行呢？
是以有人認為，賈母是賈府敗落的罪人。她明明有權力有能力去拯救賈府，但卻選擇了漠視，選擇了不聞不問，隻管自己安享晚年，不管家族廢與興。
到了下半部紅樓，先後有兩處筆墨，暗示賈母早已意識到家族的衰落。一個是賈敬之死，一個是中秋之悲。
賈敬是賈府文字輩的老大，也是賈府唯一一個通過自己努力考上進士的賈府子孫，他又是甯國府長房長孫，按照宗法觀念，未出家之前的他，也是賈府族長。是以，他的死亡，就具有了不一樣的意味。
聽聞侄子賈敬死亡，原文有一段關于賈母的描寫：賈母暮年之人，見此光景，亦摟了珍、蓉等痛哭不已。賈赦、賈政在旁苦勸，方略略止住。又轉至靈右，見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大痛一場。
一句“暮年之人”，一句“痛哭不已”，已寫出賈母此時的形景來。此時的賈母，已經是個年過古稀的老人。她尚在，但下一輩的子孫卻已經有人去世了，還是從長房開始的，她如何不悲？我相信，賈母的痛哭裡，有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喪親之痛，更有對家族漸漸衰敗的深深哀悼。
一個家族衰敗的先兆，除了子孫敗家，便是人丁零落，榮府還好，甯府就不行了。文字輩隻賈敬一人，玉字輩隻賈珍一人，草字輩隻賈蓉一人，下一輩的竟無人了，即便有億萬家業，百世恩榮，後繼無人，殊為可哀。賈母面對賈敬之喪，她悲的又何止一人，而是整個家族！
再就是賈府中秋之夜，賈母終于忍不住放出悲聲。在此之前，與賈家世代交好的江南甄家已經獲罪抄家，回京治罪。賈母知道後，便不自在，還說“咱們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們八月十五日賞月是正經。”
門子跟賈雨村呈護官符時曾說，四大家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與賈府往來密切的江南甄家都已經敗了，賈府還會遠嗎？
賈母是什麼人，怎麼可能對家族的末日一點感覺都沒有？她早就意識到了，但賈府赫赫揚揚已經近百年了，如今子孫不能繼業不說，很多問題也早已積重難返，不是她鐵腕治理就能立馬解決的，看探春理家一回便知。
是以，脂硯齋有一句批語說：賈母已看破，狐悲兔死，故不改以往，聊來自遣耳。也就是說，賈母雖然知道家族敗落一事，但心有餘力不足，情知是無法避免的了，那不如再來一場末世的狂歡吧。頗有些破罐破摔的意味。
話雖如此，但面對家族衰亡的不可避免，賈母終究難掩悲痛之情。賈府這年的中秋節，王熙鳳缺席，薛家母女缺席，黛玉湘雲早早退席，唯獨賈母不願散，大抵她心裡已明白，這一家子，終究難免一散啊。
原文說：夜靜月明，且笛聲悲怨，賈母年老帶酒之人，聽此聲音，不免有觸于心，禁不住堕下淚來。衆人不禁都有凄涼寂寞之意……賈母的淚，是末世之淚，更是為不久之後的家族衰亡而流。
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