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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物之神:帝國意象裡的曆史幽靈

微物之神:帝國意象裡的曆史幽靈

(圖源:IC Photo)

馬向陽/文

小說大抵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用來讀的,一種則可以用來把玩。事實上,從來沒有一種遊戲能比文字遊戲(一種能指符号的遊戲)更令人着迷的了。在語言(能指符号)建構的迷宮裡玩弄捉迷藏的遊戲,向來是諸多偉大作家樂此不疲、精心營構的“盛事偉業”——博爾赫斯的小說《小徑分叉的花園》裡層層疊疊嵌套的時空迷宮追蹤,曹雪芹筆下曾經埋葬青春無數、白茫茫大地一片的大觀園情感考古紀錄,以及艾略特詩歌《荒原》中如巨碑悚然的繁複隐喻象征,都是歎為觀止的符号遊戲。

《微物之神》就是這樣一部“另類小說”,它精心構造的文字迷宮既讓人燒腦,又令人沉醉其間,作家餘華和戴錦華教授都特别推薦過印度裔作家洛伊(ArundhatiRoy)的這部小說,甚至每過幾年就要拿出來再重新讀一遍。《微物之神》通過一對雙胞胎孩子艾斯沙和瑞海兒的視角,透過孩子眼中密密麻麻的、各種不起眼的微物(smallthings)所代表的各種意象和象征,比如他們的表姐蘇菲默兒躺在棺材裡被掩埋之際棺材裡那隻垂死的蜜蜂;他們的祖父帕帕奇最忘不了那一隻灰色、多毛、背部有特别密的簇毛的象征着惡性鬼魂的蛾子;還有搖搖晃晃地走在一條滿是橫沖直闖的車子的公路上的、最後被壓爛的青蛙,如此等等……這些隐喻大都寄寓了一個前現代印度家族生活的恐懼和失落、絕望和愛情、抗争以及死亡。

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兩個孩子的母親阿慕最後不惜用生命的代價去争取“活着的機會”——她走向“賤民”木匠維魯沙的緻命一步,猶如飛蛾撲火一般。這個夢中反複出現的男人是她的“失落之神、微物之神、雞皮疙瘩和突然微笑的神”,小說最後一章的大揭秘,巧妙回應了小說開頭第一章的迷思。和偵探小說不同的是,洛伊這部悲劇小說哀而不怨、怨而不傷,在密密麻麻、層層鋪墊和反複出現的種種意象編織中,阿慕們甚至都很難用“活過”這樣的字眼來形容,在帝國陰影和曆史賬簿中,文章中着墨衆多的幾位女性都隻是曆史中蒼白的“微物”,她們活着是小人物,死去也隻是曆史上重複出現的、了無新意的不重要的小東西和神秘幽靈罷了。

回旋意象:曆史的回聲

作為一部神奇的回旋小說,《微物之神》的第一章“天堂果菜腌制廠”到最後的第二十一章“生存的代價”,幾乎每一章的故事既互相嵌套在一起,在時間的線性叙事中又充滿過去和未來的交織,有點像中國詩歌中的“回文體”結構,這樣的一種精心安排,不但故事情節充滿了各種遐想迷思,更讓人感受到一唱三歎、意味難盡的悠長餘味,不能不說,這是一部需要反複閱讀、咂味、摩挲的,蘊藏着奇特叙事結構和耐人尋味意象的巧構小說。

在小說第一章“天堂果菜腌制廠”裡,主人公阿慕的兩個孩子——成年後的兄妹艾斯沙和瑞海兒23年後再一次在阿耶門連的祖屋相逢,一個是從他們的父親那裡被送回來,另一個則是從美國遠道而回,故鄉重逢使兄妹兩個想起了23年前他們的表姐蘇菲默爾從倫敦來阿耶門連度假并客死他鄉的奇怪故事。這23年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們的表姐為何很快就客死在阿耶門連?兩條故事層層交錯,互相纏繞,最後牽扯出一件更加隐藏的悲慘情愛故事——他們的母親阿慕和木匠(賤民)維魯沙的相愛,因為逾越了“愛的法律”而最終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故事的套層結構,由此一步步地慢慢展開。兩個孩子的表姐蘇菲默爾究竟因何而死?他們的母親阿慕在參加表姐蘇菲默爾葬禮後去警察局到底說出了什麼秘密?在經曆過那“恐怖”的一天之後,為什麼此後哥哥艾斯沙必須立刻被送回父親身邊?作家羅伊開篇緊緊抓住讀者好奇心的同時,卻同時扔給讀者一堆“大火發生之後滿屋子的殘骸”,接下來以阿慕為主人公的這部印度人的家族史在餘下的20章裡,一個畫面接着一個畫面、一個意象接着一個意象、一個故事接着一個故事,徐徐展開,作家不僅在驗證我們的耐心,更希望我們從那些“被燒焦的時鐘、燃燒過的相片和焦黑的家具”中發掘出“曆史的真相”來。

這些殘忍的真相被隐藏在閃爍不定的意象裡。作者擅長用回旋、緻密、渦旋感的語言編織出種種繁複而富有意味的意象,這些意象一次又一次地重複出現,這種反複使用的電影“閃回”手段,進一步臨摹出一種旋渦般的時間;讓讀者在小說所建構的時間迷宮裡,發現獨特的幽靈萦繞的恐怖氛圍——即主人公阿慕在每個“恐怖”時刻都像是曆史的幽靈。尤其是在反抗之前,她們隻是屬于曆史秩序的固有部分,好像從來不曾“活過”一樣。

以“蛾”和“愛的律法”兩個反複出現的意象為例。在第二章“帕帕奇的蛾”裡,主人公阿慕的父親帕帕奇曾經是一位大英帝國昆蟲學家,依靠大英帝國秩序的庇蔭,他一路官運亨通,退休時已經當上了普薩學院動物研究院的院長。但是當印度獨立、英國人離去後,他頭上的帝國光環開始變得黯淡無光,很快遭遇了他生命中最大的挫敗——他所發現的蛾并沒有以他的名字而命名。

在小說原文中,這隻蛾分明是“帝國魅影與後殖民文化”的隐喻象征,帕帕奇的個人命運最大挫敗以一隻蛾來象征,甚至成為他後來“郁郁寡歡和突然發怒的原因”,“它惡心的靈魂——灰色、多毛、背部有着特别密的簇毛,糾纏過他住過的每一棟屋子,它折磨他。折磨他的孩子,以及他孩子的孩子”。

在小說中,這隻蛾反反複複地出現在各種不同的場景中,但其寓意分明隻指向一處,它鮮明地嘲諷了帝國秩序的垂死和衰亡,不管它此前如何猙獰和醜惡,而且這種帝國魅影連同其殖民文化,已經深深植根在這個印度家族的每一個分子的每一個時刻,根本就無法拂去。

至于“愛的律法”,則是一部規定“誰應該被愛、如何被愛以及人可以得到多少愛”的律法,在小說中,它一次又一次地被提及,隐喻了現代印度人生活中宗主國、種姓制和父權制依然活躍的種種恐怖影響力和僵化的傳統制度。阿慕的父親帕帕奇動辄就喜歡用黃銅花瓶去毆打他的妻子,在女兒阿慕看來,“人類隻是習慣的動物”,“隻要看看四周,就會發現,拿黃銅花瓶打人是這類事物當中最不會令人大驚小怪的一種”。在阿慕家族的三代女性代表中,她的母親瑪瑪奇隻能默默地承受家庭暴力;阿慕早年草率所嫁的老公是一個加爾各答的茶莊助理,不但說謊成性、酗酒度日,甚至勸說妻子接受他的英籍經理的提議,用她的身體去換回她丈夫的工作,遭妻子拒絕後反而毆打她;從小就生活在和平恐怖中的瑞海兒甚至害怕婚姻,結婚不久就離婚了。

在瑞海兒看來,一旦打破那些“使祖母成為祖母、舅舅成為舅舅、母親成為母親、表姐成為表姐”律法,闖入禁區,就成了最糟糕的逾越者,随之會付出慘重的代價。

這部逾時空、無邊界的律法當然尤其相當荒唐的另一面:阿慕的哥哥恰克也與他的前妻瑪格麗特離了婚,當阿慕因為離婚成為一個可恥者時,這位瑪格麗特因為是英國人,這一特殊身份在印度足以抵消她作為女人的全部罪過,當阿慕遇上了賤民維魯沙、迸發了愛的火花而受到無情誅殺之時,阿慕的哥哥恰克喜歡招惹工廠女工,卻被視為一種正常的生理需要,他的母親瑪瑪奇甚至在她兒子的房間另開了一扇門,專供這些低級女工們友善出入。

從雙胞胎兄妹的表姐蘇菲默兒來到阿耶門連的那一天開始,表面上看,“事情可以在一日之内發生變化,而數十個小時可以影響人的一生”,可是作者筆鋒一轉,“事實上這件事開始于數千年前,開始于馬克思主義論者到來之前;開始于英軍攻下馬拉巴爾之前……甚至可以說,這件事開始于基督教乘船到來,并且像茶包中的茶那樣滲入喀拉拉之前”,當然也是“開始于愛的律法被訂立之時”。

在小說叙述中,作家大量使用簡潔的名詞和極端簡約的不規範動詞,并使用大量回旋的長句、大量的羅列來排列組合成各種光怪陸離的意象,這些意象和文字形成了流水般的旋渦,洛伊向讀者清晰地展現了23年後重逢的這對孿生兄妹和這座印度南方小鎮裡的老屋裡曾經見證的一切——曆史和現實如何互相切換、代替和糾纏在一起,以及阿慕家族中的每一個生命都曾經被時間深處的曆史幽靈所塑造。

微物之神:帝國意象裡的曆史幽靈

《微物之神》

作者: [印度] 阿蘭達蒂·洛伊

出版社: 上海文藝出版社

譯者: 吳美真

出版年: 2014-5

幽暗生靈:帝國的秩序

以詩性的語言來展現帝國秩序的殘酷,戴錦華教授曾經激賞過《微物之神》的獨特叙事美學——當詩性的語言和高度緻密的文字結合在一起,每一組文字成為如同鑽石一般的多面體,每一個形态各異的截面,都折射出曆史殿堂深處那些幽暗的創傷。這不僅對讀者的閱讀構成挑戰,也讓讀者在這部小說裡看到了文字和語言可能産生的革命性、創造性的作用。

以第二十一章“生存的代價”為例,小說在鋪墊主人公阿慕和木匠維魯沙相愛時這一高潮段落時,有這樣一段白描:

“倉皇疾行,全世界已經消失了。

正要去工作的白蟻。

正要回家的瓢蟲。

正要掘洞穴避開亮光的白色甲蟲。

拿着白木小提琴的白色蚱蜢。

悲傷的白色音樂。

這一切都消失了。”

這樣的一連串高緻密名詞,不僅把讀者帶到了阿慕和木匠維魯沙偷偷約會時有質感的物質場景,更鋪墊了一種美好而又悲傷的故事基調。洛伊在這部小說中并沒有講述什麼驚世駭俗的故事情節,甚至隻有一個老套的愛情故事和家長裡短的家族日常生活場景,可是,一旦作家改變了它的講述方式——以全新的、動人的、直接的方式去觸碰你的心靈時,這種唯美語言下掩蓋的殘酷真相,就會像利刃一樣刺傷你的心靈。

在第十八章“曆史之屋”中,小說的殘酷主題更多了進一步的詩性展示。“曆史之屋”是阿慕和賤民維魯沙的約會之地,就像是一位沉默的曆史見證人,在阿慕和賤民維魯沙之前,這裡曾經是一個卡利塞普(意為本土化的白人)的房産,他的夫妻原本是一個本地男孩,男孩被父母帶走後,他也自殺了,這裡由此成為棄屋。卡利塞普曾經是一個雙重的逾越者,一隻腳踏過了宗主和被殖民者的界限,另一隻腳則将愛跨越了性别。當警察們在“曆史之屋”将賤民維魯沙打得奄奄一息時,作者用極其冷峻的文字寫道:“這些人隻是曆史的追随者,被派去結清賬目,向那些違反其律法的人收取他們應該付出非代價。一種原始但完全非人性的感情驅使着他們,一種從剛生成的、未被承認的恐懼生出的蔑視感驅使着他們——文明對于自然的恐懼,男人對于女人的恐懼,權力對于沒有權力的恐懼”。

為了維護帝國秩序的一緻性,權力自身成為唯一合法的“神性”。對于阿慕和賤民維魯沙這樣生活在帝國秩序的幽暗生靈而言,他們隻不過是權力之下的卑賤“微物”(smallthings)。

《微物之神》的故事核心源于洛伊小時候母親講給她的鄉間傳聞:一個上層的叙利亞基督教離婚女人與賤民木匠跨越種姓、階級的悲傷愛情故事。在洛伊生活過的印度喀拉拉邦的家鄉,這樣的故事每天都在發生。

以詩性文字描寫殘酷,用語言碎片來拼湊暴力,以幽靈般記憶來記錄帝國秩序,《微物之神》就是這樣一部能帶給讀者沉浸體驗的迷宮小說,它值得你在一個冬日慵懶的下午陽光裡,捧着它在膝間,看生命之流,就像是咀嚼一塊味道複雜的奶酪餅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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