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麗宏
原文刊于《上海文學》2022年1月号
人啊,你在哪裡
“我走到語言的盡頭/聽懂了鳥的鳴叫/我走到顔色的盡頭/看清了花的本質/我走到生命的盡頭/夢見出生的嬰兒/我走到愛的盡頭/遇到了母親”。這是莫言最近寄給我的組詩中的一首,題為《盡頭》。看似平淡的語辭和意象,卻把生命的意義,把審美的奧秘和人的感情表達得如此獨特而幽深。
在這樣的時刻,讀這樣的詩句,我很感動,并且心生共鳴。新冠疫情在世界上持續蔓延了兩年,而且還沒有聽見尾聲,其延續時日的長度,超出了人們的預期。無形的病毒不斷變異着花樣威脅人類,讓很多人面對未來充滿了惆怅。然而生活仍在繼續,文學家的觀察、思考和創造沒有一天停止過。《上海文學》在過去一年中為讀者呈現的文字,就是一個證明。優秀的文學作品,在艱困的時世中,能安撫心靈,給人力量。文學無用,這是一句略含傷感和無奈的真心話,也是一句調侃的話。寫作者也許很渺小,但他們真誠的态度,睿智的思緒,洞察人性的目光和對文字獨辟蹊徑的駕馭,卻可以赓飏天地,燭照心靈,在人間引發悠長的回聲。
去年,《上海文學》發表了很多受讀者歡迎的作品,其中有一位非專業作家的專欄,特别受到關注。很多原來不讀文學期刊的讀者,因為她的專欄對文學發生興趣,紛紛通過微店訂閱《上海文學》,讓編輯部應接不暇。這位專欄作者,是旅居海外的電影演員陳沖。陳沖拍過很多電影,《青春》《小花》《末代皇帝》……她在銀幕上塑造的人物形象,曾給觀衆留下深刻印象,成為一個時代的記憶。她的專欄,是對自己人生經曆的回憶,也是對她所經曆的時代的回顧和反思。她的回憶中,用大量真實的細節,叙說了她的個人遭遇,她的童年、家庭、親人、朋友,她的生理和心理的成長過程,也有她從藝生涯的曲折腳印。這些叙說,極其逼真地展現了她所經曆的時代。對人性的思考,對曆史的反思,都交融在樸素生動的文字中,看似平常,卻引人入勝,也發人深思,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而構成這些作品的基礎,也是這些文字之是以感人的最重要原因,是因為作者真誠的态度,是那些袒露靈魂的大量真實細節。
陳沖在她的開場白中有這樣的表述:“記憶,好像夫妻離别後枕頭上柔軟的凹印,那是他在你生命裡存在過的證據。你似乎能感到那裡的溫度,忍不住伸手去撫摸它,把臉貼住它。等你再擡起身,卻發現那凹印已經走樣,失去了他的痕迹。記憶也好像一個犯罪現場,你一次又一次地去那裡檢視,反而踐踏了那些手印足迹,丢失了真相。我們的頭腦總是不停地把記憶裡的碎片邏輯化、合理化、美化或醜化,而且每一次造訪,都似乎令它離原始印象更遠一些。我從很年輕開始被各路記者采訪,不少過去的事,已經被反複叙述,變成了翻版的翻版,連我自己也很難看清它們的原貌。也許,要保持原始的記憶,唯有不去觸動它。有一日,在完全沒有準備的情形下,我突然回到了一片未曾被自己過多調用過的記憶,有些隻是模糊的印象,有些清晰猶如昨天。我企圖把它們寫下來,或許人們能看到我在枕頭上留下來的那個凹印。”陳沖的記憶,不是“翻版”,更不是“翻版的翻版”,而是真實的原版。她的專欄,并無時髦的話題,也沒有刻意的炫技,但她卻以自己的真誠打動了讀者,讓大家不斷地期待着讀她的下一篇。這是真實的力量,也是文學的魅力。讀陳沖的文字,讓我想起了别林斯基的一段話:現實主義的文學“顯著特點在于毫無假借的直率,把生活表現得赤裸裸到令人害羞的程度,把全部可怕的醜惡和全部莊嚴的美一起揭發出來,好像用解剖刀切開一樣。”别林斯基所說的“現實主義”,是指作者觀察表現生活和客觀世界的真實,也是指作者真誠的态度,陳沖的專欄,正是這樣的現實主義。
二○二二年一月号《上海文學》,開篇的作品是莫言的組詩。莫言是小說家,也是詩人,他的新作《聶魯達的銅像》,是對一位偉大詩人的緻敬,也讓我回想起一些難忘的往事。莫言是善講故事的大師,他的詩中,也隐藏着故事。觸發莫言寫這首詩的起因,是京師學堂中的聶魯達銅像。春夜,莫言一個人在大廳面對聶魯達的銅像,詩人之間有心靈對話。他用“沾了清水的絨布”拭擦聶魯達的銅像,想起了聶魯達的詩歌和人生,也回想起自己通路智利,通路聶魯達故居的往事。在莫言的冥想中,聶魯達不是銅像,而是依然輻射着激情的詩人,他和聶魯達銅像在詩中奇妙地互換着身份:
彎腰時我聽你冷笑
擡頭時你面帶微笑
仿佛我是銅像,而你是
鑄造銅像的匠人
不是我擦拭你的臉
而是你點燃我的心
我沒有見過京師學堂中那尊引發莫言詩興的聶魯達銅像,那一定是一尊塑出詩人神韻的雕像。在我面前的書櫃中,也有一尊聶魯達銅像,這是三年前我從聶魯達的黑島故居中帶回來的。莫言的詩,也讓我回憶起三年前通路智利的經曆。聶魯達的黑島故居坐落在海邊,是一幢奇特的船形建築。聶魯達對生命的熱愛,對海洋的傾訴,對世界的思索,詩人的愛戀和才華,凝固在黑島故居的每一寸空間。五光十色的貝殼、雕塑、繪畫、酒瓶,來自地球各個角落的藝術品,在牆角、床頭、樓梯、窗台和壁櫃間交相輝映,還有那些定格在黑白照片中的微笑和沉思,是聶魯達詩篇的無數注腳。在面向大海的一間小餐廳中,我發現屋頂的木梁上,刻滿了大大小小的字母,這是聶魯達在世界各地的詩人朋友的名字,他在黑島經常想念遠在天涯海角的詩友,思念迫切時,便用刀在房梁上镌刻下一個個刻骨銘心的名字……通路智利最讓我難忘的時光,是在聶魯達的黑島故居,智利聶魯達基金會在那裡為我舉辦了一場詩歌朗誦會。在太平洋洶湧不息的濤聲中,傾聽智利詩人們用西班牙語朗誦一個中國人的詩歌,這是夢幻一般的情景。
我帶回來的聶魯達銅像,是一尊小小的浮雕,是詩人疾步行走的側影。這是根據聶魯達的一幅照片創作的,我在黑島見過這幅照片,身材高大壯碩的聶魯達穿一件寬大的風衣,戴一頂貝雷帽,迎着淩厲的海風,在他的船形居所前的海灘上散步,是一個沉思者的側影。聶魯達銅像,此刻靜靜地站在我面前的書櫃中,銅像背後的書中,有聶魯達的自傳《我承認,我曆盡滄桑》,我喜歡這本書,在閱讀的過程中,不時被他的叙述感動,原因是因為他的真誠。在曆盡世間的滄桑之後,依然儲存着赤子之心,坦誠得如一個青春少年,勇敢地把自己的靈魂亮給别人看。這是一個偉大作家應有的品格。此刻,想起了聶魯達的幾句詩,且引錄作為本文的結尾:
石塊壘着石塊;人啊,你在哪裡?
空氣接着空氣;人啊,你在哪裡?
時間連着時間;人啊,你在哪裡?
辛醜冬月于四步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