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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宏偉《櫻桃核手卷》丨《小說界》試讀

“我希望這篇小說跟我的四川經驗有關,檢索一番,最深的記憶之一,就是小時候守在櫻桃樹下,從最紅的吃下去,很快吃得牙倒也不罷休,這是緣由。新發現是重讀博爾赫斯的《南方》,震驚于他對現實邏輯的了解,具體的事未必會按照他寫的發生,但被挑釁與撿起刀子兩處,真的是大于至少等于生活了。”

——李宏偉

李宏偉《櫻桃核手卷》丨《小說界》試讀

/櫻桃核手卷/

文/李宏偉

見果似桃,小如尾指,或深紅或明黃,皆跳蕩似火焰。見莺東來,或落枝上,或繞以翔,啄果食肉,間以啼鳴,清亮甚初露。啄餘之核,仍懸枝頭,以時浸漫,以風吹打。一日搖動,墜落地上。然落地之前,須臾瞬間,核壁生萬千幻象,或通衢大道、繁華街市,或江奔河流、漠荒嶺絕。惟果核兩端,上下所指,綠意具發。

——《震旦寶鈔》卷一一三

金甲衣人在夢裡出現的那個早晨,裴師利腹部的櫻桃樹破了皮,從肚臍鑽出一指長的嫩條。嫩綠如翡翠如春水,在晨光中晃一晃,逐漸沉着、定型,吐出枝條的細影,上面附着葉子的苞芽。抑或,櫻桃樹破皮而出的那個早晨,金甲衣人來到裴師利的夢裡。金甲衣人緩慢轉動手裡的櫻桃核,如同轉動有着無限細節的地球儀,三圈之後,櫻桃核停下。金甲衣散發出并不刺眼的溫暖的光,但裴師利仍舊無法直視金甲衣人的臉,看不清對方五官,捉摸不定五官合并而出的表情。

金甲衣人與腹部櫻桃,二者之間有因有果是确定的,何者為因、何者為果是不确定的。裴師利隻清楚,櫻桃核上的圖案尚未完成,未完成的部分遠多過已完成的。連續一周,金甲衣人都在夢裡出現,轉動三圈後停下櫻桃核。裴師利反複檢視,終于弄清已完成部分是自己過往的生活。他如何在父親砍下家門口那棵櫻桃樹的那個下午,立誓要出人頭地,擁有自己的庭院,其中種滿櫻桃樹……他如何大學畢業,來到離家鄉八百多公裡的城市,卻始終庸碌奔忙,無所成就……這麼一點點内容,在櫻桃核上反複镂刻,尤其是他上班後那重複的生活,一層層覆寫,讓人擔憂那小小的核随時都會不堪其累。

去年春末夏初,總算連着幾天都能正常下班,見着日頭在城市的遠處落下,路燈猛地一下子齊刷刷亮起來。那幾天,裴師利不再像往常,匆匆忙忙奔回家,墊吧一點就洗漱上床,去夢境裡點開一沓沓的表格,填進一串串的資料。那幾天,他以公司與住處為兩端,在其間遊蕩,巡弋,探看。甚至他還挑選了一家電影院,進去看完一場頗有幾分傷感的愛情電影。甚至他還走進一家餐廳,在消滅一塊牛排的前後,各自佐以一杯白葡萄酒。酒精作用下,他回到大街上,感受到火柴頭即将擦上火柴皮的渴望。他決定再走上一段,或者索性走回家去。這樣,在第四個街口右側的小巷口,他見到那個賣櫻桃的漢子。漢子蹲在那裡,面前擺着兩個竹子編織的小筐,筐裡墊有老氣盡現的櫻桃葉,葉上散亂堆着帶梗的櫻桃。

櫻桃未及全紅,黃色占去大半。無論紅黃,都極其晶瑩極其鮮嫩,仿佛無法從肉上分離出皮來,仿佛每一顆都有一滴水的靈魂。它們堆在那裡,就是由梗聯絡而成的身處幼年偏要早熟的團結的石榴籽。裴師利停下腳步,目光定定,又如在夢裡,有幾分恍惚。他生怕那漢子站起來,朝他露出父親的臉。于是,他沒有詢價地來了三斤,接過漢子盛裝它們的小小的竹提篼,過了街,步入另一條小巷。在那不長的巷子裡,裴師利囫囵吞下三斤櫻桃,櫻桃核沿着他的腳步,扔落在地上。好幾顆櫻桃都沒來得及與牙齒觸碰,直接滾落肚裡。當日夜半,細雨落下來,一遍遍濡濕城市,裴師利則在夢裡一遍遍扶起自己墓碑般巨大傾圮的牙齒。

今年初夏,雨連續下了整整三十天,随雨絲而來的,是更多的資料需要填入,更多的表格需要核對。裴師利再沒空閑走到那個巷口,找到那個漢子。況且,他發現櫻桃早就不是那個味兒了,但櫻桃核正是金甲衣人在夢裡向他展示的那樣,它表面的小凹點,它的腹縫線、背縫線,乃至黏附在上面的帶着風幹迹象的一點點果肉,好像是從他幼年的手裡扔進這一回的夢裡,扔在去年的那條巷子裡。裴師利知道,好幾顆這樣的櫻桃核被自己吞進肚裡,他感覺到它們在他的胃部競争,最終決出一顆,順腸而下,標明一地,安置好自己。他以為,那一顆隻求安定,不求發展,即或要長,不過是順着腸子而去。畢竟,據說光大腸就有九米長的空間,足夠一棵櫻桃樹忙乎。

現在,它輕易地破除他的安排,從肚臍探頭探腦,自顧自地長起來。這沒什麼,裴師利順受着來臨的一切。唯一讓他無所适從的,是迅速長至一拃長的櫻桃樹如此嬌嫩,該怎麼保護為好?他先設想将它完全庇佑,便找出現有的最寬大的衣服,去買了城裡現成的最大碼,都不理想。樹苗可以被遮住,但同時意味着被衣服壓着,不利于生長,更無法自然吸納陽光。他想過找人做一個可以穿戴在腹部的狹長鐵籠,将它圍護起來,可那樣未免過于鄭重其事,不尊重無樹可長的其他人。思來想去,裴師利采取最簡便的方法,内衣與T恤前面下半部剪開,外衣不必拉上拉鍊、扣上扣子。自自然然地,櫻桃樹袒露在外,友善周圍或迎面而來的人讓出空間。如他所想,地鐵、公交、電梯、十字路口……推搡共同空間的人,他們一望而知他的狀況,統統給予友善。辦公室要麻煩些,他必須腰向後縮,手向前伸,以近乎蝦米的樣子,才能推進工作,同時不讓櫻桃樹杵在辦公桌沿。

李宏偉《櫻桃核手卷》丨《小說界》試讀

李宏偉

四川江油人,現居北京。著有詩集《有關可能生活的十種想象》、長篇小說《平行蝕》《國王與抒情詩》《灰衣簡史》、中篇小說集《假時間聚會》《暗經驗》、對話集《深夜裡交換秘密的人》等。

李宏偉的自問自答

Q

“南方”首先讓你想起什麼?

李宏偉:水、大米,溫婉的習氣、層疊的山,無盡的綿長的雨、踩在泥土上的光腳闆。

如果強行用南方、北方來區分,你更自我認同哪邊?

李宏偉:我是四川人,大學到了北方,畢業之後也留在了北方。迄今,我在北方生活的時間已超過在南方。但這個問題對我更複雜,四川屬于西南,至少不完全屬于文學意義上的南方,四川話也被歸入北方語系,而我似乎更偏愛北方化的表達。那麼,就一直算作一個四川人吧。

寫作這篇小說,有什麼新發現?

李宏偉:得到命題時,我手邊正捧着櫻桃,是西南那種小個的,皮薄肉嫩、甜中泛酸的櫻桃,不是現在流行的車厘子。我希望這篇小說跟我的四川經驗有關,檢索一番,最深的記憶之一,就是小時候守在櫻桃樹下,從最紅的吃下去,很快吃得牙倒也不罷休,這是緣由。新發現是重讀博爾赫斯的《南方》,震驚于他對現實邏輯的了解,具體的事未必會按照他寫的發生,但被挑釁與撿起刀子兩處,真的是大于至少等于生活了。

李宏偉《櫻桃核手卷》丨《小說界》試讀
李宏偉《櫻桃核手卷》丨《小說界》試讀
李宏偉《櫻桃核手卷》丨《小說界》試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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