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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金玉之說是薛家炮制出來的嗎?很多人誤讀了

紅樓文本的楔子介紹了文本的由來,就奠定了通部書“荒唐”的基調一一

“女娲煉石已荒唐”,而更荒唐的是女娲補天之餘還有一塊遺石,而這塊沒有機會補天的遺石自經鍛煉通靈性,見到路過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竟然口吐人言,再三懇求二仙攜帶它到紅塵去造劫曆世,拗不過它的執念,茫茫大士大展幻術,将其變成一塊美玉,攜它到繁華人世間。後曆盡風月波瀾的“通靈寶玉”複還本質,将所曆的陳迹故事,镌刻于自己身上,這就是《石頭記》的由來。

《石頭記》問世傳奇的經過,同樣荒唐,石頭記錄之後,不知又過了幾世幾劫,訪道求仙從青埂峰經過的空空道人,在與石頭對話之後,猶豫再三,才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就在這一過程中,空空道人便轉變為情僧,将文本易名為《情僧錄》,後文本又幾經輾轉,到了其實就是真正的作者的曹雪芹手中,經過他的不懈努力,才成為今天這樣的面貌。

楔子過後,就是正文,也就是所謂的作者石頭所記之文,開篇于甄士隐入夢之時。甄士隐入夢,正文就進入了幻境時間[注]。正文同樣也是将荒唐進行到底,比如賈寶玉是銜玉而生,可是,古今中外又有誰是銜玉而生的?

又比如第八回,金玉初聚,寶钗首次賞鑒“通靈寶玉”,本來“通靈寶玉”是茫茫大士大展幻術從石頭變化而來的,隻是石頭之“幻相”(脂批),但是,所謂的作者石頭卻煞有介事地“記下他這幻相并癞僧所镌的篆文”,并“亦按圖畫于後”,還一本正經地解釋賈寶玉銜玉而生的合理性一一“真體最小,方能從胎中小兒口内銜下”。“以幻弄成真”(第八回脂批),而真像石頭反而好象是虛幻的,真是“又向荒唐演大荒”。是以,作者在第一首标題詩中就指出,文本是“滿紙荒唐言”。

紅樓夢:金玉之說是薛家炮制出來的嗎?很多人誤讀了

當然,天才作者的“荒唐言”,絕不像其他水準低劣的作家在“認真說鬼話也”(第十六回脂批)。在用“賈雨村言”敷演的“甄士隐”之文本中,“荒唐言”其實就是“賈雨村言”之一種,其中“甄士隐”了包括作者“一把辛酸淚”在内的大有深意之事。

這種獨特的寫法就造就了文本的獨特性,如同文本中出現的魔鏡一一風月寶鑒,也具有正反兩面。作者呈現給我們的隻有“賈雨村言”之正面,但卻是“寫假則知真”(第二回脂批)之假,而“甄士隐”之背面隻能靠讀者自己去“細心體貼”(第十二回脂批)。

如此文本,“表裡皆有喻也”(第十二回脂批),顯得極為難解。絕大多數讀者在絕大多數文本長期熏陶之下形成的閱讀習慣,往往會把第一眼所見的就當成真的,而不會去探究什麼隐寓之類的,這樣在閱讀紅樓文本時就會造成嚴重的後果一一以假作真,而難解的真卻依然安安靜靜地躲在肉眼所看不到的風月寶鑒背面。

思維模式一旦形成,往往難以打破,是以,作者在第一首标題詩中,還不無擔心地寫道:“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但是,幸好還有“深知拟書底裡”的脂硯齋總是恰到好處地站出來,用欲言又止、點到即止的批語為我們指點迷津。

癞僧送“不離不棄,芳齡永繼”與薛寶钗,還說必須錾于金璎珞上,常年佩戴,以後遇到有玉的才可正配,而這八個字,與癞僧镌刻于賈寶玉的“通靈寶玉”上的“莫失莫忘,仙壽恒昌”是“一對兒”,這就是“金玉姻緣”的由來。

紅樓夢:金玉之說是薛家炮制出來的嗎?很多人誤讀了

“金玉姻緣”在文本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作為讀者,我們最應該做的事情是探究其背後的深意,可是,閱讀思維的慣性很容易讓我們舍本逐末,隻停留在“金玉良姻”的表面,而不去探究其背後的深意,于是,關于“金玉良姻”衆說紛纭。但是,越是這樣,其實離作者的“其中味”就越遠,而這正是作者所擔心的。

或許是因為對薛寶钗成見已深,甚至有一種流傳甚廣的說法,說“金玉姻緣”是寶钗和薛家為了攀附賈家處心積慮僞造的,這其實是将以夢幻形式呈現的紅樓文本與其他普通文本混為一談,把風月寶鑒正面的“荒唐”的“賈雨村言”完全當真。

其實,自從文本問世以來,這一問題就始終存在,比如楔子中,石頭對二仙口吐人言,脂硯齋在此處就有這樣的一條批語:“竟有人問口生于何處,其無心肝,可笑可恨之極”。

此前《“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41-44寶钗部分和49《钗黛一體,幻中之真》,從文本的整體出發,結合脂批,嘗試了探究“金玉良姻”的寓意,并對這一說法的不合理性進行了分析。有朋友質疑脂批并不一定符合曹公的本意,甚至說叫脂硯齋出來解釋一下,但是,即使脂硯齋能夠穿越兩百多年的歲月風塵,我也無法證明此脂硯齋即真脂硯齋,還是無法平息這場紛争。

今天,我就嘗試着抛開脂批,也完全把“荒唐言”當真,來分析一下此說的不合理性。

先來論證一下楔子中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其實就是正文裡的癞僧跛道,這可以從文本中找到證據,比如楔子中,茫茫大士将石頭幻化成美玉,并在上面镌了數字,而第八回文本寫道“那頑石亦曾記下他這幻相并癞僧所镌的篆文”,是以,癞僧就是楔子中的茫茫大士;又比如第二十五回,寶玉和鳳姐遭魇魔法奄奄一息,癞僧跛道出現,癞僧接過“通靈寶玉”,長歎一聲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過十三載矣!”,同樣也暗示癞僧跛道就是茫茫大士、渺渺真人。

紅樓夢:金玉之說是薛家炮制出來的嗎?很多人誤讀了

二仙的幻像癞僧跛道在幻境的正文裡時隐時現,迥異于同樣穿梭在幻境正文裡的淨虛、馬道婆、圓信、智通之流的所謂檻外之人。淨虛、馬道婆、圓信、智通之流,既無神力,更無道行,隻知騙人錢财,拐人去作活,甚至害人性命,而癞僧跛道具有無邊神力,雖然身在紅塵之外,卻懷有菩薩之心,總是用悲天憫人的目光普照衆生,以濟世扶危為己任,不求取任何錢财。

比如,一見到“有命無運,累及爹娘”的甄英蓮,癞僧便大哭起來。他們目光如炬,洞悉過去、現在和将來,比如他們預言甄英蓮的未來遭際,無一不應驗;又比如他們告誡黛玉一生總不許聽到哭聲,除父母之外,凡外姓親友,一概不見,但黛玉沒有做到,最後淚枯夭亡,等等。在文本中,癞僧跛道不是度化夢中人免受迷情幻海之苦,便是救苦救難。

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即使薛家人真的為了寶钗與寶玉的婚姻用盡了所有不堪的手段,但“金玉之說”最終能否成真終歸繞不過天意。莺兒說,錾于金璎珞上的八個字“是個癞頭和尚送的”、薛姨媽提過的“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薛家人口中的(癞頭)和尚也一定是癞僧,因為不管如何,(癞頭)和尚的預言最後确實實作了,這就是“金玉良姻”,而在文本中,除了他和跛道,沒有哪個僧尼有這種神奇的預言能力,且不求取任何錢财。是以,“金玉之說”還真不是薛家人僞造,而是神力無邊的癞僧在幻境中所幹的好事。

木、石是二玉的前身,而“金玉良姻”是二寶未來的結局。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绛芸軒”,寶玉在睡夢中喊道:“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這裡的和尚道士也一定是神力無邊的癞僧跛道,因為雖然“都道是金玉良姻”,但彼時寶玉心中更在意的是林妹妹,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寶玉在夢境裡反對自己未來的婚姻結局是可能的,但是,他怎麼可能通過同一個夢境清楚地說出自己、甚至黛玉的前身,假如有前身;而且,薛姨媽、莺兒等薛家人也隻說金璎珞和錾于其上的八個字與癞頭和尚有關,根本沒有提到跛道。

紅樓夢:金玉之說是薛家炮制出來的嗎?很多人誤讀了

是以,是癞僧跛道出現在寶玉夢境裡,告知寶玉他的前世和最終的結局。這也證明了“金玉良姻”并不是薛家僞造,隻可惜夢中人寶玉還未開悟到“情不情”的情僧之境界,他當然無法明了這一切,依然執拗于自已的沉酣一夢裡。

楔子中,茫茫大士(癞僧)在“通靈寶玉”上镌刻數字,文本并沒有提及具體内容;正文開篇,入夢的甄士隐還未來得及細看“通靈寶玉”,那僧說已到幻境,便被強奪了去;第三回,初入賈府的黛玉向襲人問及“通靈寶玉”,說聽說上面有字迹,襲人的回答也沒有提及字迹的具體内容;即使尊貴如北靜王,雖然對“通靈寶玉”早有耳聞,但也是直到第十四回在秦可卿出殡途中、寶玉路谒之時,才得以一睹其芳容。

當然,我們知道這一切,是因為文學大師不作開門見山之文,但按照持“金玉姻緣”是薛家僞造之說者的邏輯,我們也可以說,直到第八回金玉初聚寶钗賞鑒“寶玉”前,所有關于茫茫大士大展幻術而有的石頭幻相一一“通靈寶玉”上的字迹,都隻是個傳說,包括薛家人在内的夢中人,并不知道“通靈寶玉”上面字迹的内容,薛家人又怎麼可能僞造出與“莫失莫忘,仙壽恒昌”是“一對兒”的“不離不棄,芳齡永繼”這八個字?如果在第八回寶钗知道上面内容之後,薛家人再僞造,時間也來不及了,因為接下來寶玉馬上就要賞鑒錾有“不離不棄,芳齡永繼”的金璎珞。

茫茫大士(癞僧)在“通靈寶玉”上镌刻數字,這事發生于甄士隐入夢之前,即文本進入幻境之前,是以,可以說包括寶玉親生父母賈政夫婦和榮府老祖宗賈母在内的所有夢中人都不知道這件事,而薛姨媽和莺兒等薛家人能夠清楚地說是(癞頭)和尚而不是道士或者尼姑給的與“通靈寶玉”上的“莫失莫忘,仙壽恒昌”是“一對兒”的兩句吉利話兒,并囑附必須錾于金器上,常年佩戴,日後遇到有玉的方可結婚,在很程度上也可以證明“金玉之說”并不是薛家和寶钗處心積慮炮制的。

“通靈寶玉”是石頭之幻相,如果賈寶玉是真實的人,怎麼能夠常年佩戴幻相?如果賈寶玉隻是幻境中的夢之幻影,而薛寶钗是真實的人,她又怎麼可能和根本不存在的人有注定的“金玉良姻”?是以,在以夢幻形式呈現的文本中,二寶隻是夢之幻影。

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是“作者自己形容”(脂批),是以,“金玉姻緣”其實就是作者借自己在夢幻文本中的化身一一癞僧所作的大有深意的“荒唐言”之一,所謂薛家人處心積慮僞造的說法是不成立的。

注、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26《紅樓“夢時間”》

作者:郭進行, 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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