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4月25日,泰安城頭,已是炮火連天。
此時,困守在泰安城裡的國民黨整編七十二師師長
楊文瑔
[quán]
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不停地在指揮部裡轉圈圈。

眼見華東野戰軍的攻勢越來越猛,楊文瑔顧不得之前誇下的
“(泰安)即使共軍3倍來攻,我亦不覺兵力薄弱”
的海口,一個勁地給徐州綏靖公署打電話,要求緊急調兵增援。
然而,任憑楊文瑔磨破嘴皮,得到的回複依舊是4個字:
“固守待援!”
楊文瑔差點背過氣去:要是能守得住,我找你們幹嘛?!
情況緊急,楊文瑔幹脆用明語叫嚷起來:
“共軍有‘大家夥’!實在頂不住了!”
電話那頭有點迷糊:
“共軍素來裝備落後,哪來的‘大家夥’?”
楊文瑔氣得大罵起來:
“XXX!都是你們在魯南送過去的!”
與此同時,負責進攻泰安的華東野戰軍十縱司令員
宋時輪
,看着陣地上一字排開的美制105mm榴彈炮,沖着華東野戰軍特種兵縱隊司令員
陳銳霆
,嘿嘿笑了起來:
“這可真是好東西呀!”
“請神”行動
自從火炮誕生之日起,這種威力巨大的武器,曾經一次又一次地改寫了戰争的曆史,
“戰争之神”
這一稱号,名副其實。
然而,在人民軍隊初創的那段時間裡,我軍的“小廟”,卻極少得到這尊“大神”的垂青——
在中國軍事博物館的展品裡,有一門編号為
“587”
的75mm山炮。
587号山炮
從1935年4月到1936年10月,紅二、六軍團的戰士們,靠着人拉肩扛,硬是将這門炮從湘鄂川黔蘇區,拖到了萬裡之外的陝北根據地。
紅軍戰士如此珍惜這門大炮不是沒有原因的:
有學者曾經統計過,即使在長征之前,類似這樣的大炮,三大方面軍的家底加在一起,也不會超過12門。
正是由于極度缺乏重型火力,在很長一段時間内,面對敵人的堅固工事,我軍隻能依靠戰士們的血肉之軀,去打開通往勝利的道路。
《董存瑞》劇照
艱苦卓絕的戰鬥,雖然錘煉出了我軍無懼生死的英雄氣魄,但每一個戰士的生命都極為寶貴,靠着硬拼硬打,總不是長久之計。
正因如此,在抗日戰争結束後,毛主席第一時間通令全軍:
“各地發展自己力量的同時,要注意炮兵的建設。”
根據這一訓示,東北民主聯軍、晉察冀解放軍等部迅速行動起來,利用接收的日僞軍物資,組建起了炮兵部隊,雖然數量仍嫌不足,但總算把架子拉起來了。
問題在于,東北地區和晉察冀根據地附近都曾經駐有大量日軍,相對的,能夠接收的物資也自然較多,在其他的根據地中,就沒有如此得天獨厚的條件了。
是以,在這些地區,要想建設我軍自己的強大炮兵,就得指望
“運輸大隊長”蔣介石
了。
1946年12月底,在蔣介石的訓示下,徐州綏靖公署主任
薛嶽
指揮駐紮在棗莊一帶的國民黨大軍,兵分三路,向山東解放區的首府臨沂撲來。
位于三路大軍正中的,是國民黨在華東地區最精銳的部隊之一——
整編26師
。
在美式裝備的加持下,整編26師可謂武裝到了牙齒:不僅配備了大量先進武器裝備,甚至連官兵們的鞋帶上,都印着“Made in USA”。
正因如此,整編26師師長馬勵武曾經薛嶽面前打包票:
“我26師可以包打魯南,鈞座盡管放心!”
馬勵武
在這次進攻的最初幾天,戰場的形勢似乎印證了馬勵武的話——
整編26師從棗莊出發後,一路上除了遇到小股地方武裝的襲擾外,基本上算是一路暢通,很快推進到了離臨沂城隻有30多公裡的趙镈
[bó]
縣馬家莊(今臨沂市蘭陵縣馬莊村)一帶。
進軍如此順利,這讓馬勵武有些得意忘形,1947年元旦前夕,馬勵武幹脆把部隊交給副師長曹玉珩指揮,自己跑回峄
[yì]
縣(今棗莊師峄城區)過節去了。
在慶祝新年的晚宴上,馬勵武口出狂言:
“再過3天,國軍一定能進臨沂城,進不去,砍我姓馬的腦袋!”
臨沂老區人民參加解放軍情景
然而,就在馬勵武與賓客們推杯換盞的時候,整編26師的末日已經悄悄降臨了——
1947年1月2日晚上8點,在陳毅、粟裕的指揮下,山東野戰軍與華中野戰軍主力向整編26師各部發起了猛烈進攻,很快便将敵軍分割包圍起來。
解放戰争中著名的
魯南戰役
,就此打響。
十幾個小時之後,勝利的捷報傳到了陳毅、粟裕的指揮部:
整編26師師部及其主力44旅、169旅已經被殲滅大半,僅剩殘部尚在負隅頑抗。
同時,前線指揮員也打來電話請示:
前方天氣突變,雨雪交加、戰場泥濘,給進攻造成很大困難,作戰計劃是否需要調整?
在這一關鍵時刻,陳毅、粟裕斬釘截鐵:
“計劃不變,加緊進攻,務必全部消滅這股殘敵!”
陳毅、粟裕所說的“殘敵”,其實正是這次作戰的主要目标之一——
國民黨第一快速縱隊
第一快速縱隊,是在蔣介石次子蔣緯國的力主之下,于1946年9月成立的一支機械化部隊。其中的戰車第1營、炮兵第4團、第5團,都曾是抗戰時期中國駐印遠征軍的主力,堪稱王牌中的王牌。
自打第一快速縱隊成立之後,蔣介石将它當成了心肝寶貝,若不是進攻臨沂意義重大,他絕不肯輕易動用這支部隊。
中國駐印遠征軍
然而,蔣介石不知道的是,當他指令第一快速縱隊随整編26師進入山東解放區的那一刻起,這支部隊已經被我軍盯上了。
在陳毅、粟裕看來,第一快速縱隊就如同一塊送到嘴邊的肥肉,絕沒有不吃的道理。是以,在魯南戰役的準備期間,陳毅、粟裕不僅專門叮囑部隊要研究如何對付坦克,還在預定的作戰區域附近,為第一快速縱隊精心挑選了一塊“葬身之處”——
對于重炮和坦克的威力,身經百戰的陳毅和粟裕自然非常清楚,為了減少不必要的傷亡,在開戰之前,他們對戰場附近的地形進行了仔細的勘察,很快找到了一個名叫
“漏計湖”
的地方。
在當地,漏計湖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做
“糖稀湖”
——
雖然名字裡帶個“湖”字,但實際上卻隻是一塊有數百畝大小的窪地。
這裡的土壤條件相當特殊:平日裡地面硬得如同鐵塊,但隻要落上雨雪,立馬就會變成一片沼澤,一旦踩上去,馬上就拔不動腿。
這塊奇異的窪地,即将成為第一特殊縱隊的夢魇。
陳毅元帥 粟裕大将
1月4日清晨,處于我軍重重圍困之下的第一快速縱隊突然發現,在我軍包圍圈的西南角,有一段位置的槍聲突然稀疏起來。
包圍圈出現了缺口,這讓本已絕望的第一快速縱隊又重新打起了精神。這天上午,第一快速縱隊與整編26師的殘部拼命向這一位置發起沖擊,終于沖出了我軍的包圍圈。
當他們沖出包圍圈後,還沒跑多遠,就傻了眼——
原本平坦的公路,已經被老百姓連夜挖斷,一條條又深又寬的壕溝,橫亘在公路上,仿佛一張張大口,正在無聲地嘲笑着他們。
眼看身後的追兵越來越近,第一快速縱隊和整編26師慌不擇路,隻得下了公路,沖進了漏計湖裡。
剛剛踏進這塊窪地,他們就知道上當了——
連日的雨雪,讓漏計湖變成了一塊巨大的吸盤,将他們牢牢地固定在大地上,即使駕駛員将油門踩到了底,車輪也隻是徒勞地空轉,根本挪動不了......
在這種環境下,第一快速縱隊的結局不言自明:
到4日下午,除了有7輛坦克僥幸逃脫之外,第一快速縱隊的1萬多名官兵與大量武器裝備,都成了我軍的戰利品。
根據史料統計,僅在殲滅第一快速縱隊的過程中,我軍就繳獲了24輛坦克、48門美制105mm榴彈炮、各類車輛474台,收獲之大,在當時算的上首屈一指。
魯南戰役繳獲統計表
正因如此,在得知這一好消息後,陳毅詩興大發,當即作詩一首:
快速縱隊走如飛,
印緬歸來自鼓吹。
魯南泥濘行不得,
坦克變成廢鐵堆。
魯南戰役的大勝,不僅粉碎了國軍進攻解放軍的圖謀,更重要的是,重型火炮這尊“大神”,終于被搬進了我軍的“小廟”裡。
“神兵”出世
1947年1月底,當魯南戰役結束後,根據中央軍委的訓示,山東野戰軍與華中野戰軍整編合并,威名遠揚的華東野戰軍自此誕生。
與此同時,陳毅帶着一位又高又瘦的指揮員,來到了繳獲的火炮、坦克等物資的存放處,說道:
“陳大個子,當年我承諾你的事情,現在辦到啦!”
這位身材瘦長的指揮員,就是新任華東野戰軍特種兵縱隊的司令員
陳銳霆(右一)視察新成立的特種兵縱隊
陳銳霆是山東即墨人,曾經是青島滄口國小的一位老師。
1928年,當
“濟南慘案”
發生後,陳銳霆義憤填膺,當即投筆從戎,考進了河北軍事政治學校炮兵隊。
畢業後,陳銳霆進入了同盟會元老
商震
麾下的國民革命軍第32軍,當了一名炮兵軍官。
1935年,陳銳霆又被選送到國民黨南京炮兵學校學習,接受了德國教官的教育訓練,成了當時為數不多的進階炮兵人才。
也正是在這時,陳銳霆接觸到了共産主義,思想慢慢發生了變化,并于1937年3月秘密加入了中國共産黨。
1941年4月,當新四軍剛剛從
“皖南事變”
的血海中重建起來的時候,已經是國民黨142師425團團長的陳銳霆毅然率部起義,加入到了新四軍的隊伍當中。
陳銳霆起義後,陳毅曾經對他說:
“大部隊正規作戰,沒有炮兵是不行的......我們現在隻有些小炮,大炮暫時還沒有,不過将來會有的,你的炮兵知識和經驗有用得着的時候!”
新四軍軍部舊址紀念館
6年時間轉瞬而過,陳毅司令員的預言終于成為了現實。站在剛剛組建起來的特種兵縱隊面前,陳銳霆豪情萬丈,他下定決心:
一定要将特種兵縱隊打造成為一支響當當的隊伍!
然而,當陳銳霆投入到特種兵縱隊的建設當中後,他很快發現,想要把這支隊伍帶起來,還真是相當難——
當時,特種兵縱隊中的大部分士兵,都是各個縱隊選拔出來的,甚至有的士兵,在老部隊已經是班長、排長。
這些精挑細選的士兵,雖然聰明機靈,又有比較豐富的戰鬥經驗,但由于教育水準的限制,有不少人還是半文盲,要讓他們在短時間内掌握滿是“洋字母”的美制大炮,難度可想而知。
美制105mm榴彈炮
更要命的是,不光士兵教育程度低,就連特種兵縱隊中許多營團級别的幹部,對美制大炮的性能、操作和結構也是一知半解,甚至有的部隊在拆解大炮學習後,竟然怎麼也組裝不起來。
面對這種情況,陳銳霆直接找到了副司令員粟裕,提出了一個要求:
從俘虜人員中挑選出連級以上的炮兵軍官,派到特種兵縱隊做教官!
陳銳霆的建議,起初引起了一些人的反對:
這些俘虜的國軍軍官,有些人的思想相當頑固,如果讓他們做教官,萬一他們不教真東西,甚至搞點“小動作”,豈不是要壞事?
面對這些質疑,粟裕副司令員拍了闆:
“吸收俘虜官兵加入我們的隊伍,是中央軍委的要求,隻要做好思想教育,我看完全可以!”
緊接着,華東野戰軍專門向各縱隊下達了指令——
今後凡是繳獲的榴彈炮、戰防炮、牽引車,以及懂炮兵業務的解放戰士和軍官,一律轉交特種兵縱隊,不得私留。
拿着這把“尚方寶劍”,陳銳霆馬上發動特種兵縱隊的各級指戰員:
到各個縱隊去尋找解放過來的軍官,隻要沾個“炮”字,我都要!
同時,陳銳霆專門向特種兵縱隊全體官兵提出了要求,
“要十分虛心地向剛解放過來的,又願意為我們服務,且懂得技術的人學,以他們為師,尊重他們......學會操作坦克和大炮,提高殺敵本領!”
特種兵縱隊火炮訓練
在陳銳霆的督促之下,特種兵縱隊下屬的各個部隊,對于這些解放過來的“教官”,都給予了極大的尊重:
這些人不僅大多享受了營、連級幹部的待遇,有些身體狀況不好的軍官,還給他們專門配了馬匹,就連繳獲的卷煙、香皂等“稀罕物”,也都優先配給了他們。
我軍的優待政策,真真切切地打動了這些解放軍官的内心。根據史料記載,
在特種兵縱隊先後招募的近400名解放軍官中,隻有極個别人員表示不願打仗而回歸原籍,剩餘的絕大部分,都成為了特種兵縱隊中的骨幹成員。
在這些人的教導下,特種兵縱隊飛快地成長了起來,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内,就初步形成了戰鬥力,這才有了本文開頭的那一幕。
在之後的時間裡,依靠着華東野戰軍各部的鼎力支援,陳銳霆率領的特種兵縱隊愈發壯大起來,成為了華東野戰軍克敵制勝的一大法寶——
1947年5月,特種兵縱隊轉戰孟良崮,以猛烈的炮火轟擊整編74師指揮部所在的山洞,為沖鋒的戰士打開了道路;
1948年9月,陳銳霆集中10個炮兵團、500餘門各型大炮參加濟南戰役,打出了
“以強大炮火輔以爆破,奪取敵堅固設防和重兵據守大城市”
的第一仗;
1948年11月,特種兵縱隊組成3個炮兵叢集,将曾經不可一世的黃百韬、黃維軍團打得擡不起頭,親眼目睹這一切的陳赓連聲稱贊:
“炮兵打得好,打得好!”
渡江戰役中,特種兵縱隊下屬的炮1團、炮3團、炮6團奮起還擊,先後擊傷無視我軍警告,闖入渡江前線的
英軍紫石英号、伴侶号、倫敦号、黑天鵝号
4艘軍艦,大大挫敗了帝國主義者的嚣張氣焰。
......
淮海戰役中的炮兵陣地
在短短兩年多的時間裡,陳銳霆将軍與特種兵縱隊,轉戰半個中國,為新中國的誕生創下了不世奇功。
新中國成立後,陳銳霆将軍先後任
華東軍區炮兵司令員兼南京炮兵學校校長、中國人民解放軍炮兵參謀長、炮兵副司令員、第五機械工業部副部長、中央軍委炮兵顧問
.
.....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都獻給了我軍的炮兵事業。
陳銳霆将軍
2010年,陳銳霆将軍逝世,享年105歲。
老将軍雖已故去,但他留下的是一支已經足以傲視世界的現代化、正規化的炮兵部隊。
陳老将軍的英魂,當與這支部隊同在,共為不朽。
銜筆說
在如今的各種視訊裡,每當我軍的炮兵展露峥嵘時,彈幕中經常會出現“窮則迂回穿插,富則給老子炸”、“口徑即是真理,射程全為正義”這樣的“流行梗”。
這種略帶調侃的話語,折射出的,正是青年一代對越來越強大的人民軍隊的信賴和敬仰。
正因如此,我們更不應該忘記,在那個筚路藍縷的時代裡,為我軍的發展貢獻過心血和生命的人們。
謹以此文,向陳銳霆将軍以及華野特種兵縱隊的所有老兵緻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