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你是小說家,在書房裡翻書,喝茶,打盹,把自己封閉在狹小的空間,會讓你安穩和妥帖。順着巨大的夜窗,你可以看到燈火,看到空氣中彌漫着的曆史縱深,看到别人看不到的重重疊疊的人生,并能聽見隐隐的雷聲。是以說,創作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你一個人分飾無數角色,并且讓自己代替這些角色依次登場。
翻開大明朝的秘簿,巨大的曆史縱深感像深淵一樣将我包裹,事件和群像如鳥蝶一般紛至沓來,熟悉得仿佛親曆過一般。我看過很多人生,也寫過很多人生,無數次感歎人在命運中沉浮,又無數次折服于人在命運關口所綻放出的無窮潛能,以及人性光亮。而《江南役》裡缥缈的人事,如同被曆史雲層裡漏下的一束光所照亮。我們在這一小片亮光裡身不由己,躊躇前行,是謂人生。
命運選擇的“錦衣英雄”
凡是小說家,大概都迷戀過古今中外、天上地下各種故事。要說從古至今所有特種部隊中,最衆說紛纭、諱莫如深的,要數明朝軍政搜集情報機構錦衣衛。充滿争議,就有寫頭,有張力,有無限可能性。我願意把腦海中這個風格鮮明的神秘組織再具象化,就像勾勒一幅長卷,或者譜寫一首慢詩,養出氣韻,想出威風,直到有一天望見身穿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俊逸身影,從雲層亮光中走來。
這個挺拔身影,有時是田小七,有時是昆侖,有時也是其他人,是“錦衣英雄”系列小說中每一個碧血丹心的人物。《江南役》是我“錦衣英雄”系列小說中第二部,承接第一部《風塵裡》,在這一部中,田小七南下浙江,在杭州城與倭寇特工展開較量。循着這條線索,第三部《昆侖海》,田小七在孤兒院的弟弟昆侖,會接替田小七的“事業”,在台州挖出奸細,摧毀日軍的特工總部。還有番外《神機營》《糧草官》緩步走來。田小七和他的兄弟們,都是遼東戰場烈士的遺孤,都是軍人世家;同時他們也是吉祥孤兒院的孩子,是滄海中的一粟,也是凡人中的平民英雄,在無法逃避的個人命運與可歌可泣的家國情懷中,一路決絕地走了下去,肝腸寸斷,悲喜交加。
時間和空間上的廣大,共同構成了我正在建構的“古諜世界”中恢弘的世界觀。在這個世界中,我常常瞧見,田小七長身鶴立自在遊走,說着一闆一眼的話,偶爾望向江南習以為常的水波潋滟,想着他心愛的姑娘。
迷霧重重的古諜世界
一個偶然契機,我在家裡翻書,翻到了28年不上朝的“懶漢”萬曆皇帝朱翊鈞的一篇史實材料,将古代曆史背景與諜戰相融的想法由此揮之不去。古代與諜戰,傳統與現代,一個遙遠,一個隐秘,随時可以形成奇異磁場把人吸進去。
沒有任何現代通訊技術,冷兵器時代的情報暗戰會是什麼樣子?各色情景在我眼前驚心動魄地排大戲。聽甕傳音;舞蹈中腳尖踏出的節拍中暗含密碼;螢火蟲傳遞音訊;啞巴吉祥通過與動物交流,洞悉人世秘密;專門用于傳遞情報的小萌物豹貓;不流通的阿拉伯數字排列代碼暗傳真相……頂尖特工對決與智謀博弈,如武林中高手過招,一招不慎,一命嗚呼。于是,寥寥數筆一鏡到底的曆史情節在我面前陡然複活,猶抱琵琶半遮面似的,婉轉、曲折、生動起來。
曆史縱橫上下數千年,朝代更疊數十個,奇聞轶事無數樁,民俗百代流傳,是培育諜戰的沃腴土壤。于是在史料的細縫中,諜戰、懸疑、推理與武俠共舞,《江南役》中,迷霧四起,蝙蝠作妖案鬧得人心惶惶,倭寇步步為營,六和塔一發千鈞。于是開始了田小七根據火器專家趙士真留下的線索步步推理,錦衣英雄聯盟個個身懷絕技,武功招式目不暇接地呈現,刀光深寒中俠義風骨再現人間。
我們每個人心中,大概都會經曆這樣諜戰、懸疑與武俠交彙的一瞬。
城市是有肌理和印記的,正如文字有脈絡和氣息。京城是錦衣衛的出發點,也是第一部《風塵裡》故事展開的地方。京城風雲自不必說,其間必是盤根錯節暗潮湧動。第二部《江南役》讓田小七南下杭州城,曆史上,這裡确有發生過倭寇入侵事件,六和塔也遭過損害,古舊痕迹昭示着昔日悲壯與榮光,一派祥和繁華的江南風光下,藏着深不見底的陰謀詭計。而台州,沉澱過一個叫桃渚的明代千戶所,這是戚繼光抗過倭寇的地方,關乎民族大義的呐喊沖刷着這片土地,這裡是我正在創作的第三部《昆侖海》發生地之一,這部故事将會是從台州暗戰到東瀛的明朝諜戰。
站在這些城市的長空下,故事還沒開篇,說書人還未起調,仿佛已聽見滾滾雷聲,自天際鋪天蓋地而來。正如我們的人生,總有些事沒有征兆、突如其來。
曆史題材小說的特殊感召
我不太喜歡拘泥的故事,當西湖的秋波适時地傳來,我讓田小七從宮牆深深中拔腿跑了出來,跑到我熟悉并生活了經年的杭州城,跑到妙趣橫生的民間。
我喜歡這座水汽氤氲、慵懶旖旎的六朝古都,蒸騰的水汽可以包容一切。田小七追蹤着案子,我就跟在後頭細細描繪,描繪湖畔森然林立的塔寺,岸上高低連綿的磚瓦,街邊的雜劇、廟會、“五杭”,萬人空巷的觀潮節,趙士真随手抓的紅豆沙、定勝糕,城牆下衛守戍軍吸吮的爆炒螺蛳,某個尋常的日腳,鱗次栉比登場的油煎蔥包燴、糯米酒、西湖藕粉、西施舌……我對這種細節的镌刻近乎執拗,把杭州氣息碾碎撒入描繪的文字,讓這幅風俗長卷長出溫情與殘酷來。這是我看不盡的杭州,是我内斂情感的外露,是我融于骨血的,對于曆史的敬畏感。
這是一場半虛構的諜影重重,一片虛構人生裡的波光粼粼。回頭望去,依然能看見曆史敦實的注腳:比如明嘉靖十二年倭寇入侵杭州,六和塔遭破壞;比如明朝四大迷案之一的“妖書案”外殼;比如趙士真的曆史原型趙士祯。與完全的曆史不同,文學也在另一種筆法上接近事實與本真,在精準放大的想象空間書寫人性,可以讓讀者在詩性極緻的語言裡,或多或少地觸摸曆史的溫度,感覺部分的人文與關懷。
當我像個考古者挖掘曆史細枝末節的時候,曆史像個面目溫和的龐然大物,我站在它面前,讓我觀照自己、觀照當下。小說結尾,我讓錦衣衛千戶大人田小七淡出一切,隐居民間,和趙刻心一起辦了孤兒院。他不願再做皇上的刀,嚣張鋒利的田小七收起繡春刀,脫下飛魚服,化作那溫潤翩翩少年郎,奔向那一襟晚照。與此同時,田小七出家的弟弟昆侖還俗,成為錦衣衛昆侖,走上保家衛國之路,我想,不論“出世”還是“入世”,都是他們内心忠實的選擇,日後若相見,依舊肝膽相照,光明磊落。
現在,刀劍聲隐去,烏雲散開,六和塔重新威武起來,冬天似乎提前過去。經年之後,我大概還會偶爾記起筆下那個笑時會露出一口白牙的田小七,他站在孤兒院門口的暖陽下,或者杭州城河坊街一塊布幡下,朝我笑。我說,這位兄台,請問候潮門怎麼走?
請随我來。田小七說完轉過身去,然後我一定能看到前面大步流星行走的田小七,他走在曆史雲層漏下來的一大片光陰中,步态決絕,目光堅定。(作者為知名編劇、作家,代表作《麻雀》《驚蟄》等)
作者:海飛
策劃:許旸
編輯:王筱麗
責任編輯:黃啟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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