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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現場|韓旭東:後人類時代的情感寓言與人機倫理

後人類時代的情感寓言與人機倫理

——評杜梨《孤山騎士》

□韓旭東

科幻小說是現實社會的預言,寄寓人類對未來社會的玄妙想象,過往幻覺話語的碎片一一兌現于未來生活場景中。自晚清以來,科幻小說就以烏托邦想象的形式建構現代民族國家寓言,積貧積弱的新國民亟待以新技術或新制度改造冰海沉船,讓祖國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浪漫科幻的一個面向便是主體以自由精神馳騁思維世界,構型當下空間中看似不存在之物,讓紀實與虛構反複交織,提前呈現彌賽亞到來之時的視覺圖景。共和國初期科幻文學中(田漢《十三陵水庫暢想曲》)想象的豐饒物質生活、先進的電子技術、良善的人際關系等,亦均已兌現于當下生活中。過往科幻文類内蘊現代人對未來生活的美好願景,劉慈欣《三體》獲獎開啟中國科幻小說新紀元後,新世紀以來的科幻想象着重表現後人類時代的人機倫理和當代人的情感體驗。

一時代有一時代急需處理的熱點問題,以杜梨《孤山騎士》為代表的女性科幻小說顯現了漢語科幻文學的當代性。“當代性”不僅指小說的創作題材與藝術想象方式要與世界文學接軌,更重要的是,“當代”文學要凸顯作者出生以來的時代親曆性和生命的存在性。作者在堅持曆史真理和人性關懷的同時,打破權威崇拜,以缜密的思考、自由的靈魂和辯證的批判意識,推動新世紀文學史的行進。[1]人性的共通性和普适性是杜梨緊抓漢語科幻文學當代性的前提,賽博格的登場則為作者提供書寫資源,《孤山騎士》營造了如下烏托邦世界:後人類時代來臨,人機共處同一生活空間與公共空間,仿生人已成為家家戶戶必不可少的機械家庭成員。它們為人類排憂解難,但毫無怨言,不辭辛苦地勞作并認同擁護主人的指令。當隋嫣等大“大他者”意圖淩霸仿生人,幹擾人類與機器人的生命界限時,以少女咪貉和仿生人菊地為代表的正義反抗者,以人性良知為底線,維護後人類社會的良性人機倫理關系。就創作題材與情節内容而言,小說以小見大,家庭生活、國際背景、機械世界、資本角逐之間複合互滲。一方面,性别問題是中國現代文學史的經典問題之一,娜拉出走至今已過百年,精彩的兩性關系書寫大量呈現于漢國文學經典中。在後人類語境下,《孤山騎士》将性别問題作為開啟科幻故事的原點,當性别多變的仿生人維護女主人權益時,人機倫理幫助咪貉完成主體建構,由女性變為一個大寫的人。另一方面,男人、女人、仿生人之間存在等級關系,無靈魂的機械一直是後人類社會中被壓榨和勞役的底層。機械人生産與銷售的背後,是美俄兩方資本和實力的角逐。當全世界“無産”者聯合起來後,仿生人也具備了人類的自由意志,以情感為區分點的人機倫理即将被打破。小說的戲劇沖突均圍繞上述兩個層面展開:人類與仿生人之間的情動是否違背人性底線,仿生人的自由意志能否算作機械越界,人類如何與仿生人聯合抵制反人道話語等。

賽博格(cyborg)的最初寓意為“控制論的有機體”,主要指機器人、人與機器的結合體及人與動物的結合體,它是所有物質崩潰或生物界限被打破後的新型政治主體,其終點是純粹的機器。[2]賽博格的出現是為了消解人類中心主義,人、動物、機械同伴同種,後人類社會是尊重多元存在、生物之間彼此需要或聯結的理想共同體。《孤山騎士》中的仿生人雖自陳自身高于機器人,又不是人類,是一類獨特的中間性物種,但就他們的身體構成、情感結構、人機關系來說,仿生人就是賽博格。此外,小說中的賽博格也指頭腦中植入電子晶片的萬家侑、被調整過大腦結構的隋嫣。小說開始處,陳桐林在遊戲世界中将部分意識資料化,以皮下神經接收出軌快感,于虛拟世界中和不同女性暧昧。咪貉得知此事後,遭男友陳桐林暴力毆打,胳膊和關節淤青,四肢傷痕明顯。隐含作者以批判男權的視點再現兩性關系中的暴力行動,未建構主體意識的女性依然是被男權話語施虐的他者。

賽博格體力與戰鬥力高于人類,具有瞬時移動、微創攻擊、人身鉗制等超能力,機械強度大于肉身抗性。菊地得知咪貉的悲情境遇後,聯合其他仿生人共同抵抗強權話語,以暴制暴,這是男權之外的他者聯盟。仿生人是陸一洋做警察執行任務時的助手,人類與賽博格彼此信任,陸一洋将菊地當作兄弟,他們為維護社會正義搭檔工作。爆炸事件發生後,陸一洋不遺餘力重組為保護自己而炸毀機械身體的菊地,後調整仿生人大腦中的晶片結構,将其由警察職業轉換為保姆身份。陸一洋再婚後,咪貉自幼缺失父愛,是新家庭中被繼母排斥的多餘人。她一直與仿生人為伴,隻有菊地有耐心為她解釋一個個古怪的問題,孤單時陪她談心排解寂寞。咪貉及同齡人均認為與仿生人交流,要比和心思多變的人類溝通更簡單,故從不對父親流露真情。菊地在陸家擔任保姆、母親、助手等多種角色。人類中心主義者認為,賽博格沒有情感,不配為“人”,人類隻需支配它們完成任務,不必考慮其自由意志和情感動向。是以,人類和賽博格之間是差序層級關系,機械無權擁有人類進階多元的大腦。

杜梨有後人類主義傾向,在《孤山騎士》中賦予仿生人同人類一樣的情感、靈魂、心智和自由意志,他們與主人之間是主體間共在關系。人類也會愛上仿生人,道德倫理指控讓萬家侑對父親的人機之戀心有餘悸。仿生人比人類大腦簡單,作為指令的機械代碼指揮他們該在何時完成哪些任務,作為機器的賽博格沒有情感。然而,當陸一洋與咪貉長期将菊地看作同類“人”時,機器人的“人—物”關系認知發生改變。人的肉體與機械身體頻頻接觸,機器人感覺到人大腦中的情感,并因兩具身體的接觸而情動,同化機械大腦,影響機器人的指令執行。賽博格因情動便與人一樣,有了激情、理性、無意識等情緒變化。菊地外表為男性,但沒有性器官,在與咪貉的關系中,擔任父親、兄長、戀人角色。雖然他的具身性可以随時發生變化——賽博格可以是一對耳環、一個晶片、電腦中的聲音,但菊地與咪貉不變的真情卻幫助女性主體完成人格建構。在解救被關押的菊地、為父親洗刷不白之冤的過程中,咪貉不斷成長。她抵禦并戲弄公司上級的性騷擾,在危險來臨之際迅速尋找自救出路,聯合其他賽博格辨識始作俑者。最終,“咪貉學會了自食其力,能夠忍受屈辱,在暗夜中奔跑,發出如蟲腿鋸齒邊緣那一點微弱的光”[3],而不再是有了困難便向賽博格哭泣的少女。

《孤山騎士》是一部知識型科幻小說。杜梨曾留學英國,在小說中化用福柯的生命政治學說和馬克思的階級議題,以思考人機倫理困境。陸一洋轉業後,在廢棄仿生人垃圾堆中組裝可用的零件,發明出家用仿生人,讓賽博格走進後人類時代的每個家庭中。人類憑智慧制造機械身體,編寫指令代碼,人的心智具有無限潛能和不可測性,這是他們在賽博格面前稱霸的資本。人一躍為造物主,過了一把當神的瘾,相反,陸一洋亦因天工開物的能力遭受牢獄之災。制造賽博格的方法是一種技術資本,人性的貪婪讓隋洲以角逐利益為驅動力,不惜栽贓誣陷對手名譽,傷害其子女的人身安全。在跨國資本和技術全球化面前,仿生人是被壓制的底層階級。被俄羅斯遺棄的殘破機械人于烏克蘭自建賽博格家園,它們高唱《國際歌》,全球機械勞工階級意圖聯合起來,抵抗大他者的傷害。在網絡直播時,殘忍的人類為發洩日常生活中的憤懑,随意以利器毆打仿生人取樂。隻因仿生人不是“人”,他們便将賽博格的身體敲得支離破碎,無故毀滅一直為人類無私奉獻的機械。同時,他們不顧機械疲勞,瘋狂讓仿生人勞動,撐破機械工作時的最大限度。此外,仿生人也與以湯姆·沃森為代表的白人中心主義者形成掎角之勢。

湯姆·沃森認為,白人才是宇宙最新技術的主導者,西方公司動一個手指便能讓陸一洋的公司陷入經濟危機。在遵循社會達爾文主義的他們看來,賽博格與東方人都是進化鍊條末端的低賤者,他們應無償為白人服務。但仿生人覺得人的情感波動雖然複雜,但人性的構成卻極其簡單,無非是快感、激情、欲望、貪婪等,情感的本質萬變不離其宗。在洞徹人類中心主義的貪婪傲慢後,新制作出的一批仿生人擁有了自由意志,除了身體的具身性外,他們已與人類沒有任何差別。是以賽博格會在答題大會上,主動抛棄一直自以為是的人類,意圖在新星球上建立自己的家園。

《孤山騎士》的人機關系書寫說明在後人類時代,人道關懷不單展現在人與人之間的關懷、同情、了解上,還包括人機之間的良性對話與合理使用。人類對仿生人的壓榨說明就人性建構而言,萬事不可過度。此外,在小說結尾處,杜梨也站在人道主義立場思考人類行為的限度、何為個體合法的自由意志,以及人與機器之間的差別等問題。隋洲計劃突破仿生人制作技術,他認為真正的賽博格/新生代人類應該具備人類經驗、模拟人的行為,擁有機器無法取代的親密感。為此,他不惜讓醫生改裝複刻女兒隋嫣的大腦,将其一分為二,理智與情感分開,世界上同時擁有兩個一樣的“人”。但當兩個賽博格女兒共同存活于世時,隋洲又因覺得此事怪異而抛棄理性的隋嫣。對此,杜梨抛出的追問是,誰有權力調整人類基因,被改造者是自由意志受到了傷害,抑或真的在身體的某種機能上獲得突飛猛進的進步。面對自然、自由運轉的天道,逆天的破壞性遠大于人類中心主義的潛在危險。當自然人因瀕死狀态失語時,誰也沒有權力代其做出任何選擇,打着“為你好”的旗号不過是現代人支配欲的顯現。

杜梨自陳,她寫的都是“普通之人的普通之境”,小說中的人物都是手無寸鐵的“騎士”,他們的悲劇命運源于人腦本身受到的應激創傷。騎士們莎士比亞式的悲劇激情迷人,人因大腦的有限性與命運決鬥。[4]無疑,《孤山騎士》呈現的就是人的文學中“人”腦和“人”的行動之局限性。小說結尾處,咪貉最終認識到自己不能與仿生人戀愛,新仿生人也要繼續無私拯救困境中的人類。試想,如果新一代賽博格真的抛棄杜梨一貫堅持的人道立場,選擇丢掉人類、任由其毀滅,一同前往新星球建立仿生人共同體,那麼在新伊甸園中開天辟地的他們,會否同自己曾經鄙夷過的人類一樣,擁有貪嗔癡慢疑等人腦的局限?這是未來當代漢語科幻文學亟待攻克的難題。

注釋:

[1] 丁帆:《“當代性”與馬克思主義批判哲學視阈下的文學批評與闡釋》,《當代作家評論》2021年第1期。

[2] 姚禹:《賽博格是一種後人類嗎?——論賽博格的動物性之維》,《自然辯證法研究》2021年第4期。

[3] 杜梨:《孤山騎士》,花城出版社2021年版,第190頁。

[4] 杜梨:《孤山騎士》,花城出版社2021年版,第234—235頁。

—END—

《長江文藝》2021年第12期

責任編輯 | 何子英 熊夢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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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旭東|

韓旭東,天津人,南開大學文學院青年教師,南京大學文學博士。研究方向為中國當代小說、性别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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