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鳳姐的評論,褒貶不一。
但在能力這方面,基本上可以說是衆口一詞,都覺得鳳姐理家井井有條,既有掌控力,又有執行力,堪稱高手。這方面無須多舉例子——無論是工作态度還是工作績效,好像俯拾即是。
但是,如果往細裡想,事情的面貌就起變化了。
周瑞家的給劉外婆推介鳳姐時說“年紀兒雖小,行事兒比是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兒似的,少說着隻怕有一萬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的男人也說不過他呢”(第六回)。
“行事大”的題中應有之義,是能居安思危、登高望遠。
而鳳姐,說是“行事兒比世人都大”,但那“一萬心眼子”和“口齒”,卻都表現在了小的方面。除了諸如奉承賈母、扣發月錢、放高利貸等等這些對自己直接有利的事情之外,即使在日常正常工作中,她重視的也都是一些戰術層面、近在眼前的存在。
作為榮國府的執行經理人(盡管是王夫人拿來作過渡用的),鳳姐對于帶有長遠意義上的事情,幾乎沒有過腦子的時候。唯一一次例外,就是在平兒提及“将來還有三四位姑娘,還有兩三個小爺們,一位老太太,這幾件大事未完呢”(第五十五回)時,稍微談了一點設想——其實這幾件事還是戰術層面的事,隻不過是發生時間稍微遠了一點,而她談的設想也基本是一個“維持會”的思路。

賈府彼時已經是夕照空山、日落長河之勢,但夕陽西下時,往往會有一塊鑲着金邊的雲彩。有一種人,隻能(或者說隻去)看到這金邊,卻看不到(或者說不去看)雲彩後面的暴風雨——鳳姐就是。
也許有論者會說,這個問題的思考責任在賈政、王夫人甚至賈母,鳳姐作為一個執行經理人恐怕很難對此有什麼作為。其實不然,作為家族成員,大家都應該對此有所考量并且以适當的方式提出建議,能否被采納是另一回事——遑論本家,就是作為客人的角色,林黛玉“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閑了,替他們一算,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緻後手不接”(第六十二回),薛寶钗更是積極參與探春的興利除弊,“小惠全大體”(第五十六回)。
偏偏是關鍵崗位的一線人物鳳姐,對此不動腦子。
自己不動腦子也就罷了,别人出謀劃策也沒用——“秦可卿托夢”,其實是曹公精彩絕倫的一筆。“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登高必跌重”的話,已經把賈府前行路徑上面臨的危險性,生動鮮明地提到王熙鳳這個執行經理人面前了。而且秦可卿所提二款辦法,在當時的社會情況下,不失為有操作性的辦法。
可惜,可卿這番苦口婆心的勸誡終究是錯付了!
為什麼會是這樣呢?為什麼聰明伶俐、行事過人的鳳姐會犯這種“送上門的作業也不抄”的低級錯誤呢?原因很多,但最關鍵的一條是:她沒有戰略思維。
我們說,要做長遠謀劃,就要有戰略思維:局勢發展态勢怎麼樣?和以往有什麼相同之處,特别是有什麼不同特點?發展的前景如何?自己的打法應當相應地作怎樣的調整?說到底,要關注事情發展的未來可能,做出超前預判,拿出應對政策。
而這裡面一個很重要的節點,就是一定要努力跳出正常性事務的桎梏(當然執行層面還是要做,這裡說的是思維層面),擴大關注範圍,從各種各樣錯綜複雜的因素中發現危機、導出有利于團體(具體到紅樓夢就是賈府)的合力——特别是要擺脫正常性事務中短期利益帶來的影響,也就是不計較一城一地的得失。
鳳姐恰恰在這一點上是個短闆,導緻了她對秦可卿建議的嚴重排斥。
本來“趁今日富貴,将祖茔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就是一個财産轉移的退卻之道,對喜歡“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沉溺于“烈火烹油、鮮花着錦之盛”的鳳姐而言已經難以接受,而“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争競,也沒有典賣諸弊”——秦可卿這一款幾乎是活要了鳳姐的命!
财産大頭轉移置換後“按房掌管”?那就沒有執行經理人了,以後還怎麼有“威重令行”的感覺?怎麼秀“舉止舒徐,言語慷慨,珍貴寬大”(第十四回)的氣度?怎麼得“這幾年拿着這一項銀子, 翻出有幾百來了”(第三十九回)的實惠?怎麼拿一信兩命換來的三千兩,怎麼收冰片麝香一類物事?怎麼……
沒有戰略思維者,永遠執着糾結于眼前的小實惠,留戀于一時的個人秀,夢寐以求的是“有何法可以永保(個人利益)無虞”這種戰術操作的東西,而不是思考“于榮時籌畫下将來衰時的世業”這樣長遠謀劃的事情。于是就“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後日”,隻圖自己眼前,不思團體(自己在内)前景,再好的主意也然并卵了。
人的思維是統一的。為了證明鳳姐的這種短視思維是多方面貫通存在、而并不限于治家領域的,我們對其極其重視的個人地位領域的相關問題也來做個簡要剖析:
對自己“過渡管家”的尴尬處境,鳳姐雖有覺察,卻無處置,把平兒“在這屋裡操上一百分心,終久咱們是回那邊屋裡去的,沒的結些小人的仇恨,使人含恨抱怨”(第六十一回)這帶有長遠意義的勸告當了耳旁風,不但沒有利用賈母寵愛的有限緩沖空間,為日後(賈母去世、寶玉娶親後)的生存創造一個相對寬松的環境——這裡遠不如紫鵑那“老健春寒秋後熱”(第五十七回)的見識,而且明知道是“打不死(或打死)狐狸惹一身騷”的事情,還是每每替人當槍使、沖鋒陷陣,結果得罪了包括婆母邢夫人在内的一大批人不說,還累壞了身子,使自己面臨“無後”的尴尬處境。
而這一切,究其原因,都是囿于眼前可見的與王夫人的姑侄情分——而不像小紅一眼能看到“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幹各人的去了”(第二十六回)。
當然,親情值得珍惜,但也要看具體情況。君不見,反過來,姑母王夫人毫不計較勞什子姑侄情分,當鳳姐出于自身利益略有些對“木石前盟”支援的時候,王夫人的打壓——從組建臨時管理團隊,到繡春囊事件,再到抄檢大觀園,那是毫不留情、噼哩啪啦的。
這就是鳳姐的一個緻命的特點:勤于戰術動作,缺乏戰略謀劃。衆所周知,人的行為是由其認知決定的,認知有誤,行為上再勤奮、再努力,都是一步走錯、謬之千裡了。重戰術、輕戰略的鳳姐,看起來聰明過人、遊刃有餘,但看不清事情的關鍵位置和中心環節,于是她那層出不窮的戰術小聰明和小伎倆,其長遠效果,隻會是不斷導緻戰略性失誤、為最後的敗亡添石鋪路而已。
作者:風雨秋窗,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