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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保險的碩士和他們的廣州安家夢

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
幹保險的碩士和他們的廣州安家夢

配圖 |《那年,我們的夏天》劇照

體育西路到了,這裡人潮洶湧,從東南西北彙集,又四散開去,多停留一會兒都是罪過。出地鐵站的扶梯又長又陡。有人深入地下,有人離開走遠,不知道他們是否都走在自己的康莊大道上。

2007年7月的一個傍晚,大雨剛歇。父親拖着行李箱,我背着黑色背包,一前一後,走進了武昌火車站的潮濕溽熱中。

彼時的我剛畢業,恰逢廣州某保險公司擴招,在我們學校簽了十幾個碩士。武漢到廣州的高鐵尚未開通,隻有11個小時的火車可搭乘,我就購買了晚上8點多的卧鋪。

尋到車廂,同行的兩個男生冠東和老範已經到了。老範學的是中文專業,冠東學的是保險,我則學金融。在校的時候,我們彼此不相識,是應聘通過後才互留了電話。他們都是獨身上路,我還有父親送行,仍帶着沒長大的稚氣,讓我略感窘迫。

父親則完全沒有這種感覺,他倒下箱子,往下鋪底下塞,老範就彎腰把占地的箱子往裡側挪。塞好箱子,父親又憂心忡忡地交代,說他在報紙上看到廣州火車站魚龍混雜,讓我出站時注意行李,不要跟同學走散了。

這時,冠東右臂一揮,豪氣地說:“我們這多人,哪個敢靠近?”冠東是湖南人,說自己是毛主席的老鄉,敢想敢闖敢幹。少有年輕人會用這些詞,但他昂頭挺胸、氣場自信,倒顯得合宜。

老範也搓了搓手,說:“廣州剛禁了摩,飛車搶劫是不可能了。”

父親看出我們不以為意,又念叨了兩句,就告辭了。

火車開動後,車廂走廊上的大燈滅掉了,壁上鑲嵌的昏黃小夜燈亮了。我們和衣躺在硬邦邦的床闆上。

冠東說:“大多人一提保險公司,隻知道保險代理人,為什麼?因為代理人團隊就過百萬計。咱們一去就是背景,還是省公司,以一對多,難道還不是精英?這公司碩博比率也不高,我們去的正是時候。”

老範道:“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冠東激動地拍床闆,毛茸茸的腦袋探出來,說:“對!”

我斜躺着,看着黑暗的窗格。其中快速掠過的燈火,被遙遙地牽引成斷斷續續的直線。火車的轟鳴、同學的話語、同行者的呼吸,一起在我腦中轟鳴。這一晚,我興奮得阖不上眼,好像即将被卷入某種龐大的叙事。

到達廣州,我的第一感覺是不遑多讓的熱。新人們被安置在公司旗下的招待所休息。這個招待所位于荔灣老城區,在新舊夾雜的路段上。覆寫青苔的巷陌中,間或有高樓拔地而起,我擡頭隻看到深一塊淺一塊的天空。天空向前延伸,被高樓的玻璃幕牆截斷;往後延伸,被城中村裡的水泥屋頂挂住。

稍事休整,我們來到機關報到。這是一所世界500強的老牌保險公司,省公司下還有18個地市級分公司,這次一共招聘了百來号新人。公司專門為新人開了教育訓練班,宣講公司文化和業務。晨起、午間、課前、課中,教育訓練老師都要帶着我們跳操,音箱放着“青春少年是樣樣紅,可惜太匆匆”。一群人僵硬、局促地釋放四肢,在桌椅間磕磕碰碰地踢腳扭臀。

教育訓練老師嫌棄氣氛不夠熱,說要練膽,要我們抛開羞羞答答的學生氣,完成向職場人的身份轉換。她讓大家把桌椅都移到大廳的角落,再圍成一圈,每個人單獨站在中心舞一段。

輪到我時,熱浪在我臉上湧動,我壓抑往外逃的沖動,照抄前面人的動作,左右倒騰了兩下腳。接着,老範試圖以“閃現”的方式去中間走一圈,老師上前強壓着他在中間多站了一會兒,臊得他滿臉通紅。冠東比我們強些,在中間打了一套軍體拳,算小有特點。

當然,也有自在的人。有位女孩之前兼職過車展模特,她撩起襯衣,在胸下系了個結,露出小腰,輕盈地旋轉。空氣中荷爾蒙含量突然飙升,男生們使勁地鼓掌,老師終于滿意地點了點頭。

教育訓練進行一周,同批來的一個女孩遞交了辭呈。她是我們學校的法學碩士,人力資源想挽留這個人才,動員我去做工作。此前,我與女孩聊天沒超過三句,隻能硬着頭皮去找她,結果那女孩怏怏地揮手:“每天擱這兒可勁的躁,把我整煩了。”

兩天後,她就消失在偌大的廣州城裡,像水融入海,不留一絲痕迹。

沒多久,公司改變了教育訓練方式,安排新人們分區塊去“掃樓”——就是找陌生人填寫關于保險和保險産品認知的問卷。

有外出的機會,我們一開始還很雀躍,沿着地鐵一号線,尋找白領集中的寫字樓群。在上下班高峰期,在西門口、中華廣場、體育西路這些路段,我們穿着新添置的白襯衫、黑西褲或黑窄裙,跟着衣着得體的人潮快速行進。昂首闊步間,好像我們已經成為都市精英、業界大牛了。

到了寫字樓,冠東要我打頭陣。他說女生看着沒啥威脅,陌生人的接收度更高,他和老範在左右兩側接應。

就這麼過了幾天,我們總結出了一些經驗,比如:進寫字樓時,要握住手機假裝接聽電話、行色匆匆地一晃而過,才可以避開門口保安的盤查;到達格子間密集的辦公區域,要小心翼翼打量,盡量挑選看起來面善且四周沒有同僚的人詢問;若被詢問者直接拒絕,或露出不耐煩的神色,要立刻點頭說“謝謝”。在我們之中,老範躬身的弧度尤其低,态度誠懇,絕不糾纏。

但意外就像避不開的狗屎,還是被我們踩着了。一次,我們仨正往辦公室探頭探腦,找尋合适的詢問對象。突然,身後一陣騷動,有個高亢的女聲喊道:“就他們。”

我扭頭一看,一夥保安氣勢洶洶地跑過來。我們仨扭身就跑,來不及按電梯,就推開厚重的消防門,拼命往下沖。不知道在盤旋的樓梯間裡沖了多久,終于跑出了寫字樓。

見後面沒人追來,我癱坐在花壇邊,雙腳打顫,感覺心髒要蹦出胸腔。老範的眼鏡上全是霧,他取下眼鏡,一邊喘氣一邊在衣角處擦拭。恐怕他剛才已看不清路了,全憑着直覺和眼底的餘光在沖。冠東出門前用發蠟固定的劉海此時也被蒸騰的汗氣弄塌了,白襯衫黏黏地貼在他的背上。他把劉海胡弄到兩邊,呈“八”字形耷拉在額頭上,又粗魯地扇着問卷調查表,仰頭痛罵。

但我耳邊還盤旋着樓梯間裡“哒哒哒”的腳步聲,根本聽不清他在罵什麼。

幾次驚魂落魄的被驅逐,褪去了我們對體面工作的幻想,終于明白自己隻是精緻巍峨的寫字樓群中的不速之客。好在廣州是“便利店之都”,每當掃樓空當或天氣驟變之時,我們就會鑽進一家連鎖便利店休息。

一日,我們又狼狽地進了一家便利店,打了3杯凍檸檬紅茶。我知道此時的自己滿面油光,妝肯定花了,但我懶得管,就趴在餐台上盯着飲料裡的那些漂浮的冰塊。

一旁的冠東說:“我們好歹也是名校碩士,公司招我們肯定不為了這幾張破表吧!”他靈光一閃,提筆随機快速地勾選着問卷調查表。還說聯絡電話編幾個,也可以留白,反正接受問卷調查的人也不是都會填電話,這樣看着真實度更高。

舒适的冷氣讓人漸漸坐定,我也跟着填起來。老範慢慢地勾了兩三張,就停了,他将一疊空白的問卷放回公文包,輕聲地說:“我習慣動動。”

回程的地鐵站裡,冠東興緻勃勃地描畫着地鐵線路圖,指着其中一點說:“知道嗎?這就是大廣州的CBD。”

我定睛瞅了瞅,是“珠江新城”。

冠東信誓旦旦地說:“我會在那裡買一套房。”

當時,珠江新城2萬元/平起跳的價格,對比我們的實習期每月3000多的收入,簡直像是天文數字。老範不以為然,仰頭說道:“人生處處好安家,命若江河我是沙。”

冠東搖搖頭,手搭上了老範的肩:“不買房,哪能安家?”

後續的掃樓分組變得很随意。我有時和其他人出去逛幾圈,問幾張,到點問不完的,就自己填幾張夾雜着。冠東逐漸脫離隊伍,到點再來跟我們彙合——他又跑去看樓盤了。老範也會獨行,甚至偶爾晚歸,他堅稱他上交的每一張表都是真實的。在大家懶洋洋的倦怠中,勤奮的老範就像人民内部滋生的叛徒,讓人膈應。

其實早在公司面試時,老範在一衆研究所學生當中就顯得非常醒目了。首先他年紀最大,又有些少年白,顯得成熟;其次,當時他抱着一摞報紙一樣寬、5厘米厚的冊子——這是他用發表的文章做的剪冊,實在巨大,橫過了他整個腿部,兩側搭在椅子扶手上;最後,他身旁還有個眉清目秀的少女陪着。

熟識後,老範告訴我們,那是他表妹,過來提前感受一下面試氛圍。

教育訓練進行到第二個月的時候,又有幾個人離開了。一個女生在不斷被人拒絕的過程中,懷疑自己是否做好了進入社會的準備,于是痛下決心去考博;一個在教育訓練之初積極活躍,表現得像活動組織者的男生,居然悄無聲息地找到了新工作。

上司沒想到,一場教育訓練竟然讓那麼多高材生跑路,于是這場旨在培養大家對公司和保險業熱愛的教育訓練提前結束了。那些調查問卷被收回去後,也不知道他們看了沒有。

最後,人力資源部宣布新人們的崗位,基本與個人志願一緻——冠東去了團險業務部,老範是辦公室的行政文秘崗,我去了業務管理部,倒是那個做過車模的女孩,她的專業是會計,但人力勸她去個險部做銷售支援。

在動員會上,人力資源的老總以昂揚的姿态宣布:“5年内,你們就能看到生活翻天覆地的變化。”

冠東大着嗓門插話:“能買房嗎?”

老總神秘一笑,用手指點了點他,好像頗欣賞他的大膽。但沒有直接回答,隻是給我們舉了幾個身邊的例子,說某同僚買第二套房了,在進公司第三年。另外,老總強調:“有幾個公司能解決你們的戶口問題?不能落戶的公司,怎麼能幫你們在這裡生根呢?”

這倒真是直擊我的痛點。我此前也拿過一份央企的offer,還去北京實習了兩個月,但帶我的老師告訴我,去了也隻能是編制外的,戶口無法遷移。盡管我對那份工作很喜歡,但沒有北京戶口,也隻是城市裡的一葉浮萍罷了。權衡之下,我才來到廣州。

正式入職後,我的生活變得規律且乏味。下了班,我就待在宿舍空調房裡懶得外出,由于宿舍離辦公區很近,周末也常被叫去加班。空閑的時候,隻偶爾和熟識的同僚在附近有團購價的小館子聚餐。

整個廣州,好像又從一号線周邊縮回到微小的一隅。

冠東開始憂心忡忡,他告誡我們:“情勢不容樂觀,沒發現嗎?頂頭上司都和我們差不多大。”

我們的主管經理大多是大學畢業,當時正好趕上這個國企飛速發展,大規模對外招聘。此前這所老牌保險公司人才斷檔、青黃不接,他們工作三四年後,就做到了主管經理的位置。我們碩士畢業,像老範,在讀研之前還在報社工作了一年,确實年齡相當。突然間,我們也醒悟到,雖然眼下的工作尚能處理妥當,但想要快速升職、漲薪,幾乎是不可能的。

正當大夥迷惘又苟且的時候,某天,部門同僚對我說:“你們一批進來的一個人,給老闆寫了舉報信。”

我吓了一跳,問誰把上司舉報了?那同僚說,其實不算舉報,就是揭發辦公室的醜惡行為。說完,他忍俊不禁,好像這是前所未有的滑稽。

辦公室的新人隻有老範。我解釋說,老範是一個性情平和、不喜争執的人。但又一細想,其實從調查問卷那件事就能看出,他是執拗的。

據說,老範去辦公室後,帶着高度近視的圈圈眼鏡趴在辦公桌前,一聲不吭地幹着上司交辦的工作。但在老黃牛的外表下,他默默收集着辦公室的醜惡現象,比如:浪費列印紙張、上班時串門閑聊、偷摸跑去銀行辦私事、偷接USB上外網、把機關的電腦和本子捎回家……此外,他還痛批辦公室裡拉幫結派的行為,慷慨激昂地寫道:“其劣迹有如黨争,損人心智,令氣氛萎靡。”

這封郵件他發給了辦公室主任,還一并抄送了總經理室成員。

我在聊天軟體上問老範,老範隻說:“筆似刀鋒,需慎用。”看來,他已有悔意。冠東嬉皮笑臉地去找老範打聽,但辦公室主任已經提前找老範私下談了話,老範就對外噤聲了。

沒多久,老範迅速搬離了公司的宿舍區,出去租房住了。平時隻在社交圈外圍遊離的他,這下徹底隐身了——老範結婚了,新娘竟是陪同他面試的“表妹”。我們十分吃驚,頓感平日裡寡言少語的他,内心并不簡單。

冠東個子高、聲音洪亮,即使帶點湖南口音,但在上司和同僚眼裡,似乎頗有趣味。于是,他們常邀請他去廣州市分公司和珠三角地區主持産品宣講會。

有時在大門口、電梯、過道中遇見冠東,他總夾在很拉風的一批人當中,我都來不及打招呼。有時他來我部門,部門經理還起身親熱地招呼他,讓我去給他倒茶。

冠東風風火火地來,又風風火火地走,期間即使我遞了茶,他也沒用餘光掃我一眼。我突然意識到,我們一起“掃街”的友誼好像早就瓦解了。

可沒想到,冠東的大喇喇的性格也讓他觸了礁。某日,在電梯裡,一個同僚拍着他肩膀大聲稱呼他為“東總”,喜歡開玩笑的他也以“某某總”回應。他倆搖頭晃腦地胡吹亂侃,卻不知電梯裡真有個面生、但應該被尊稱為“總”的人。

年終會議時,某上司公開批評了我們這批新人,說我們目無尊長,還喜歡搞小團體。大家頓時噤若寒蟬,之後連性格開朗的冠東也不敢再呼朋引伴了。

年底考核公布,我得了“良好”,可以拿全獎;老範被評為“優秀”,年終獎可以上漲20%,全公司隻有10%的員工有此殊榮;而一時風頭無限的冠東卻隻得了“合格”,什麼都沒撈着。

大家在飯堂吃飯,三五成群地坐着。往常總和老員工混在一起的冠東,久違地端着盤子過來,小聲說道:“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我不像之前那樣興緻勃勃地聽他講話,甚至懶得搭理他,他又自顧自地說:“交換條件!考核就是‘别再鬧了’的獎勵。”

年關将至,我們突然接到了一個緊急通知。公司說臨時有個會議安排,聯系了附近的一個經濟型酒店,要我們在兩天之内從宿舍搬過去。

來廣州這麼久,大家的家當早已不是剛來時的一個箱子,隻好大包小包一趟趟地往酒店挪。

這時,老範居然帶着媳婦出現了,盡管其實這不關他啥事了,他們還是來幫我們搬家。冠東消息靈通,說公司讓我們搬去酒店,其實是動了收回宿舍的念頭。公司招聘時,曾口頭承諾我們包1年住宿,但沒有書面協定。要是1年縮減成半年,以後每個月要多1000左右的房租開支,等于年薪少了6、7千元。

大家聚在酒店裡,忐忑不安地議論。這消息目前隻是風聲和猜測,慌張地抗議好像不合适,若是反應激烈點,恐怕工作丢了、數萬元的年終獎也會泡湯。

老範卻堅定地說:“不能等。如果已經過了上司,形成書面的意見,或者幹脆把宿舍另作安排,再收回是很難的。如果還是意向,反而有空間。”

說完,他拿起酒店的鉛筆,在信箋紙上劃了個123:“簡單點,把工資福利擺一擺,再算算房租開銷。大家團結一緻,聲明立場——當然,結尾一定要感謝公司。”

陽光透過玻璃,在老範那張沒甚表情、萬年不變的臉上晃出光斑。他媳婦就在旁邊坐着,僅僅是多了個人而已,但老範的氣場由以往的落寞孤冷陡然變為穩重靠譜。

我們誇老範“既有才華又有俠骨”,讓他主筆。老範也沒推辭,說這是君子大義。

這場沒有掀起的風波平息了。後來新人們又搬回宿舍,住滿1年,大家才各自租房。如此一來,我們私下的來往就更少了。

進了公司大樓,電梯門一開,新上的人左右點頭一圈,大家都一股腦地小幅度點頭數次,也不說話,彼此都很沉默。我看着反射如鏡面的電梯門,照出自己标準的嘴角上揚幅度,越來越像公司海報裡客服模特的表情——僵硬且無趣。

招聘時,公司說的“同行業有競争優勢的年薪”落實後,是10萬多,在當時的廣州還算體面,但也普通。工作第二年,父親給了我10萬元,讓我在機關附近買了一個單間。

本以為冠東會肯定我,他卻批評道:“女的買房就很難嫁人了啊,獨居女性也是現代都市的社會問題了。”

我不想給自己貼标簽,但當我從機關的集體戶口中遷出來、拿到我做戶主的戶口本時,我也不免俗氣地感到,我算是真正在廣州住下了。

工作第三年,冠東的家裡也給他資助了50萬,讓他在番禺祈福新村購置了個三房一廳。到了周末時,他還是去參觀珠江新城的新盤,感歎自己的好眼光——我們入司時,珠江新城還是塵土飛揚的工地,像個半成品。随着越來越多的高樓大廈拔地而起,珠江新城成為了商務資源集中的經濟引擎,房價在兩年内翻了兩倍有餘。

他眼光沒錯,但更買不起了。

工作第三年年底,公司調整了部分人的崗位。

冠東換了部門。他說,保險公司三大營銷管道:“個險”、“團險”、“銀保”,他都立志要晃一圈。而老範變化最大,得從省公司辦公室去東莞分公司辦公室。

離别送行,我們找了個晚上開業的走鬼檔燒烤攤,聚坐在折疊桌前。肉串在火上滋滋作響,一根電線牽扯的燈泡在頭頂上搖搖欲墜,昏黃的燈光投射出一丈光明,喧嚣散去後廣州顯得格外安穩和悅。

冠東攬着老範的肩膀說:“好事!要想提拔,就得先去下面走一遭。沒點基層經驗不行。”

老範笑得很淡然:“世事難料,福禍相依。但廣州生活成本過高,可能就在東莞安家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感歎:“這是準備買房了麼?”

“難道在城市安居的标準最終都難逃買房麼?”冠東敲着桌子再次強調,“不買房要戶口幹嘛?沒有家留在廣州幹嘛?清高如老範也脫不了俗。”

老範舉起啤酒瓶,搖晃着,白色氣泡湧出,順着他的手臂淌下。他恍然念道:“且求容立錐頭地,免似漂流木偶人。但道吾廬心便足,敢辭湫隘與嚣塵。”

“老範就是有才!”我也沒聽太明白,就着大家一起起哄拍掌鼓噪着。事後,冠東神秘兮兮地告訴我,老範早就是上司心中的“刺頭”了,是以也是這次基層鍛煉的“重點動員”對象。

公司私下也動員過冠東去分公司,畢竟那裡難得招到學曆高點的人。可冠東很警醒,他覺得雖然提拔要基層經驗,但自己在廣州根基不穩,萬一去了底下又騰挪不上來,就難辦了。

于是,他拒絕了這個工作安排,一口咬定:“入司時簽訂的協定說了,工作地點是廣州。”

在我們公司,有一部分人的生活像候鳥一般。家安在廣州,長期在不同的分公司之間進行職位的跳動、升遷。平日裡,也不是每個周末都能回家,可能等到小孩出生、讀國小、國中也未必能回廣州上班。在系統内談選擇城市很奢侈,個人隻能被動地跟着公司的需求走。

我内心很為這種不由自主怅然,但女生好像在職場的初選環節中就已經被篩掉了,連下分公司的機會都少有。我們那批入司時,碩士還算小比例,大學占大頭。自我們之後的招聘,已是非名校碩士不招的局面了。

我開始負責報表,幾乎所有的假期都在加班,也沒有補休。身邊的人也大多如此,沒什麼可指責的。一天,财務和我對接報表的女生突然消失了。幾日後,同僚去她租的小房子敲門,發現她在,隻是不想上班,也不想接電話。

後來,這個女生在醫院診斷出“重度抑郁”,就辭了職。因為很突然,沒有找下家,也沒有太多存款,身為外地人的她很快就離開了廣州。

她走後的某一天,在微信上聯系我,說辭職以後她在老城區裡亂晃,陸陸續續地退出了十幾個工作群,才聽到身邊的鳥語花香、蟲鳴風吼,仿佛整個天地都為她打開了。

說來也巧,老範離開廣州之前也和媳婦去爬了白雲山。從朋友圈的照片看到,小而連綿的山峰環繞着最高峰的魔星嶺,下面是雲霧缭繞的都市。山頂的風景開闊而壯美,等到陽光灑下,浸沒萬物,整個廣州都金光閃閃、耀眼又平靜。

廣州很美,隻是我還沒有時間和心情去體會。

這時候,冠東一邊在銷售部門間挪移,一邊将空餘時間投入相親大業。除了機關工會聯絡的,連街道組織的聯誼活動也去,他陸續見了銀行、通訊、房地産等諸多行當的單身女青年,卻始終沒有成功。

保險公司是一個奇怪的存在,說起來是世界500強的金融機構,收入也不低于銀行系統。但對方一聽冠東是保險公司,就會想到四處求人的保險業務員,這使他在相親市場上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冷遇。

痛定思痛後,冠東得出結論:“大家都講‘夠曬威’,必須考公務員,還得趕在30歲之前。”

他确實是能調轉過頭就狠下功夫的人,連周末外出做教育訓練宣講都會偷偷溜回酒店房間,見縫插針地看書做題。兩次嘗試後,冠東如願以償地進入了廣州的一家金融監管機構,還和某三甲醫院的女醫生一見鐘情,迅速領證結婚。

上司同僚再說起冠東來,都贊不絕口,說他活成了同輩學習的典範。我感歎,原來在保險公司這種宣講文化浮誇盛行的地方,也覺得公務員更好。

那時候,我的一篇賠付率分析報告在公司内部得了獎,也被總公司上司注意到了。經理找我談話,問我有沒想過在公司的發展路線,還說我很适合管理崗位。我内心點燃了一絲升職的希望,冠東走後,我繼續做着本職工作,被考核、被揀選,等待不知幾時來到的升職。

可是在入司的第五年,就是當初教育訓練時人力老總說會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一年”裡,我生了場大病,成了失路之人。我不得不離開廣州,被動地淡出了社交圈,回到湖北老家開始漫長又輾轉的治療。

但最離奇的還是老範。他到東莞後,隻過了一年就突然離婚、辭職,接着便落發出家了。聽旁人說,是因為分公司辦公室人少、分工沒那麼細,總有些喝酒應酬的事,使老範疲于應對。

我猜這也不是全部原因,但即使老範在,他也不會多說自己的事,隻會說:“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

我治療結束後回到廣州,頂頭上司已是比我晚一兩年入司的人了。被陌生、年輕、有激情的同僚環繞,被當成平庸且落伍的前輩,我再次陷入真實的扁平生活。

以前的同僚和上司都勸我注意身體,有人是發自真心的關愛,有人是帶着自上而下的憐憫。當然,也有人勸我凡事不要在意,好像我生病之後性格也會出問題。

某日,我在地鐵上偶遇冠東。盡管我們的聯絡方式都沒變,但早已沒有了聯系。他略胖了點,穿得比之前在保險公司裡随意了許多,還是頗為熱情。

他說,一次他出去旅遊,在杭州某名刹好像看到了老範。他搖頭晃腦地評價着:“如果是那個寺廟的話,去的難度恐怕不亞于考公了。”

體育西路到了,這裡人潮洶湧,從東南西北彙集,又四散開去,多停留一會兒都是罪過。我跟冠東說“有空再聚”,就匆匆告别了。

出地鐵站的扶梯又長又陡。有人深入地下,有人離開走遠,不知道他們是否都走在自己的康莊大道上。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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