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應該都還記得《二十二》，這部紀錄片記錄了在日軍侵華戰争中被迫充當慰安婦的受害者們的現狀。
八年抗戰期間，至少有20萬中國婦女被迫成為慰安婦。
而在紀錄片導演郭柯于2012年開始拍攝慰安婦題材紀錄短片時，國内當時公開身份的慰安婦幸存者，僅剩32位。
2014年郭柯再次開始拍攝時，這個數字降到了22人。
2017年，《二十二》上映時，原本的22人僅剩下了8人還在世。
2021年，影片中老人僅兩位在世。
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絲毫不停歇，時間不會管你經曆了多少苦難，它不會為任何人而停留。
她們熬過了非人的折磨，守住了痛苦的記憶，像一株野草一樣頑強地活着，直到最後最終的離開。
從20萬，到32、22，再到如今的2，她們離開得太快了。
在《二十二》的開頭，就是一位戰時被迫充當慰安婦的受害者葬禮。
這樣的離去貫穿着影片始終，這些八九十歲的老人很多都在拍攝過程中離世，片尾的名單裡，她們的名字上就多了一個又一個的框。
但整部紀錄片并沒有被死亡的陰影所籠罩，而是像流水一般的平靜、自然。
有些人甚至會覺得，這樣沒有轉折起伏的節奏，“太無聊了。”
導演把鏡頭對準了這些年事已高的奶奶們，他并沒有把她們當成是“曆史的載體”，而是真正在記錄她們的生活。
一種真實的、讓人覺得“有些無聊”的記錄。
幾十年過去，曾經的日軍“慰安所”已經變成一片破敗房舍，雜草叢生，隻有周圍的鐵絲網、戰壕還能依稀看出當年充滿罪惡的模樣。
而至今仍然背負着一切、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幸存者們，她們是什麼樣的，《二十二》給了我們答案。
她們看起來和普通的年邁老人似乎并沒有什麼分别，總是靜靜地坐在炕上、凳子上，臉上是時間留下的溝壑和平和。
南韓老人毛銀梅，她幼時被騙到日本人在武漢開設的慰安所，受盡折磨，之後便一直定居在湖北。
她收養了一個女兒，有了孩子，有了孫子，還有重孫，她擁有了一個大家庭，過去被埋在時間裡，她并不太願意言講，韓語也已經不太會說了。
但講到和母親失散分離，她還是會不自覺地哽咽流淚，南韓民謠《阿裡郎》她還會唱，那些關于家人的回憶仿佛刻在了骨子裡，即使七十年過去，也能在熟悉的歌聲裡複蘇。
參與過抗戰的林愛蘭老人，講起打仗的經曆來精神迸發，說到機關槍還會手舞足蹈地示範機關槍怎麼挂在脖子上。
她在戰時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即使身陷囹圄，被日軍折磨，依然偷偷為我軍偷運子彈出來。
政府發給她的獎章，她視若珍寶，獎章不見了之後急得跟什麼似的，覺得肯定是被人偷走了。
後來攝制組幫她找到了獎章，原來是丢在了房間裡，她不好意思地笑一笑，鮮活又柔軟。
鏡頭對準到李美金老人時，記錄的似乎就是她最普通的日常，在家生火，做飯，吃飯，坐着粉色塑膠凳子在樹下乘涼，和同村的人們玩玩牌。
就像太陽照射進屋子裡的那一束光一樣，悠遠又平靜。
山西的李愛連奶奶性格直率爽利，用她兒媳婦的話就是“直性子、有什麼說什麼”，她還很喜歡貓貓。
院子裡有野貓進來，看貓要進房間，她喝一聲阻止，聲音響亮亮的。
坐在院子裡和媳婦聊天，也是聊貓。
說着哪隻貓有孩子了，“你看那肚子鼓鼓的”，貓下了一窩小貓崽，沒人養她就在自己院子裡養着。
自己不吃也要喂貓吃，有什麼好吃的也緊着貓吃。
喂貓的時候和貓貓們說話，“你孩子們還沒吃呢，慢慢吃…”
奶奶身體健康，有貓貓，有家人，閑時看看電視，喂喂貓，和孩子們玩，可以說生活得很幸福了。
但平靜和幸福卻不意味着一切都已經過去，她們隻是把傷口包好了不輕易示人。
“不願意講。”
“不想說，不說了。”
“我說了不舒服。”
“不講了，不講了。”
在談到她們二戰時遭受的迫害時，奶奶們大多都是這樣回避的态度。
這也很正常，沒有人會反反複複地揭開傷疤，讓傷口無數次流血。
為了能夠帶着一點點微小希望活下去，她們隻能帶着傷疤和痂生活，哪怕這樣回避，陳年的傷口還是會在不經意的時刻痛徹心扉。
毛銀梅奶奶說起慰安所裡的遭遇，先是說“想不起來，不記得”，但她還是能把當時日本人的一些話複述出來。
“歡迎光臨”、“請坐”…
即使是簡短的片段，也讓人感受到其中沉甸甸的痛苦。
強悍的戰士林愛蘭說到日軍的摧殘，說過幾句後，她就沉默下來，沒有人再說話，但她的神情和濕漉漉的眼睛，勝過了千言萬語。
“直性子、有什麼說什麼”的李愛連老人，說起自己的過去來聲音洪亮，思路清晰，卻在說到被迫害後的經曆時泣不成聲。
你仍然能從她哽咽的聲線當中，聽出時隔幾十年的委屈和苦痛，這種痛從未停歇過，也從未忘記過。
她其實一直都拒絕講述自己被日軍侵害的細節，以前有媒體到她家來，來了五六回，她從來都沒有對他們說過真話。
那些痛苦的折磨都被捂在心裡，她不去對任何人訴說，一開始對《二十二》的攝制組也是一樣。
直到有一天大雨傾盆，老人坐在炕上發呆，攝制組遣開所有人，隻留下攝像師和一個志願者。
她就那樣呆坐了很久之後，小聲問志願者，門都關好了嗎？
确認“門都關好了”，她才講起當年的遭遇。
她被日本人抓去，餓了三天三夜，當時她隻有十八歲，最後日本人扔來一堆大蔥，她連吃了8根，從此落下胃病。
接着她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回憶起當年侵害她的40多歲的日本人。
原來那些恐怖的過去從來都沒有離開過，隻是她不願開口，把一切都隐匿在心底。
李美金奶奶回憶二戰時的場景，她說得就好像是昨天才發生過，一切都那麼刻骨銘心。
日本人進村來抓人、放火燒房子，他們一幫一幫地來，逼中國人給他們摘野果，不摘就捅死。
奶奶還記得刺刀的樣子，她一邊講，一邊用手比劃着，“那個刀尖尖的，放到槍上就長長的。”
她還記得日本人跑起來的聲音，“日本鬼子多多的，跑路又響，穿那鞋都到膝蓋了，跑步又響。”
“日本鬼子就拿槍來敲我們的腿，這個腿現在這麼痛都是那時候日本人打的，打得腿現在都走不了路，跪一下就痛一下。”
這些痛，痛到七十多年過去了，她們都還記得清清楚楚，但老人們的叙述卻沒有太多情感的宣洩。
她們有淚，有痛，有恨，但在導演的鏡頭下，卻都是非常節制、甚至平靜的表達。
甚至為了“轉移她們的痛苦”，導演會刻意在她們叙述過往時插入空鏡頭。
湖北的街景，
海南的風，
湖南的樹，
山西的雨，
乃至是水滴落下，
月亮高挂…
這些讓觀衆看着會覺得“無聊乏味”的鏡頭，都是導演特意的選擇。
他沒有在紀錄片裡插入曆史畫面，
也沒有加入旁白，甚至沒有音樂，
任何足以調動情緒的特别剪輯他都沒有添加，他真正呈現了被迫充當慰安婦的受害者們如今的現狀。
沒有還原曆史的血腥和痛苦，沒有撕開傷疤，有的隻是背負苦難繼續前進幾十載的平靜。
隻是偶爾才會揭開平靜底下的一角回憶，讓人窺見回憶裡的滿目瘡痍。
奶奶們不是被符号化的曆史載體，她們将過去忽略，甚至是刻意埋葬，才讓她們活了下來，她們需要平靜。
而我們需要銘記，銘記她們曾遭受的苦難，銘記她們身上的傷疤和心裡的瘡痂。
一個一個幸存者的逝世，讓這種銘記變得愈發刻不容緩，她們的名字被加上了黑框，她們的數字從32、到22，現在變成了2。
這個數字總有一天會變成0，但隻要《二十二》還在，她們真實的生活就還在，我們需要銘記的曆史與苦難，也就不會消亡。
看過這部片子的一些人會覺得它不夠跌宕起伏，“太慢”、“太無聊”。
但正是這樣的真實才有力量，值得一次次重溫，讓我們能把過去發生在中國人民身上的苦難銘記心間，不忘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