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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光中逝世四周年:後來啊,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他在裡頭,我們在外頭

餘光中逝世四周年:後來啊,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他在裡頭,我們在外頭

12月14日是著名詩人、翻譯家餘光中先生逝世四周年的日子。

四年前,餘先生以90高齡仙逝,按中國傳統的習俗,凡德高望重,福壽雙全,滿八九十歲而逝者,該稱喜喪。相比很多人來說,餘先生是幸運的,他在晚年解開了自己的鄉愁。從這個角度講,我們該懷着哀而不傷的心情,懷念他的一生。

一、他用20分鐘寫了一首詩,重新定義了“鄉愁”這個詞

在百度和谷歌搜尋“鄉愁”一詞,第一個條目都不是這個詞的解釋,而是餘光中《鄉愁》一詩的解釋。“鄉愁”不是個生僻詞,而且近年來已經有被濫用的趨勢。饒是如此,詩歌《鄉愁》仍然是搜尋引擎認定的比詞語“鄉愁”更重要的存在,可見其意義之不同尋常。

對家鄉的眷戀之情,是人的天性之一,自從有人的遷徙,就有鄉愁這種情緒。而中國人的思鄉之情似乎更甚,鄉愁也一直是文學作品的主要情感源泉之一。兩千多年前的《詩經》中,就有這樣的詩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更不用說所有中國人六歲前就會背的那首《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而餘光中則用一首詩,将中文裡對思鄉之情的感懷,凝結為了“鄉愁”兩個字。

鄉愁二字,最原始的意思是一種病——“再也無法見到故鄉的恐懼”,起初是由歐洲的醫生提出來的,大緻相當于現在抑郁症的一個分支。而餘光中極為深厚的英語功底,則讓他敏銳地捕捉到這個舶來詞與中國人深厚内斂情感之間的某種關聯,并僅用了20分鐘便創作完成了這首詩。按他的說法,“在這20分鐘之前,我的鄉愁之情已經有20多年了。”

在這首詩之後,“鄉愁”真正進入了中文體系,并取代了“想家”、“思鄉”、“懷戀故土”等詞,成為所有中國人心中最脆弱的情感閥門。

這麼經典的詩,值得全文摘錄——

鄉愁 餘光中

小時候,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後,

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新娘在那頭。

後來啊,

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在裡頭。

而現在,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大陸在那頭。

二、“台灣詩人”的稱呼,對他其實不太合适

在餘光中去世的新聞中,無一例外都會給他冠以這四個字的稱呼:“台灣詩人”。這個稱呼不能說錯,但起碼是不确切,不能完整表述他的生平。實際上,他是大陸生大陸長,在大陸完成了大部分學業,說了70年四川話的江南人。

餘光中祖籍福建永春,1928年出生于南京,少年時代在重慶上學,夫人範我存女士年少時也在四川念書,是以他們夫婦近70年的交流都是用四川話進行的。1947年進入金陵大學(1952年并入南京大學)外語系讀書,1949年随父母遷香港,1950年赴台,就讀于台灣大學外文系。

可見,他21歲前的時光都是在大陸度過的,上完大二之後,大三轉到台灣的。

而且,即使看他成年後的履曆,也會發現台灣隻是他久居地之一。他曾于53年、61年、69年三度赴美進修、任教,也常年擔任香港中文大學教授和中文系系主任等職。近二十年來,他更是頻繁往來于兩岸。

準确地說,餘光中是成長于大陸,在兩岸三地和美國讀書、任教的中國學者、詩人。隻叫他“台灣詩人”,就把他的經曆給窄化了。

三、他一生大多數時間是英語老師,寫詩算業餘愛好

在上面的叙述中,筆者特意強調了他學者的身份,并放置在詩人之前。事實上也是如此,在他人生的大部分時間裡,他都是個英語教授,業餘從事寫詩、寫散文、翻譯等工作。詩人身份,對他來說不僅是業餘身份,而且也隻是業餘身份的一部分。

1947年,他在南京的金陵大學入學,就讀于外語系。轉到台灣後,繼續在台大外文系就讀。1961年赴美國進修,第二年獲得了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雖然拿了藝術碩士,但回台,他依然在師範大學當英語系的講師。

1971年,他寫下《鄉愁》這首詩。轉年,他“升官”了,轉到政治大學當上了西語系的主任。之後赴香港工作、生活了幾年,1980年回到他的老東家,台灣師範大學,當的還是英語系系主任,兼英語研究所所長。

縱觀他的生平,可見他大部分時間都從事的是英語教學和研究,“教英語”是他一輩子主要的謀生手段。

不要小看他的英語背景,事實上,“業餘詩人”的地位不僅無損他的詩歌創作,反而給他帶來了新視野。像“鄉愁”這樣一個最初是西方病理學範疇的詞,就被搞成了漢語中使用頻次極高的詞。而且,他還常常有所悟。

記得以前看過餘先生的一段采訪,他贊歎中文的簡潔和趣味。他說,中文的古文中沒有介詞、轉折詞,僅憑單擺浮擱的兩個短語,就可以制造出豐富的語義。他舉了蘇轼《前赤壁賦》的例子:“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在看他來,這是兩句彼此關聯度極強的詞,有清風,但又不至于興起水波,如果是英文來寫,恐怕會寫成“清風徐來but without水波”這種句式,表意清晰,但情趣頓失。

四、影響深遠,争議不小,文壇“迷弟”、不屑者都不少

“業餘詩人”餘光中對華國文壇的影響極大。具體到筆者本人,我第一次知道餘光中這個名字,不是讀他的詩文,而是看别人對他的膜拜。

當時我還在上高中,心目中,中國最好的作家是餘秋雨(捂臉),每天抱着那本《文化苦旅》反複讀。在其中《三峽》一篇中,小餘先生就對老餘先生有過這樣的贊歎:“站在盛唐的中心地位的,不是帝王,不是貴妃,不是将軍,而是這些詩人。餘光中《尋李白》詩雲: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剩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這幾句,我一直看成是當代中國詩壇的罕見絕唱。”

“當代中國詩壇的罕見絕唱”,這就是小餘對老餘的評價。當時餘秋雨也不是無名之輩,頂着“大陸最年輕的文科教授”、上海戲劇學院院長的名頭,風評比現在好多了。而他談起餘光中,基本就是這樣一副迷弟的樣子。

文人之間,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都很正常。港台另一位大學者董橋,有一句誇餘光中的話,但聽着特别像罵他的。餘光中曾給《中國現代文學大系》寫過一篇總序,董橋看後說:“文字蠻順的,說理叙事也清楚,一點沒有他過去散文那種妞妮的“騷”味。這是餘光中的進步。”

妞妮的“騷”味,這是董橋對餘光中文風的定位……

而他英語的底子好,喜歡他的人就說他是“學貫中西”的大家,不喜歡的則說他受西方影響太大,甚至“羞辱祖國”。

台灣大學哲學系教授陳鼓應批評他就很不客氣,說他的作品“沉湎于資本主義病态生活的頹廢意識和虛無情緒、買辦意識和自我膨脹。他的作品裡絲毫見不到他對别人的關心,也見不到他對社會人群有任何的關懷。……由于向美國的認同發生了阻礙,就越發對自己的民族國家産生了羞辱感,因而有一連串羞辱祖國的文字出現。”

有關他的争議很多,某種程度上,這也正是他在文壇地位的一種明證。

五、高壽九十,《鄉愁》裡的離愁别緒已散,餘先生應無憾

餘光中先生的一大幸運,在于他的高壽。當年他在《鄉愁》中的那些離愁别緒,在晚年都得到了徹底的釋放。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這是詩歌《鄉愁》的最後一句,把這首詩從個人的情緒提升到了民族大義的高度,也是讓餘光中有如今地位的最重要的一句詩。1992年,餘光中在闊别43年後第一次回到大陸探親,在中央電視台親子朗誦了這首詩。從此,他就成為了那一代詩人中最具知名度的一位。

從此之後,回大陸對于他來講,更像是一種出差。2010年,當時82歲,身體還很康健的餘先生在接受采訪時曾說,回大陸探親訪友交流,“18年來少說也有五六十回了”,“這些年回大陸太頻繁,鄉愁詩寫不出來了,回鄉詩倒是作了不少”,“我希望《鄉愁》是我和大家交情的開始,而不是結束。”

我相信,他所說的都是心裡話,再濃的鄉愁,在幾十次返鄉之後也成了尴尬的談資。隻是,《鄉愁》實在太有名,有名到他無論說多少次“鄉愁詩寫不出來了”,在他去世時,我們仍以“鄉愁詩作者”的意義來懷念他。

不過,把濃稠的鄉愁化解成平淡如水的回鄉,把對故土的眷戀演變成不勝其煩的采訪,把懷着鄉愁的酷酷的中年人,熬成了大陸媒體低頭不見擡頭見的和藹老頭兒,這種尴尬和錯位,本身就是種幸福。

鄉愁已逝,餘先生此生應無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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