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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锺書客廳裡的兩副對聯

錢锺書客廳裡的兩副對聯

武士佩劍,雅士懸聯,人之所好,習性使然也。無錫籍大學者錢锺書亦喜懸聯,他自1977年早春,從局促的社科院宿舍樓搬入較為寬暢的北京三裡河寓所後,客廳裡曾分别懸挂過兩副對聯。

一副是張之洞書寫的行楷聯句:

萬裡風雲開偉觀

千家山郭靜朝晖

一副是吳大澂書寫的篆書聯句:

二分流水三分竹

九日春陰一日晴

而張之洞寫的對聯,我在三十八年前登門拜訪錢锺書時曾親眼見過。

1983年我去北京三裡河錢府拜訪錢锺書先生,那時我在無錫日報工作,錢锺書是無錫名人,總想采訪他。但他從不接受記者采訪,他說過一句名言,你吃了雞蛋,又何必要認識下蛋的母雞呢? 然而作為記者,總是心有不甘,于是便冒然進京去試一試。

到京後,本想通過社科院美國研究所所長、無錫籍著名學者李慎之打個電話,通融一下。李慎之對我說,這個辦法不行,一打電話錢老肯定拒絕,那就見不成了,隻有直接闖上門去,或許能一見,就看你們的運氣如何?

于是我與一位同僚便直接闖上門去,敲門後,過了一會才打開一條門縫,錢老見到我們,神色似乎有些猶豫,我們便以無錫鄉音問候,錢老一聽笑着說,是老鄉呀,便将我們迎進門去。在客廳坐定,還為我們泡了茶。那天正好楊绛外出,錢锺書一人在家。我們為了尊重起見,說明了身份。錢老笑笑,指着我們說,今天你們就不要當記者了,不記錄,不拍照,咱們老鄉聊聊天。錢老幽默而風趣地說:“現在有人說我是國寶,你們看我像不像大熊貓啊!”說着,他哈哈笑了起來。我們之間的談話,就在這般輕松的氛圍中展開了。

總有人說錢锺書孤傲清高,其實不然。他用鄉音與我們聊着家鄉的往事,親切随和,我感覺錢老就像一個鄉黨而已。

錢锺書客廳裡的兩副對聯

01

上一輩的傳承

說話間,我留意了一下客廳的環境,十分寬敞,陳設卻極其簡單,幾張沙發,一張不大的寫字台,牆角放着兩隻書架,書也不多,大都為外文工具書。最顯眼的是沙發後面牆上懸挂着一副晚清名臣張之洞書寫的對聯:

挂在那裡,給人感覺氣場很大。我情不自禁地走到對聯前欣賞了一番,錢锺書淡淡地說了一句,這些都是上一輩留下的。錢老坐在這幅對聯前,神情悠閑,笑容可掬,我想要是能拍一張錢老與這副對聯的“合影”該多好。但礙于“不紀錄、不拍照”的約定,也就罷了。至今想來真有些遺憾。下面這張照片來自網上。

錢锺書客廳裡的兩副對聯

錢锺書說的上一輩,我當時沒有細問,可能包括他的父親錢基博,還有楊绛的父親楊蔭杭。錢锺書與楊绛夫婦并沒有收藏的嗜好,家中古代書畫等都為兩家長輩所贈。主要是錢基博所留下的。也有楊绛上一輩相贈的,當年錢锺書與楊绛訂婚後,嶽父楊蔭杭送給女婿錢锺書的見面禮,其中有《老殘遊記》作者劉鹗題跋的書法名品《大觀帖》。錢锺書父親錢基博雖然不是大收藏家,但嗜好古物,收藏頗豐。解放初期,錢基博分别将5萬餘冊藏書及曆年收藏的甲骨、瓷玉、古币、書畫等200餘件文物,捐贈給他執教的武漢華中大學(現為華中師範大學)。此外,他又将碑帖字畫1000餘件、方志1000餘種,捐贈給家鄉的蘇南文物管理委員會等部門。隻有少數留給子女,作個念想。

著名學人姜德明《夢書懷人錄》書中有一篇《錢基博藏品說明》的文章,談了錢基博先生在華中大學執教時捐贈文物、書籍的事,姜德明偶得一冊油印的錢基博《文物贈品說明》,其中記載:凡贈品二百一十一件,自商周三代曆漢唐宋元,以迄于明清,共分列十類,有殷墟龜甲、舊玉、銅器、曆代貨币、古陶、古瓷、舊硯舊墨、古拓、書畫墨迹、圖書金石等。姜德明說:“建國初期,知識分子欣逢盛世,樂于把一生心血換來的奇珍異寶,無償地獻給公家,引起我對錢基博先生頓生敬意。”

錢锺書客廳裡的兩副對聯

錢基博先生

老一輩的風範也傳承給了後代。楊绛生前亦将她與錢锺書倆人所有的物品悉數捐贈,其中就包括了上一輩留給他們的文物。據介紹,楊绛先生捐贈給國家博物館的珍貴文物共250餘件套,包括名人字畫、冊頁、遺墨、手迹、碑帖、印章、書籍、手稿以及錢锺書夫婦使用過的文具和生活用品等。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捐贈中有錢基博整理編纂的近代學人譚獻留下的《複堂師友手劄菁華》信劄手稿,共有五百餘通一千多頁,包括許多晚清名臣名家的函劄,對近代史研究具有較大的文獻價值。錢基博生前十分珍愛,還為部分函劄作者寫了小傳。錢基博去世後,由錢鐘書、楊绛珍藏,楊绛生前決定将此冊捐贈給中國國家博物館,同時将版權授于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我亦備有這一套函劄,時常浏覽翻閱。

錢锺書客廳裡的兩副對聯

《複堂師友手劄菁華》影印版

楊绛捐贈的物品中,也包括家中客廳裡懸挂的兩副對聯。這兩副對聯成了兩位老人生活中的伴侶,兩相觀照,默默陪伴。

02

張之洞的對聯

我在錢府見到的張之洞對聯,聯句并非張之洞所撰,是集句,上句“萬裡風雲開偉觀”,是金代名家元好問《張主簿草堂賦大雨》一詩中的句子,下句“千家山郭靜朝晖”是唐代大詩人杜甫名作《秋興八首》中的句子。

張主簿草堂賦大雨

金 · 元好問

淅樹蛙鳴告雨期,忽驚銀箭四山飛。

長江大浪欲橫潰,厚地高天如合圍。

萬裡風雲開偉觀,百年毛發凜餘威。

長虹一出林光動,寂曆村墟空落晖。

秋興八首(之三)

唐 · 杜甫

千家山郭靜朝晖,日日江樓坐翠微。

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

匡衡抗疏功名薄,劉向傳經心事違。

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

此集句選自不同朝代、不同名家的詩句,卻意境融通,渾然天成,是集聯中的上乘之作。錢锺書欣賞古代詩詞的眼界很高,他選擇将此聯挂在客廳,說明他對這副集聯是很贊許的。

順便粘個小貼士,說一下集聯。集聯也稱集句,是對聯形式的一種,也是古代騷人墨客的一種文字遊戲。顧名思義,即拾取他人詩詞辭句內建對聯。沈括《夢溪筆談》稱,集聯這一形式始于宋代王荊公,這一說法未必确切。據其它文獻記載,集聯在王安石之前已有。明清兩代這一文字遊戲較為盛行,清代著名學人、書家梁山舟是集聯好手,其所書楹聯,多系集句。

但這個遊戲并不是誰都能玩得轉,不僅要學問好,更要涉獵廣,眼界寬,悟性足。你自己撰個對聯,好壞無所謂。好聯人家點個贊,不好也沒人在意。而集聯則不同,集得不好,就糟蹋了别人的句子,那是要挨罵的。集聯雖不是原創,但難度比原創還大。是以不是個中高手,一般不敢玩此遊戲。張伯駒在《素月樓聯語》中講了一個集聯的小故事:同治三年,曾國藩率湘軍攻破金陵,鄂人張廉卿集聯為賀,聯雲:

天子預開麟閣待

相公新破蔡州回

此兩句分别出自唐代詩人岑參與韓愈的詩。曾國藩觀之大為激賞,特饋贈筆資五百金。曾氏府中一些幕僚頗為不服,議論紛紛,認為此集聯不工, “蔡”對“麟”,不對仗。曾國藩說,你們一定讀過《論語》中“臧文仲居蔡”一句吧,但你們讀過朱子所作的注解否? 蔡這個地方盛産大龜,國君好用蔡龜占蔔,這裡的“蔡”喻作龜,龜與麟對仗工整否? 衆乃歎服。

筆者雖算不上雅士,卻亦好懸聯,書房中曾懸挂過兩副集聯,一為江南大儒錢名山的集聯:

聖人其解在水

今世孰能不波

錢锺書客廳裡的兩副對聯

上聯是管子句,下聯是莊子句。(見上圖)。此聯從文字來講,并不對仗,這種對聯叫“流水對”,是指聯句在文字上并不工整,但上下聯語境氣韻須相承相接。這種無形之工整比有形之工整更難。

筆者還懸挂過近代書法名家王福庵寫的集聯:

良田二頃,茅屋三椽,修竹當籬梅當戶

秋水雙明,高山一弄,清風為伴月為鄰

這副集聯,彙集了宋代四位詞人楊澤民《滿庭芳》、汪莘《南鄉子》、陳亮《念奴嬌》、向子諲《浣溪沙》詞阕中的句子,較為不易,也顯示了集聯者深厚的學問功底。

03

吳大澂的對聯

再來談談錢氏客廳裡吳大澂寫的篆書對聯,聯句為:

這也算是集聯,但稍有勉強。上聯“二分流水三分竹”,并不是現存詩句,而是取意于蘇轼《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中:“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以及明代李唐賓的雜劇《梧桐葉》中:“韶華将盡,三分流水二分塵”。下聯“九日春陰一日晴”,則出自吳大澂自己的詩《鄭家驿至新店驿》首句,我書櫃中有吳大澂《愙齋詩存》,檢視目錄後,翻到那一頁,全詩為:

鄭家驿至新店驿

清 · 吳大澂

九日春陰一日晴,占庚望戊最關情。

作民司牧知何事,自古巡方為省耕。

畎浍溝渠同灌注,隄防經界各分明。

三農衣食此邦本,差喜田功區畫精。

吟誦之下,感覺全詩首句“九日春陰一日晴”甚佳,其餘語境一般。但問題是,這一佳句并非吳大澂原創,而是他“挪用”了宋代大詩人陸遊的名句,這是陸遊平生最得意的句子之一,他曾在自己的三首詩中反複使用此句,即《龜堂晚興》《春行》《園中偶題》,而且三首詩中也都是首句,這是很少見的現象。

但陸遊的這一名句并不入錢锺書的法眼,他在所著《宋詩選注》中選了陸遊二十七首詩,而這三首詩一首也未入選。可能錢锺書更注重全詩的藝術性,不在乎一字一句。

錢锺書客廳裡的兩副對聯

錢锺書在《宋詩選注》對陸遊的評論中,也留意到陸遊詩中佳句較多,常被人集為詩聯。錢锺書說,南宋詩人劉克莊對陸遊很欽佩,說陸遊善于運用古典,組成工緻的對偶,認為“古人好對偶被放翁用盡”。錢锺書似乎并不完全贊同這一觀點,他說陸遊的詩主要展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悲憤激昂,要為國家報仇雪恥。二是閑适細膩,咀嚼出日常生活中的深永滋味,熨貼出目前景物的曲折情狀。錢锺書以為陸遊全靠第二方面去打動後世好幾百年的讀者。而對于陸遊的詩聯,錢锺書有些調侃地說:“像舊社會裡無數客堂、書房和花園中挂的陸遊詩聯都是例證。就此造成了陸遊是個老清客的印象。”

04

兩位主人的喜好

錢锺書與楊绛寓所客廳中的兩副對聯,曾被替換懸挂過,吳大澂寫的一副對聯懸挂時間較長,曾反複挂過。我在台灣學者汪榮祖寫的《槐聚心史》一書中見過他于1981秋天去錢家拜訪時拍的照片,客廳挂着的就是吳大澂寫的對聯。而相隔兩年後,我于1983年秋天去采訪錢锺書時,客廳牆上則挂着的是張之洞寫的對聯。

後來,張之洞的對聯又被換成吳大澂的對聯,具體是何時換的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從錢锺書1998年去世,到楊绛2016年去世,之間近二十年間,楊绛一直挂着吳大澂寫的對聯。楊绛生前,中國作協主席鐵凝多次去探望楊绛,中央上司春節曾去慰問楊绛,拍攝的鏡頭裡都是這幅吳大澂的對聯,直到楊绛去世前四十天,錢锺書的堂侄堂媳去看她,家中挂的仍是這幅對聯。

錢锺書客廳裡的兩副對聯

這兩副對聯描述了兩種不同的情景,挂出的時間長短,也反映出錢氏夫婦不同的習性。錢鐘書更喜歡張之洞聯語中的氣場,錢鐘書表面十分儒雅,内心則狂傲不覊,月旦人物,激揚文字。是以更喜歡萬裡風雲,千家山郭那樣的場景。同時也更喜歡張之洞雄渾的書法筆勢。而楊绛晚年可能更喜歡二分流水三分竹的靜谧氛圍。他們一家三口中,楊绛最安靜,在她寫的《我們仨》中,說家中三人在一起,錢锺書與女兒錢瑗像是哥們,總是嘻嘻哈哈,吵吵鬧鬧,楊绛大多是一聲不響看着他倆。是以楊绛更喜歡吳大澂典雅的篆體與聯句中的情景。楊绛家中“我們仨”失散後,楊绛的心情也是“九日春陰一日晴”,是以挂着吳大澂的對聯更合适其心境。

這兩副對聯陪伴了楊绛與錢锺書在北京三裡河寓所度過的最後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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