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第1848-1854天】
【最有争議的吳文英】瞧不上他的,說他的詞如“七寶樓台,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無外乎就是詞句精緻些而已;喜歡他的,卻将吳文英視為宋詞第一人,說“不懂吳文英,就是宋詞沒入門”。
1848 八聲甘州 陪庾幕諸公遊靈岩
作者:吳文英【宋】
渺空煙四遠,是何年、青天墜長星?
幻蒼厓雲樹,名娃金屋,殘霸宮城。
箭徑酸風射眼,膩水染花腥。
時靸雙鴛響,廊葉秋聲。
宮裡吳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獨釣醒醒。
問蒼波無語,華發奈山青。
水涵空、闌幹高處,送亂鴉、斜日落漁汀。
連呼酒,上琴台去,秋與雲平。
可抒案:
上阕懷古。“是何年青天墜長星?”這一句問得極有氣勢。辛棄疾等人寫詞很豪勁,如“長空萬裡,被西風、變滅須臾”,吳文英以瑰奇之辭作豪放之語,既雄壯又清麗,便多了一重字趣,下文“蒼厓雲樹,名娃金屋”等句無不如此。
下文的“酸風”來自李賀“東關酸風射眸子”,“膩水”來自杜牧“渭流漲膩,棄脂水也”,“花腥”則是吳文英的原創,三個詞組在一起,更添了一重瑰奇的色彩。花本應是香氣,此處卻寫“花腥”,又點出“花香已經衰敗在魚腥土腥之中”的意思,真是絕妙。
下阕傷今。吳王已醉,詩人易倦,其中正是時光流逝的無奈,隻好憑欄遠眺,目送亂鴉斜陽。結句極好,“連呼酒,上琴台去”,這種意興哪裡不如歐陽修的“揮毫萬字,一飲千鐘”呢?“秋與雲平”,說的是秋意與雲平,其實是詩人心胸與雲相平。
1849 浣溪沙
門隔花深夢舊遊。夕陽無語燕歸愁。
玉纖香動小簾鈎。
落絮無聲春堕淚,行雲有影月含羞。
東風臨夜冷于秋。
馮延巳寫“撩亂春愁如柳絮”,将柳絮與春愁相比,而吳文英說柳絮好像那堕落的春淚,愁煩的心緒更進了一層。
“東風臨夜冷于秋”,東風本應有春意,詩人卻說它“冷于秋”,反差之中寫出心事之冷。
1850 點绛唇 和吳見山韻
金井空陰,枕痕曆盡秋聲鬧。
夢長難曉。月樹愁鴉悄。
梅壓檐梢,寒蝶尋香到。
窗粘了。翠池春小。波冷鴛鴦覺。
“窗粘了”,是說天氣寒冷,便将窗紙仔細地重粘一遍,以抵禦風寒。這時候詩人在溫暖的屋中,念着窗外池塘中的鴛鴦,它們恐怕隻有不多的翠寒的“春色”可以依偎了。
“波冷鴛鴦覺”,正是“春江水暖鴨先知”的意思,而鴛鴦又喻指前文“夢長難曉”的相思者,又多一層冷意。
1851 踏莎行
潤玉籠绡,檀櫻倚扇。繡圈猶帶脂香淺。
榴心空疊舞裙紅,艾枝應壓愁鬟亂。
午夢千山,窗陰一箭。香瘢新褪紅絲腕。
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
上阕寫得很真切,下阕卻将它揭破——原來是個夢。夢中的石榴裙熱烈絢爛,此時卻化入手腕上一縷紅絲印痕之中,真有恍如隔世之感。再想那心上人遠隔江海,相逢無路,隻有苦雨,頓覺自己飄零如晚風菰葉。——刹那間情思急轉直下,寫得很漂亮。
“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王國維不太喜歡吳文英,但對這兩句也是頗為贊歎。
1852 西江月 賦瑤圃青梅枝上晚花
枝袅一痕雪在,葉藏幾豆春濃。
玉奴最晚嫁東風。來結梨花幽夢。
香力添熏羅被,瘦肌猶怯冰绡。
綠陰青子老溪橋。羞見東鄰嬌小。
枝頭梅子已結,便是“葉藏幾豆春濃”;枝上尚有餘花,便是“枝袅一痕雪在”的晚花。梅子是春濃,晚花為雪痕,形容得很妙。
1853 浣溪沙 觀吳人歲旦遊承天
千蓋籠花鬥勝春。東風無力掃香塵。
盡沿高閣步紅雲。
閑裡暗牽經歲恨,街頭多認舊年人。
晚鐘催散又黃昏。
紅雲不是雲,是紅色的花陣。韓愈詩:“欲知花島處,水上覓紅雲。”姜夔亦有句:“紅雲低壓碧玻璃。”此處寫遊人登上高閣,行走在紅色花陣之中,一幅優遊自得之象,卻筆鋒陡然一轉,引出下阕作者的“暗恨”,正是一正一反的筆法:他人在紅雲中,我卻在黃昏裡。
“閑裡暗牽經歲恨”,寫得好,唯有閑散之時,才能暗暗想起多年的遺憾,“閑裡”、“暗牽”、“經歲恨”,三要素缺一不可;“街頭多認舊年人”,既是詩人心存幻想,在人海中尋找着舊年人,又是幻覺與往事一起堆上心頭,仿佛看見了當年的自己,襯得好。
1854 浣溪沙 桂
曲角深簾隐洞房。正嫌玉骨易愁黃。
好花偏占一秋香。
夜氣清時初傍枕,曉光分處未開窗。
可憐人似月中孀。
上阕寫桂花很隐秀,也很有美質,下阕寫它還很體貼,為閨中人送去慰藉。層層推進,很有章法。
“可憐人似月中孀”,這一句用筆很辣,不由得使人想起杜牧“落花猶似堕樓人”。筆法相近,格調卻完全不同。唐詩宋詞意趣殊别,大抵如此。
----

詩人、詩評人
陳可抒
評注出版《海子抒情詩全集(評注典藏版)》
細講詩歌,庖丁解牛,學詩必讀,解詩為馬
新書《人生無意讀莊子》、《少遊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