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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聊《詩經》與中國人的隐士情結,看中國最古老的隐士是什麼樣

聊聊《詩經》與中國人的隐士情結,看中國最古老的隐士是什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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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人心裡,自古及今,總有些魂牽夢繞的情結。其中最難割舍的,一則為俠客,再則為隐逸。

前段時間熱映的《裝台》,裡邊講到疤叔歸隐終南的故事,一部分不知就裡的觀衆或許會誤将它認作某種古代元素的現代演義,其實不然。

今天真就還有形形色色的人,背起行囊,歸隐終南。

我最初知道這件事是在幾年前,從一位筆名“二冬”的作者所寫的公衆号裡——他就是一位在終南山上隐居的當代畫家。

聊聊《詩經》與中國人的隐士情結,看中國最古老的隐士是什麼樣

中國人的隐士情結悠遠而綿長。穿越千年,生生不息。隻是終南山上那些隐士,他們為什麼去往了那裡,卻可能因為懷揣着不同的動機,而最終寫成了迥然各異的故事。

就像那座界斷了秦、蜀之地的大山,它雖然是逸士達人們的桃源歸宿,也同樣做過利祿之徒的登天捷徑。

中國人究竟為什麼鐘情于隐逸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深究起來會很複雜。因為從隐逸這件事一開始出現在中國的載籍中,關于隐逸的動機就是模糊的。

《詩經·衛風》裡的那首《考槃》,被後人視作中國隐逸詩的源頭,它所描寫的正是這樣一位形象模糊的隐士:

考槃在澗,碩人之寬。獨寐寤言,永矢弗谖。

考槃在阿,碩人之薖。獨寐寤歌,永矢弗過。

考槃在陸,碩人之軸。獨寐寤宿,永矢弗告。

——《詩·衛風·考槃》

從前讀這首詩,我總覺得它的篇名——“考槃”念起來怪怪的。這個生僻的詞兒到底什麼意思呢?《毛詩傳》分别解釋兩字,說:

考,成也;槃,樂也。

——《毛詩正義》

合起來講,“考槃”該是自得其樂的意思。單從訓诂的角度說,這個解釋沒大毛病。

但問題也恰恰出在這兒——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對文學不很内行的語言學家的意見,因為這種了解很明顯地缺乏文學創作,尤其是詩歌創作所必須的形象感:一個人在荒僻的山澗裡自得其樂,為了什麼原因?他的快樂又如何表現?詩中遍尋不出一個具體可感的形象來回答上述問題。

端為此故,後來的詩評家們讀到“考槃”,總會情不自禁地想繞過《毛傳》,另辟蹊徑來做了解。比如清代學者方玉潤,他寫的《詩經原始》便引黃一正的話說:

槃者,架木為室,盤結之義。

——《詩經原始》

把“槃”字從“快樂”改訓為“架屋”,于是乎“考槃”就成了“結廬在山澗”了。聯想到陶淵明的“結廬在人境”,這倒也像個隐士的模樣。隻是這樣一來,我總感覺“考槃在澗”和下句“碩人之寬”好像有些前言不搭後語。

為了說明這個問題,我們不妨以首章為例,來梳理一下詩人行文的邏輯:“獨寐寤言,永矢弗谖”,意思是無論甦醒獨處抑或孤枕而眠,(這位隐士)都誓言永志不忘。

很明顯,這個直譯出來的句子結構并不完整,動詞“忘”缺少了賓語。而這個賓語該是因為在前句“考槃在澗,碩人之寬”中已經表達過,為免重複而被省略的。

解讀《考槃》的時候, 我們通常認為“忘”的賓語該是“隐居之樂”。可是“槃”一旦釋為架屋,試問,在山旮旯裡修間房子,有何快樂可言?

如果這件事情必然指向人生的快樂,那麼無知無識的荒野山民豈不都成了詩人贊頌的“碩人”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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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我更想傾向于下面這種了解的思路,即“碩人之寬”是從“考槃在澗”的行為上抽繹出來的一種人生境界。

那麼問題來了,“考槃在澗”該是一種什麼行為呢?陳傅良說:

考,扣也。槃,器名。蓋扣之以節歌,如鼓盆拊缶之為樂也。

——《詩集傳》

《莊子·大宗師》裡講過這樣一個故事:

子輿與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雲雲。子輿入。曰:“子之歌聲。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不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地豈私貧我哉?然而至此極者。命也。”

——《莊子·大宗師》

貧病交煎而能體察天命,安之若素,作為逸士達人的子桑,他所表現出的正是這樣的風範。

而所謂“考槃在澗”不過是把上蒼對子桑的考驗換做了另一種形式罷了:辟居山野,觞而浩歌,踞而仰嘯,這也是“碩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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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确定,産生下面這種想法是我誤解了《考槃》,還是說《考槃》的初衷就不是要塑造一位老莊一路的隐士。

但是從“獨寐寤歌,永矢弗谖”兩句上,我的确再看不到子桑鼓琴式的通徹與豁達。

《毛傳》說:“矢”也就是“誓”。“獨寐寤歌,永矢弗谖”,即是說哪怕在睡意朦胧的時候,主人翁也不忘提醒自己,應該安于當下的生活。

在這個解釋中,《毛傳》要突出的核心資訊是“永遠記住(這份快樂)”。

話說到這兒,有意思的事兒就來了:明朝詩評家安世鳳和日本學者竹添光鴻,他們二人解釋“獨寐”雲雲的時候,不約而同地想要淡化“永遠記住”這個資訊,把它改做“忘記”。安世鳳說:

岑寂自得之意宛然,言猶有持守之意。歌則樂矣,宿則并樂亦忘之也。

——《詩批釋》,轉引自《詩經彙評》

而竹添光鴻說:

永矢弗谖,矢,誓也;谖,忘也;弗谖,不忘是樂也。若蕙帳空而山人去者,皆忘之也。所謂誓者,乃詩人形容其志之堅,非賢人真有此誓也。

——《毛詩會箋》

《毛傳》拼命強調“不忘”,安世鳳和竹添光鴻卻悄悄地把“不忘”改作了“忘記”。究竟,他們從《毛傳》的解釋中觑到了什麼破綻呢?

我想,下面這個故事可能會給我們一點兒提示:

話說北宋理學家程颢、程頤兩兄弟去朋友家赴宴。其時有歌妓助興,聲調婉轉,舞姿嬌媚。見此情景,弟弟程頤以為有辱斯文,拂袖而退。而程颢卻怡然自得,盡興而歸。

翌日兄弟兩人談及此事,程頤言語之間猶有忿意。程颢笑道:“昨日‘座中有妓’而我‘心中無妓’;今日‘座中無妓’而你‘心中有妓’”。程頤聽罷,頓時愧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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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心理學上說,愛意味着接納,而恨代表着抗拒。濃濃的愛意當然表明被愛的對象在示愛者的心裡占據了重要的位置;但是強烈的抗拒同樣标志着被抗拒的對象對抗拒者施加了強大的影響。

從展示存在感的意義上來說,無論這種影響的性質是積極的或是消極的,愛或恨的對象都在你心裡紮下了根了。

這也就是程頤必須愧服的原因——言語猶忿表明這些歌伎讓他很在乎(盡管這種在乎是以抗拒的形式扭曲地表現出來的),而他的哥哥程颢,高明就高明在,人家可不在乎。

我們回過頭來再說“獨寐寤歌,永矢弗谖”。

如果照《毛傳》那樣,把它解釋為“永遠不忘”,那這個隐士的形象就有點兒程頤的影子了:連做夢的時候都得提醒自己不可忘記隐居之樂,那潛台詞或許是,他很擔心,自己終有一天會把這份快樂忘記的。

用莊子的眼光來看,這樣的隐士,他隐居的動機已經不再單純,他隐居的心态已經不再自然,當然,他也就此和一個真正的隐士絕緣了。

是以安世鳳和竹添光鴻才要暗渡陳倉,把《毛傳》的“不忘”改作“忘記”,因為他們都不希望這個隐士“學程頤”而願意他“學程颢”。

這個改動的意圖沒有錯,但不能是以歪曲了事實。事實是,詩文明明寫的就是“永矢弗谖”——永不忘記。

《考槃》的作者為什麼要寫一個“程頤式”的隐士呢?我想,有一種可能是詩人拙劣的藝術構思把他塑造的這個隐士形象給搞砸了。

也就是說詩人一門心思想要突出這個隐士對隐逸生活的堅定信仰和無悔抉擇。

卻不曾想,正是這種強調幫了倒忙,讓一個真隐士淪為了僞君子。如果事實是這樣的話,那隻能說,在中國詩歌剛剛誕生的那些年代裡,創作水準實在太稚嫩了。

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毛傳》在詩前小序中說,《考槃》裡的這位隐士不幸生活在衛莊公當政的亂世——邦無道則愚。要照這樣說來,他的隐居很可能是被迫的。

既然本心不願歸隐,他終有一天還要離了“終南”,重回人間。所謂“永矢弗谖”,不過是勉強自己在山裡多待些日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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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END —

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檔|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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