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從一份禮單，看賈元春賞賜賈寶玉糖蒸酥酪的2個心思
《紅樓夢》持久不衰的魅力在于：以最小的面積，驚人非凡地堆積了最大量的處世智慧！
魯迅先生認為《紅樓夢》是一本為人處世的智慧奇書，詩綠鳳從人情世故的視角，與你分享紅樓精華。
文/詩綠鳳
在《紅樓夢》（庚辰本）第17回第18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一回，一向惜墨如金的曹雪芹先生特别在末尾詳細提到了皇妃賈元春在榮國府省親時，對賈府衆人上至高貴的诰命夫人賈母，下至卑微不起眼的廚役、優伶等人，分十個等級細緻入微地給予了他們相應的賞賜，曹雪芹之是以要這樣濃墨重彩詳寫，是大有深意的。
曹雪芹詳細羅列了賈元妃對賈府衆人的賞賜之物，他首先提到了賈元妃對一個叫齡官的小戲子的賞賜。齡官因為戲唱得好，深得元妃贊賞，【剛演完，一太監執一金盤糕點之屬進來，問：“誰是齡官？”賈薔便知是賜齡官之物，喜的忙接了，命齡官叩頭。】賈元春還因她極有個性，堅決罷演非本角之戲的《遊園》《驚夢》，她這種不奴顔媚骨的性格赢得了賈元春的喜歡。是以，齡官剛演完自己的本角戲《相約》《相罵》，賈妃就甚喜，【命“不可難為了這女孩子，好生教一習一 ”，額外賞了兩匹宮緞、兩個荷包一皮并金銀锞子、食物之類。】
這算是以齡官作為賞賜衆人中的一個特寫人物。緊接着，曹雪芹就一一羅列了賈元妃給賈府衆人的各種賞賜。書中寫道：
少時，太監跪啟：“賜物俱齊，請驗等例。”乃呈上略節。賈妃從頭看了，俱甚妥協，即命照此遵行。太監聽了，下來一一發放。原來賈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拄一根，伽楠念珠一串，“富貴長春”宮緞四匹，“福壽綿長”宮綢四匹，紫金“筆錠如意”锞十錠，“吉慶有魚”銀锞十錠。邢夫人、王夫人二分，隻減了如意、拐、珠四樣。賈敬、賈赦、賈政等，每分禦制新書二部，寶墨二匣，金、銀爵各二支，表禮按前。寶钗、黛玉諸姊妹等，每人新書一部，寶硯一方，新樣格式金銀锞二對。寶玉亦同此。賈蘭則是金銀項圈二個，金銀锞二對。尤氏、李纨、鳳姐等，皆金銀锞四錠，表禮四端。外表禮二十四端，清錢一百串，是賜與賈母、王夫人及諸姊妹房中奶娘衆丫鬟的。賈珍、賈琏、賈環、賈蓉等，皆是表禮一分，金锞一雙。其餘彩緞百端，金銀千兩，禦酒華筵，是賜東西兩府凡園中管理工程、陳設、答應及司戲、掌燈諸人的。外有清錢五百串，是統役、優伶、百戲、雜行人丁的。
從這段話中可看出，賈元妃是把賈府衆人分十個等級來賞賜：
第一等級自然是賈府的靈魂人物賈母；
第二等級是榮國府的第二層人物邢夫人、王夫人；
第三等級是賈敬、賈赦、賈政等；
第四等級：寶钗、黛玉、寶玉諸姊妹等；
第五等級：賈蘭；
第六等級：尤氏、李纨、鳳姐等；
第七等級：賈母、王夫人及諸姊妹房中奶娘衆丫鬟；
第八等級：賈珍、賈琏、賈環、賈蓉等；
第九等級：系東西兩府凡園中管理工程、陳設、答應及司戲、掌燈諸人；
最末一個等級（也就是第十個等級）：是賈府的統役、優伶、百戲、雜行人丁。
賈元妃的這份禮單真是值得好好研究，因為咋一看，覺得她真是心細如發，心思周全，賈府衆人一個都不漏，可是仔細一看，就能發現她的兩個大漏洞。
首先，雖然從這份禮單上可以看出賈元妃在賞賜上是下足了功夫，賈府上上下下凡是可以想到的人，她都不論尊卑一個不少地給他們準備了豐富的賞賜。連齡官這樣地位最低下的小戲子，賈元妃甚至都非常重視她的存在。可是百密一疏，有一個在元妃看來很重要的人，竟然在她原本以為想得很周全的賞賜禮單中給疏忽遺漏掉了。這是其一。
再有，惜墨如金的曹雪芹把賈元妃對賈府衆人的賞賜，如此詳細羅列出來，這樣的寫法，是不是讓人好生奇怪，曹雪芹不是給賈母的賞賜來個特寫鏡頭，而是把特寫鏡頭給了像齡官這樣的一個在賈府地位屬于最末一個等級的卑微戲子，事實上，曹雪芹完全可以把這個不起眼的小戲子忽略不寫，這樣處理也不影響大局，是以他此處為何要這樣用筆，就值得認真推敲了。這是其二。
先針對賞賜禮單上的第一個漏洞進行解讀。
賈元妃賞賜禮單上漏掉的一個貌似不重要但其實很重要的人物，究竟是誰呢？這就要從賈元妃在這次省親時唯一開心的一件事說起了。
賈元妃省親時，當賈政把大觀園亭台軒館的名字系寶玉所題一事，告訴了賈元妃後，賈元妃聽後開心不已，為什麼？因為她還沒進宮之前，寶玉的幼教就是她在負責，賈元春憑着自己優秀的才華，在寶玉才三四歲時，就把他教成了認識了幾千字的小神童，而今聽說自己多年未曾得見的愛弟學業大為長進，竟能題出如此有深意有雅趣的匾額，賈元春聽後怎能不開懷欣慰呢。
元妃回宮後，應是在回味自己與愛弟弟相處的往昔時，想到了從小把寶玉奶大的李嬷嬷，寶玉的健康成長與李嬷嬷的貼心照顧是分不開的，可是自己竟然百密一疏，把這麼個重要人物的賞賜給遺漏了，真是不應該呀。于是就把一碗隻有在皇宮中才能吃得到的稀罕美味糖蒸酥酪，派人送到了寶玉的住處。然而，賈元妃不曾想，面對她送到寶玉處的這碗糖蒸酥酪，李嬷嬷雖自然心領神會，但年輕的寶玉卻誤解了皇妃姐姐的苦心，毫不思索直接把糖蒸酥酪賞給了貼身丫頭襲人。
第19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是這樣寫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才要去時，忽又有賈妃賜出糖蒸酥酪來；寶玉想上次襲人喜吃此物，便命留與襲人了。自己回過賈母，過去看戲。……李嬷嬷又問道：“這蓋碗裡是酥酪，怎不送與我去？我就吃了罷”說畢，拿匙就吃。一個丫頭道：“快别動！那是說了給襲人留着的，回來又惹氣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認，别帶累我們受氣。”李嬷嬷聽了，又氣又愧，便說道：“我不信他這樣壞了。别說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這個值錢的，也是應該的。難道待襲人比我還重？難道他不想想怎麼長大了？我的血變的奶，吃的長這麼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氣了？我偏吃了，看怎麼樣！你們看襲人不知怎樣，那是我手裡調理出來的毛丫頭，什麼阿物兒！”一面說，一面賭氣将酥酪吃盡。】
從文本中可以看出，賈元妃特意把糖蒸酥酪派人從宮中送到寶玉處時，書中并沒交待是專門送給寶玉的，也沒有明說是給奶媽李嬷嬷的。這也難怪賈寶玉處理這事沒過大腦，第一反應就想到了李嬷嬷退居二線後的替補襲人。
那麼元妃為何單單專送一碗類似人乳的糖蒸酥酪來，難道僅僅是因為糖蒸酥酪味兒美，隻有宮中才有？而《紅樓夢》之是以稱為難解的天書，就在這些地方。對于曹雪芹故意隐而未顯不說透的這些細節，就要靠讀者的悟性、了解力和邏輯分析能力來解讀了。
寶玉隻是當時已惘然，悟性太差，面對糖蒸酥酪，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朝夕相處的貼身女奴襲人，襲人喜歡吃就留給她吃，淡忘了退居二線的李嬷嬷，對把自己從小帶大的李嬷嬷，完全沒有了感恩意識。
而寶玉的奶媽李嬷嬷看到了糖蒸酥酪後，她就洞察到了也是她一手帶大的賈元妃的心思，便理所當然心直口快地說了一句話：“這蓋碗裡是酥酪，怎不送與我去？我就吃了罷。”
李嬷嬷其實是揣摩透了貴妃賞賜的深意--這碗糖蒸酥酪就是為她“量身定做”的，是以才敢理直氣壯說出這樣的話。
但寶玉身邊那些乳臭未幹的小丫頭們，個個還處在蒙昧不明事理的狀态，無法洞察賈元妃的深意，想當然地以為李嬷嬷是人老嘴饞，就說了句讓李嬷嬷聽後大為傷感寒心的話：“快别動！那是說了給襲人留着的，回來又惹氣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認，别帶累我們受氣。”
李嬷嬷聽後又氣又愧，感歎自己一手把寶玉從小奶到大，寶玉吃了自己的奶長得健健康康的，不曾想自己退休後竟然連襲人這樣的丫頭都不如了，吃他一碗糖蒸酥酪的資格都沒有。李嬷嬷想到這裡好不心酸，對不知感恩，沒有感恩之心的寶玉失望透頂。
那麼，隻有在皇宮裡才能吃得到的稀罕糖蒸酥酪，是什麼樣的美味點心呢？糖蒸酥酪這道點心，史料有過很多記載。徐珂《清稗類鈔》亦謂：“奶酪者，制牛乳和以糖使成漿也，俗呼奶茶，北人恒飲之。”《燕都小儀器雜詠.牛奶酪》雲：“鮮新美味屬燕都，敢與佳人賽雪膚。飲罷相如煩渴解芒生齒頰潤于酥。”原注雲：“以牛乳含糖入碗，凝結成酷而冷食之，置碗于木桶中，挑擔沿街叫賣，味頗美，制此者為牛奶房也。”
由以上史料記載可知，酥酪，通俗說，其實就是現在的奶酪，可以用炭火烘制成，也可以用蒸汽蒸制成，元妃賞賜的糖蒸酥酪顯然是屬于後者。
由于糖蒸酥酪不但美味而且營養價值極高，因而很多人都喜歡吃。但在那時，像這樣的稀罕美味彌足珍貴，隻有皇宮裡的皇族才能吃得上。
元妃未入宮前，與弟弟寶玉的關系特别好，她把寶玉當兒子一樣看待，“其名分雖系姊弟，其情狀有如母子。”對于認真負責把寶玉從小一手拉扯大的奶媽李嬷嬷，難得回娘家省親一次的賈元春自然更是應該對其另眼相看，要重重賞賜。
在回宮後，賈元春才意識到自己慌忙中犯了重大疏忽，她連像齡官那樣的小戲子都不忘專門賞賜禮物給她，怎麼就竟然把寶玉身邊的重要人物李嬷嬷給忘記了呢？竟然沒想到要為她準備一份像樣的禮物。賈元春一想到李嬷嬷勝似母親精心照顧寶玉飲食起居，用自己的乳汁喂養寶玉的情形，就覺得自己犯下的這個疏忽不可原諒。于是賈元妃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連忙第二天就特意派人從宮中送來一碗類似人乳一樣營養豐富的糖蒸酥酪來給李嬷嬷。
也許是賈元妃沒有交代清楚，抑或是宮中來人沒有領會賈元妃的旨意，到了賈府後沒把事情說清楚，再有寶玉心中也沒有感恩李嬷嬷的意識，他也向姐姐一樣犯糊塗，完全忽視了李嬷嬷這個重要人物的存在，是以才會發生李嬷嬷生氣硬要吃下糖蒸酥酪這樣的事。
賈元妃賞賜糖蒸酥酪暗藏深意，是要對李嬷嬷表達感恩之心：當日寶玉吃你的血變成的人奶長大，現在他送一碗類似人奶的糖蒸酥酪給你吃，就是對你昔日兢兢業業照顧他的回報，希望能給您老人家一點小小的安慰。
可惜寶玉悟性太差沒有領會姐姐的深意，潛意識裡不知感恩，竟把元妃姐姐想賞給李嬷嬷的糖蒸酥酪，留給了李嬷嬷調教出來的貼身丫鬟襲人，難怪照顧寶玉飲食起居勝似自己親兒子的李嬷嬷，為此大為傷感生氣。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晖。李嬷嬷雖然隻是寶玉的奶媽，但寶玉從小到大都是她奶大的，寶玉的成長離不開李嬷嬷的關心照顧，豈不聞動物還有“羊羔跪乳，烏鴉反哺”之說，是以寶玉長大後理應具有一顆感恩之心。面對糖蒸酥酪，他的第一反應理應要想到報答李嬷嬷的養育之恩，把糖蒸酥酪留給李嬷嬷，這樣才算深悟姐姐特意送來糖蒸酥酪的深意，也不辜負姐姐的期望。
曹雪芹除了借糖蒸酥酪表達這樣的重要用意外，另外一個隐而未顯的内涵旨在借此說明賈元妃雖有大局觀念，但為人處世不知從輕重緩急來着手，分不清人事的輕重。
首先她說話不知輕重，當着衆人的面，沒有一點皇妃的尊嚴體統，哭哭啼啼說什麼“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田舍之家，雖齑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等等在當時那樣隆重場合不合時宜不合身份的話，這為她今後的殺身之禍埋下伏筆。
其次，作為一個國家的皇妃，她處理事務不知輕重，不是去關注更值得她關注的人，而是把自己本來匆匆忙忙行程安排得很緊湊的時間，花費在一個小戲子身上，此舉雖然可以說她很親民，沒有皇妃的架子，但更要指責她作為一個皇妃處理事情不知輕重，關注一個沒有價值的小戲子，卻忽視陪伴寶玉健康成長的重量級人物李嬷嬷，讓自己顯得很掉價，顯得本末倒置，讓人輕看。
曹雪芹通過這兩個細節，暗示我們賈元春不具備皇妃的心理素質，不适合擔當皇妃娘娘，暗示她德不配位必有災殃，預示她未來在皇宮會遭來殺身之禍走上不歸之路。如果她要四平八穩度過一生的話，她更适合做一個與世無争回歸田園生活的才女，那才是綻放她天性的理想回歸之路。
結語：《紅樓夢》是一本為人處世的智慧奇書，是最精彩的人學，是中國人靈魂的真實再現，是為人處世最鮮活教科書。讓我們在對《紅樓夢》的鑒賞解讀中找到人生真谛、高人一等的處世智慧！
本文資料重點引自：《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紅樓夢120回通行本》
紅塵三千，不問風雨，隻道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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