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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老還是被啃老,“老漂族”的城居與鄉愁

澎湃問吧

“候鳥式”離家漂泊至陌生城市的老年人,被形象地稱為“老漂族”。

為了幫助兒女照顧孩子,孩子的孩子在哪,他們就在哪。不顧自己對城市生活的需求,他們穿梭在買菜做飯帶娃的三點一線。有人說,大城市奮鬥的不僅僅是年輕人,還有一批年過半百的老年人,在此别扭地生活着。本期澎湃問吧邀請華中科技大學國家治理研究院博士生黃麗芬做客,她分享了自己訪談中國老漂族的研究成果。

養老還是被啃老,“老漂族”的城居與鄉愁

漂與不漂,如何抉擇

@凹幺:父母年齡增長,焦慮他們在家的生活品質,又擔心他們來到城市後不适應,沒有交際圈。兩難之中如何選擇?

黃麗芬:關于要不要接父母進城同住,我可以分享調研中許多家庭比較合理的選擇。一是看父母的自理能力,隻要能夠自理,他們出于生活習慣、自主空間、社會交往等各方面的原因都不太願意進城受擠壓;二是看父母是否雙方健全,老年人普遍表示老來伴尤為重要,互相照顧、互相扶持到了晚年尤為珍貴,不僅日常照料得以解決,孤獨感減輕,隐性的福利還展現在生活品質上,比較有老伴的老年人與單身老年人,日常飲食節奏、生活衛生情況、日常活動範圍、心理疏解情況等都存在明顯差異;三是看老家村莊空心化程度,如果村級組織較為有力,村莊關系融洽和睦,村莊互助不成問題,那就算發生什麼意外,也有比較及時的外力介入。例如現在不少地方農村都開始搞組織建設,老年人互助、免費午餐等項目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部分老年人的問題。

如果這些條件或多或少具備,父母在鄉居的幸福感基本上遠高于城居,那為什麼要求他們進城呢?如果因為害怕出現意外情況,自己無法侍奉周遭,而選擇将父母遷進城裡,一方面可能因小失大,為了意外這個小機率事件而讓父母長時間不适應,可能有點得不償失,更何況意外之是以是意外,那就是不分時間地點的,不是說進了城就沒有意外,關鍵是在意外發生之前有及時預警,意外發生之後有及時補救,鄉村互助有的時候是能夠發揮效果的。最後,在這些依托條件都喪失的時候,部分單身老人、多數失能單身老人就需要在養老院和進城與子女同住間選擇了。

@神的魚兒:中年夫妻打拼工作,孩子需要照顧和上學。讓老人一起漂雖然無奈,但對于大部分請不起保姆的家庭來說,似乎除了請老人來照顧小孩,也沒有更好的選擇。對此該怎麼辦?

黃麗芬:确實是現階段家庭發展的一種無奈。整體來看,我國城市化還處在半城市化的階段,一是在城市過着“類農村的生活”,在人際交往,消費習慣,身份認同等方面都有展現,二是部分家庭成員的城市化,城市商品房的格局布置多是為小家庭兩代人設計的,能三代同堂的房子要麼普通人難以負擔,要麼比較擁擠,居住體驗差。半城市化裡面,“老漂族”是很特殊的群體,他們以一己之力穩定子代小家庭在城市立足的大後方,讓年輕夫妻可以在市場上沖鋒陷陣。

大多“老漂族”在完成階段性任務後選擇返鄉,其實又是在新的形勢下繼續支援子代的一種方式。當這種無奈是普遍化的,是時代性的,是千家萬戶的無奈時,它就具有公共性,政府和社會介入就有必要了。要讓外部支援性力量進入家庭、進入對“老漂族”群體的照顧,非常必要且迫切。

養老還是啃老

@熊:讓父母帶娃做家務當保姆,是否也是啃老?

@黃麗芬:要看怎樣定義啃老。如果将啃老單純視作年輕人躺平的生存狀态,在應該成長為獨當一面的家庭角色和社會角色的時候不努力,不工作,不盡力而為,基本依賴父母滿足生活所需,而且持續的時間比較長,且自己改變的動力不強。那大多數父母帶娃做家務的情況就不能算是啃老。

但如果從老年人的角度出發,從代際支援的方向來看,與啃老相對照的就是養老。按照傳統文化,“一輩管一輩”的責任倫理下,孫輩出生以後,無論年齡幾何,祖輩就變成家庭裡的老年人,這個時候就應該開始頤養天年,享受兒孫繞膝、子代贍養的晚年生活了。在這種定義下,父母帶娃做家務就明顯具有“啃老”的痕迹。不過學界多不采用“啃老”這種說法,而是用代際支援。

按照第二種了解,啃老或者代際支援展現的是家庭現代轉型中代際關系的轉型,中國傳承幾千年的回報型代際關系,轉變成了不平衡的父代對子代單向支援型代際關系。更有意思的是,這種轉變幾乎就是在60後和70後這一代人身上發生的。他們年輕的時候,按照傳統代際關系及其節奏贍養父母、養育孩子,但是等到他們變成老人之後,他們不僅繼續支援子代,而且幫忙撫育孫代,向下的代際支援開始越過“一輩管一輩”的責任倫理,甚至有的老年人還操心起孫輩的結婚買房子問題,我将之總結為中國農村普遍出現的“老人不老”現象。

總之,如果将啃老視作養老的背反,那麼現代社會的啃老現象具有普遍性,這是一個整體趨勢。其背後支撐的是中國傳統的代際責任倫理的現代變形與延續。

養老還是被啃老,“老漂族”的城居與鄉愁

2020年1月2日,廣東茂名,路旁推着嬰兒車的奶奶(圖檔來源 :視覺中國)

@披星戴月地吃哈密瓜:在您調檢視來,成為老漂族的父母有怪過孩子嗎?他們後悔過嗎?

黃麗芬:責怪和後悔肯定是有的,尤其是在發生沖突與摩擦的時候,兩頭牽挂不能兼顧的時候,老漂族的心理感受複雜且沖突。但與此同時,了解與支援還是主旋律,否則無法了解很多在個體理性看來是不理性的行為,例如強忍淚水繼續為孩子做“免費的保姆”,因為這些忍耐、忍讓和自我委屈隻有從家庭理性的角度來看才是理性的。老漂族的個體目标和個體感受被整合進強有力的家庭目标之中,根據家庭目标有步驟、有重點地調整自己的選擇、行為與政策。是以說,從個體出發,因為各種不适應、難融合,他們後悔自己的選擇,責怪孩子的不體貼;但是從家庭出發,他們感受到的是作為輔助者的自己在家庭發展中的不可或缺性,是以自我付出換取子代在城市安穩紮根的價值感,是在自己勞動力市場價值逐漸弱化的前提下,換取兒媳婦優質勞動力參與市場的經濟獲得感,更有參與孫輩成長,一家團聚的圓融美滿感。

孤獨是老漂族的标配嗎

@熊:沒有了鄉音,沒有了熟悉的面孔,更不可能有知心朋友,孤獨是老漂族的标配?

黃麗芬:确實,大多數老漂族在表達城市生活的不适應時,孤獨感占據很大的比重,而且往往孤獨感是與擠壓感并行的。因為老漂族的城市生活被局限在菜場、學校和小區幾個特定的空間内。除了家庭生活的孤獨感之外,更重要的是向外伸展的空間太小,社會交往缺失,新環境的社會信任不足等。但也有一些老漂族适應程度挺高,在各種外部介入力量的幫助下,參與廣場舞隊、象棋隊等社會組織活動,有的老漂族依托于子代的生活和工作圈子,建構了新的交往圈子。總之,雖然孤獨是多數老漂族的共同問題,但脫離老友老鄉并不意味着完全不能建立新的交往圈子,隻是這個重新嵌入的過程較難。此外,現階段多數老漂族的最終預期是返鄉養老,因而就算孤獨也是暫時的。

@還真是第一次聽說呢:和子女一起住會導緻代際沖突增多嗎?會産生代際對立的情況嗎?

黃麗芬:代際沖突基本都會有,城市商品房狹小的空間裡,兩代人生活觀念和生活節奏存在明顯差異,肯定是會産生沖突的,訪談對象能一刻不停地表達很久,而其中表現最突出的就是婆媳沖突,訪談的時候隻要說到城裡生活的“氣”,基本上都是關于代際沖突的。這些沖突裡尤以三類最為突出:消費習慣、生活安排、孩子養育。随着教育問題越來越成為焦點,家庭内關于教養的代際沖突也越來越多,老漂族與年輕人之間圍繞着怎麼帶孩子、怎麼教育孩子的沖突點随處可見。

不過調研中我也發現一個有意思的現象,那就是代際之間在沖突之後也走向了調适,進而能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代際沖突。例如在孩子養育問題上,越來越多的家庭采取一種教養分離的代際分工模式,奶奶主要負責生活照料,爸媽負責大部分的家庭教育,還有在教養時間上的代際分工,工作日主要由奶奶負責帶孩子,保證爸媽的休息時間,周末主要由爸媽帶孩子,給予奶奶踹口氣的空間,也給室内室外多種形式的親子互動充足的機會。

至于代際對立,也收集到了一些案例,但是總體上不多,占比微小。而且代際對立的主要原因是“氣”的積累到了一定程度,沒有得到及時纾解,這種情況下老漂族一般選擇當“甩手掌櫃”,在還沒有完成階段性任務的情況下提前返鄉。但是一般情況是,過了一段時間,因為自己調适和牽挂、子代道歉懇求、親朋從中調和等方式,“氣”被釋放,心理包袱放下了,老漂族又繼續完成自己的使命,回應小家庭的需要。

養老還是被啃老,“老漂族”的城居與鄉愁

@午夜南瓜會變馬車:随着廣場舞、社群活動變多,未來老漂族能很好地融入城市生活嗎?

黃麗芬:肯定也有很适應城市生活的老漂族啊,但目前來看,能夠順利融入城市生活的尚屬于個展現象,而融入存在各種困難的卻是群體問題。在不少城市,政府、社群和社會組織确實在做出很多積極嘗試,有的取得了一定效果。對于老漂族現象的未來,我的判斷是,這是中國社會和家庭發展的階段性現象和問題,一是受到現階段我國城市化程序的框定,也就是說,年輕人雖然在城市裡生活甚至是買房了,但是沒法單獨依靠自己安家樂業,必須要父輩的輔助,半城市化的背景下,舉全家之力也隻能送年輕人進行工作,保證孩子在城市接受教育,而大多數老漂族并不是現階段城市化的成員。

二是從現階段老漂族個體來看,他們多是前半輩子基本從事農業生産,生活在農村的,是以在他們身上就存在着城市與農村生活的巨大張力,這是與這輩人人生軌迹伴随的特點,但是可能到了2030年,充當老漂族的群體已經是75後,他們年輕時是城市農民工,因而有着豐富的城市生活經驗,可能城市融入問題在他們身上就沒有那麼突出,或者以另一種方式呈現出來。

三是國家、社群和社會對這個群體的關注度越來越高,很多人在行動,很有可能探索出各種解決或者緩解問題的辦法。總之,老漂族可能會存在很長時間,與農民城市化進城高度挂鈎,但是老漂族作為一種社會現象的普遍性,作為一種社會問題的嚴重性肯定會逐漸變化,而且我個人的判斷是比較樂觀的。

責任編輯:鞠文韬

校對:張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