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何處是故鄉?那裡是愛在的地方

國道旁,一個孩子正在跟父母道别。

天空灰蒙蒙的像是一塊模糊的幕布,遮掩住大雪登場前最後的神秘。三人不遠處,有一小堆鞭炮綻放後留下的紅色紙屑,給這片暗淡的空間增添了唯一的色彩。一個四五歲的孩子手拿一根小木棍扒拉着紙屑,想要尋找未爆炸的鞭炮。再遠一些,一個強壯的男人直直地矗立在那裡,他的影子正好覆寫了尋找鞭炮的孩子。

李明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個小孩,腦袋裡呈現的卻是自己幼時做同樣事情的畫面,畫面距今已經二十年了。這個數字猶如一把小錘子,敲得李明一陣恍惚。

“到了以後記得打個電話。”一道略顯粗硬的聲音打斷了李明對童年的回憶。

“嗯,知道。”李明随意地答到,隻是多了一些追憶流年的憂傷。他擡起頭看了一眼,說到:“爸,媽,要不你們先回去吧,一會兒可能要下雪,路不好走。”

“沒事,也不遠。”媽媽立即否定了李明的建議。

李明知道回家的路很遠,但也知道自己無法說服此時執拗的兩人,便不再多說什麼。

“到了那邊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别不舍得花錢,别委屈自己。多交幾個朋友。有啥事一定要給家裡打電話,别扛着……”

聽着媽媽一連串的叮囑,李明有些無奈,更多的是溫暖。他輕笑着說:“我好歹也是大學畢業,肯定能照顧好自己,你就放心吧。”

兒子考上名牌大學一直都被老兩口視為此生最得意的事情,仿佛自家的麥子都因為這件事多結了一倍的糧食,逢人便要提起,每每收獲他人豔羨的奉承,兩人土地一般的臉龐都會被春風吹化。但這次媽媽沒有笑。

天空似乎比剛才更陰沉了。

“工作要努力,也别太勉強自己。實在不行就回來,在城裡不管幹點啥都能養活自己。我跟你爸不用你操心。”

“媽,你放心吧,我知道的。”李明搶過話。他當然會回來,隻是不能以媽媽擔心的這種方式。李明從國小習成績就很好,爸媽幾乎不讓他下地幹活,但并不意味着他不知道農活的沉重;他自小就聽話,是村民公認的乖孩子,但并不意味着他沒有自己的想法。隻是有些承諾就像春天裡的花,隻有捱過風雪,到了正确的時間才能示人。

不遠處的孩子把自己找到的鞭炮中的一個插在雪堆中,用火柴點燃,“呲……嘭!”,浸了泥水的雪塊四散着離開了雪堆。孩子捂着耳朵,笑臉像個小太陽,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衣服上被印上了泥點。高大男人的臉龐灑滿了陽光,一片溫柔。

“車來了。”爸爸用粗硬且壓抑的聲音說。

李明轉過視線,确認爸爸說的話。媽媽松開一直不安攪動的雙手,抓住李明衣服的下擺輕輕用力拽了拽,本來就沒有褶皺的衣服更加平整了。整理完衣服,媽媽并沒有把手收回來,而是有些随意地放在了兒子的手臂上。

在道路與兩旁樹木組成的小小的四四方方的圖形中,一個同樣四四方方的黑點迅速變大,快到沖破了圖形的束縛,沖進了李明和爸媽所在的現實世界。

“小明啊,到了之後别忘了給家裡打個電話。記得照顧好自己。那邊冷,多穿點衣裳。千萬别不舍得花錢。家裡不用你惦記,一定要照顧好自己……”說着說着,媽媽那隻手已經緊緊地抓住了兒子的手腕。

李明聽着媽媽雜亂重複的叮囑,隻是此次沒有給出答案。他的身體有些僵硬,心緒如同被孩子扒拉得七零八落的紙,“要不要抱一抱媽媽?”他有些緊張,也有些害怕。

“上車吧。”爸爸說。

“爸,媽,我走了啊。你們也快回去吧。一會兒下雪了路不好走。”說完,李明逃向了停在面前的大巴車,似乎害怕被丢在原地的那個想法追上他。

“小明啊,路上注意安全。記得照顧好自己。”媽媽最後的叮囑攆着李明的背影也上了車。聲音裡明顯的顫抖如同秋天最後的那陣風,刮落了所有的葉子,也吹走了李明的二十年。

與司機隔着巨大的發動機罩子,李明坐到車頭單獨的座位上。透過車窗,他望向正在擦拭眼睛的媽媽和雙手背在身後沉默不語的爸爸。車子啟動了。

許是汽車增加了自己的高度,此時在玻璃的另一側,在李明印象中高大的父親、堅強的母親居然瘦弱得像是稻草紮成的一樣,仿佛輕輕一觸兩人就會順着手指的方向倒下去。一根根凸出來的稻草刺着李明的心,也刺着李明的眼。

車外,大雪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它們忘了身為演員的矜持,也忘了排練完備的舞蹈隊列,一窩蜂急吼吼地湧出來,模糊了李明望向玻璃另一側的視線。

汽車越跑越快,在不安分的雪花的遮掩下,急速後退的景色變得讓人看不真切,于朦胧中化身追不回的歲月。李明突然明白了,不是時間,他才是父母瘦弱的元兇,是他吸幹了父母的血肉。他長大了,父母便老了。

李明以手支住額頭,也擋住了緊閉的雙眼,隻有不間斷的嗚嗚的聲音從指縫流出來,那是遠行的航船拉響的汽笛,那是漫長的遙遠的告别。告别聲以不可阻擋的姿态飄向兩個世界的分割線:後視鏡。鏡子外面是奔向遠方的兒子,鏡子裡面是困在原地依舊凝視的父親和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