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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行与杨沫的恩怨情仇

作者:谷园讲通鉴
张中行与杨沫的恩怨情仇

张中行先生是散文大家,晚年以《负暄琐话》等散文著作名满天下。其文字,“有古风,似六朝的短章,也夹带晚明小品的笔意,颇有苍凉的况味。”《张中行别传》(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作者孙郁与张中行相识相知十余年,在这本书里,他记下了与张中行先生的交往和精神对视,深入展现了这位布衣学人的思想和艺术人生。

逃离婚姻

从杨沫的角度看张中行,自然有另一个结论。但他们都没有料到,彼此的分合,隐含了现代读书人的两种命运路向。

杨沫是在极其困苦的时候与张中行相遇的。她的家庭有着知识阶层的氛围,但人际间的冷漠、父母的恩怨给孩子带来的苦难是深切的。父亲是老北大的毕业生,后来做了一所学校的校长。他的婚姻并不幸福,与其相伴的却是宿命般的气息。婚后的美好不久就中断了,此后就是与妻子的经久不息的冲突。这些给孩子内心的创伤是不言而喻的。最终只能是彼此分手,造成了家庭里的变态氛围。母亲经常打孩子,对子女是刁钻的。这引起了幼小的杨沫的反感。家庭对她是个囚牢,留下的多是痛苦的记忆。直到后来母亲逼迫杨沫嫁给有钱的人,她硬是顶了下来,那结果是逃离,自己靠朋友资助读书存活。我读到这些相关的材料时,就想起王蒙写的《活动变人形》,那时青年所处的家庭环境是残酷的,出走在他们那代人是必然的选择。不满的发生,既有社会的原因,与家庭结构的不合理也有关系的。这个不满在张中行那里显现为思想的沉思,己身的超然;在杨沫那里就是生活方式的突变,喜欢放逐自己,不安于固定了。她把这些经验后来都写到了《青春之歌》里。小而言之是为己,大而言之呢,是为社会,也就是革命了。

一见钟情

当张中行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彼此的好感是强烈的。张中行性格里有一种温情的东西在,温文尔雅的样子能包容着什么,这恰是杨沫过去没有得到过的。随着交往加深,她觉得这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内心的爱欲一下子被激起,很快就结合在一起了。她的儿子老鬼在《母亲杨沫》里写道:

杨沫很感激他,同时发现他虽是北大的学生,却没有一点名牌大学生的架子,谦虚有礼;肚里虽有很多学问,出口成章,却对女性相当的尊敬,绝不狎昵。

从相关的资料来看,杨沫是个很敏感的人,热情,好胜,内心有某些淡淡的感伤。喜欢读文学作品,对芥川龙之介小说的忧郁气氛颇感兴趣。芥川的自杀情结也传染了她,那是一种美的忧愁,还是别的什么呢,她自己也未必知道吧。而她这种敏锐而泼辣的气质,电光般地打动了张中行。新式的性情,毫无伪态的爱,都是在那时少见的。他那时正在读西方的书,神往于个性主义的世界。身边的姑娘的一切,没有旧式女子的气息,和自己的内心是契合的。最初的相处,他们相当地幸福。张中行曾为她写过几篇文字,爱意深深。还从乐府诗里找到心爱的作品,赠给这位年轻的姑娘。

老年的时候,张中行回忆起沙滩的吃与住,有着无边的感慨。“我有时步行经过,望望此处彼处,总是想到昔日,某屋内谁住过,曾有欢笑,某屋内谁住过,曾有泪痕。”美丽的碎片晃动着,照着昔日片刻的温馨,那些美丽的笑声与爱意的暖调,除了他们,我们是无从知晓的。

张中行本名张璿,字仲衡。 1909年生于河北香河农家。1931年毕业于通县师范学校,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35年毕业后,他将“仲衡”减缩成了“中行”。曾先后在中学、大学任教。1951年2月起,任职于人民教育出版社,直至1997年,从事中学语文教材编写及教学研究工作历时半个世纪之久。2006年2月24日病逝。

产生隔膜

就他们自己来说,平静的读书的生活,和两个人世界,是一种快慰。他们从中都感到了一点满足。但情况的变化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据她的回忆文字说,思想发生变化是1933年的那个新年除夕。她到妹妹白杨的住所,认识了几个激进的左翼青年。宋之的、许晴、陆万美等和她聚集在一起。他们有的是北平的左联成员,有的是报刊编辑。其中陆万美是陆晶清的弟弟,在《世界日报》副刊《蔷薇周刊》任职,正关注底层人的生活状态,刊发的作品明显带有左翼的色彩。这几个青年的活泼、有趣,给她的印象是深厚的。不仅知道了人还可以这样地存活,而且重要的是,知道了一些新的名词和著作。像一粒星火,突然落入干柴里,她的精神被燃烧了。此后就是对那些左翼作品的渴求,连马克思的著作也开始关注了。苦难感深切的人,倘有敏锐的眼睛和救赎的冲动,很容易走向左翼的。那次除夕的聚会,她下意识地感到一种不满的召唤,自己就这样生活么?原来世界还有另外一种生活啊。

阅读兴趣的倾斜以及人生观的变化,张中行不久就发现了。对杨沫的阅读兴趣他不以为然。以为只不过是流行的口号和教条而已,煽情的理论不能解决灵魂的问题。他觉得杨沫还小,没有受过学术训练,容易盲从。有时也劝她不要轻信。老鬼描述过这样的场面:

母亲没事的时候,就看各种革命书籍。一次,她因看书,忘了做饭。张中行回来吃午饭,见她还专心看书,不司妇职,生气地说:你这么喜欢马克思的书,喜欢无产阶级,为什么不下煤窑去呀,为什么还穿资产阶级的皮大衣呀?

可以想象彼此的差异。杨沫对张中行的观点是不以为然的。她相信书本里的那些是对的,而张中行所喜欢的那些,对其一点也没有意义,几乎不能使自己飞腾起来。许多年后,当她写下那本《青春之歌》时,曾描述过两人的隔膜。她借着文学的笔,将当年的心理形象地描摹出来,直到晚年,对张中行那时的选择还是有微词的。

革命在那时是极其危险的。和李大钊一同被杀害的方伯务,曾在杨沫的母亲家避难过,她那时还小,对方氏印象很好。他的死曾给她不小的刺激。妹妹白杨认识的那些左翼青年,也是秘密从事文化活动的。他们的冒险和纯真,在杨沫看来有一种灿烂的美,心灵被燃烧了。人不该囚在家庭的笼子里,重要的是飞出去,那是怎样的痛快和欣慰呀。对革命的理解,她还是相当朦胧的。可是那个未来的召唤性的图景,那么强烈地吸引着她。对张中行来说,拉回这个活泼的姑娘,是太难的。

无疑的是,杨沫在内心深处,是有小布尔乔亚的气质的。善于冲动,易被感染,喜欢幻想。女人身上的这一特点,很容易打动书斋里的男人。可是当这一切和政治发生联系时,人性的另一面就可能被焕发出来。丁玲这样,白薇也这样。在文学史里,这一现象给人的话题实在是多的。《青春之歌》的感人地方,恰恰是写了小布尔乔亚与革命的关系,人性的与社会政治的因素得到了一次展示。只是把张中行的选择作为否定的原型来利用,就很简单化了。那是时代的原因,我们有时看着这些,只是摇头也是没有办法的。

无论今人怎样解释两人后来的分离,在张中行这样的当事人看来,自己选择的是疑的路,杨沫则是信的路。疑,就不轻易被情感的冲动所裹挟,在静静地思考里看人看事;信,就卷入时代的大潮里,去殉道于自己的理念的世界。个人的恩怨渐渐沉淀下来后,他们留给后人的是一种文化性格与时代的痕迹。两人间的话题,一时是难于说清的。

凭空受辱

解放初,张中行一人要供养八口之家。四个女儿,老母、岳母、妻子,都靠他的工资。过去是靠写稿卖稿为活,勉强凑合。现在不行了,那些没有马克思理念的文章谁要呢?于是只好想点办法。由于过去的关系,他曾认识编刊物的朋友张、马二君,恰好此时在天津办《语文教学》。《语文教学》编辑部希望他帮助约稿、编稿,他一一应了下来。这是个繁难的工作,量大而重,业余时间几乎都被这些编辑琐事占据了。这项劳动的所获是每月可得三十元收入,加之《现代佛学》月刊的每月二十元,总算可观的。因为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思想里总是认为,靠自己的辛勤劳动,获得报酬是理所应当,没有什么亏心之处,乃天理所然。但到了社会主义时期,资产都是公有的,个人的一切都是国家的,党的,经营自己的园地怎么可以呢?

1952年上半年,“三反五反”运动开始,张中行业余时间编刊物的事情泄漏,竟成为贪污问题遭到批判。他在回忆录里写道:

小组追问很快变为人数多的审问斗争。命令交代,其实情况就那么一点点,即使想多说以求上纲,也苦于想不出来。当然不满足,于是责令反省,即拘留在单位的一间房里,不许回家,专心交代。记住了四周,都交代了什么,现在一点也不记得了。这其间,负责我这大案或小案的人必更加忙碌,是事后风平浪静,我的形象不再那样丑陋之时,其中一位告诉我,连我转致稿费的一件件都核对了,证明我并未中饱,我听了,只能报之以苦笑。

接着是审判,成立管制小组,每周写思想和行动的汇报,停发工资,每月发生活费十六元,开除工会。一时沦为精神囚徒。审判会上,叶圣陶、胡愈之也参加了,定名为贪污分子。这个帽子让他不寒而栗,应当说是沉重的打击。凭血汗换来一点报酬,竟成罪人,百思而不得其解。他由此知道,不仅思想上不能乱说乱动,行为上也应远离物质,清贫度日才对。老老实实地上班,安安静静地编书,不说、不做、不动为上,其余皆可得祸也。先前读《史记》,看到定于一尊的画面,不太了然,现在似乎明白了。日光底下无新事,昨日如斯,今日如斯,大家还在可怜的世间,明代的野史,有清的笔记,都写过类似的故事。原来生活竟是这样!只有经历了人生,才知道中国文化原来是些什么颜色。

逃过一劫

1952年的打击使他变得格外聪明。此后是备加小心,他知道不能再惹是非,否则八口之家难以活命矣。钱牧斋经历了三乱之苦,只好读读佛经,沐浴着神光,聊以度日。顾炎武能做的除了悼念昔日的时光外,只是苦苦著书了。张中行知道,和那些前人比,自己更下一等也,有什么为生的资本么?想了想,都没有了吧。也只能做一个顺民,别人说一,自己也喊一,决不说二。虽然知道是逢场作戏,也只好如此。许多年后,他看到那些直面人生不怕苦、笑对死的英雄般的人物,大为佩服,但却不赞成。为什么呢?乃不希望无谓的牺牲,那对生命是太不公平了。

所以,到了1957年,组织号召大鸣大放时,许多知识分子出来讲话了。出版社一些善良的人也纷纷响应组织号召出来提意见。他却警觉地沉默着。知道祸从口出,不可乱说。他回忆道:

这其间,我曾见到邓念观老先生,谈到整风让提意见的事,他千叮嘱万叮嘱,说:“千万别说话,逆耳,抓住把柄就不得了。”我们不是英雄所见略同,而是弱者所见略同,于是制定战略,是争取不说话。想不到听取意见的诚意或热情竟表现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办法是由党办公室安排次序,每天请一些人去开会,一个一个发言,提意见,党的书记面对小本,记录。这一关不好过,但总得过,也就只好下降为战术,挖空心思,想想说什么。惯用的只是歌颂成为文不对题,因为人家要求说的是缺点。为这件事,记得有几天,钻到被窝里不能入梦,因为要翻来覆去编造。丑媳妇终于不免见公婆,是有那么一天,接到开会的通知,让去给党提意见。会开始,我退避三舍,只倾耳,

不动口。到了晚饭之时,还有两三个没发言,书记宣布散会。我怀着侥幸心理,以为这样就过去了,但也拿不准,所以还是有些心不安。只是一两天就明白,因为又接到通知,还要参加会,提意见。应该感谢我的胆战心惊,迫使我到发言之时,竟至扔开作文教程,你让我说缺点,我还是以歌功颂德为主,记得最重要的一句是“成绩是主要的”,末尾夹带一点点鸡毛蒜皮。书记照样记了,没说我的大作文不对题。其实还没有所谓右派之冠,我过了函谷关,怀着胜利的喜悦,下班回家,面对妻女,喝二锅头一杯。

事情不久就严重了,果然更大的风暴刮来,身边的同事一个个落马,打成右派。不久就是遣送乡下,流放天边。他暗叹自己的侥幸,每日如履薄冰,似乎总有一把剑会从头上掉下来。每每思之,如坐针毡。

出版社有一批人被定为右派,他的外单位的几位好友也未逃此劫。有的发配远走,有的卧轨自杀,其状惨极。社会上的那些大右派,有的本来就是闻人,自己并不感兴趣。对他们的政治主张也很隔膜。所以就说不上刻骨的疼痛。可是身边的几个好人,老老实实地做学问者,也遭苦难,对他的刺激就不是一般的了。

他熟识的许多人成了右派。叶恭绰、启功等都被厄运所扰。他自己也不太敢与这些人频繁地往来了。那时也不断传来右派的死讯。他所在的广播局系统的一位叫王冶的人,在被划为右派一周之后,精神崩溃,杀死了妻子和两个孩子,然后自杀。张中行母校的情况更糟,陈奉孝先生在《我所知道的北大整风反右运动》中介绍,哲学系的黄宗羲、西文系的顾文选、中文系的林昭、化学系的张锡琨都被先后枪决掉。张中行从身边及周围的世界里,嗅到了一股腥风,他知道,默默地活着,默默地死,也许就是自己的现在与未来。

和平气息

与张伯驹、叶恭绰、启功这样的人比,他算幸运的人。可是这是由大苦换来的,合算还是不合算呢?较之三十年代初的北大气象,人已不像人的模样,许多精神的墙坍塌下来了。

这时候他的业余生活,有的是被访友占据着。一是一些居士,宗教界的人士,身上还有点古风,愿意和他们聊聊。一是被社会遗弃的学人,比如周作人。周作人对他似乎成了一个偶像,那么安宁地呆在苦雨斋里,磁石般地吸引着他。每次到八道湾,都是愉快的。他问,周氏答,气氛不太活跃,彼此都有点含蓄,师生之道还是有的。周家人给他的印象很好,不像外界那么妖魔化的描述。进八道湾后,羽太信子先倒上一杯茶,然后离开。周作人和蔼地坐在一边,对这位青年的印象是深的吧。那时候能不怕世人的势利眼,敢和一个汉奸往来,是要有勇气的。不知道每一次他们都谈了什么,八道湾的气息对张中行来说是爽目的,他在与老师的对视里感到了精神的平静,似乎那里有自己真正要的东西。五十年代的一天,他去八道弯看周作人,对时局无奈地聊了半天。后来他对我回忆说,周作人讲到文坛几个走红的人物时感叹道:鲁迅要活着,不会这样的。

自 《 文汇读书周报 》

杨沫(1914.08~1995.12),当代女作家。原名杨成业,笔名杨君默、杨默。原籍湖南湘阴。生于北京,1995年12月11日逝世。曾任全国人大代表、中国文联委员、全国作协理事、北京市文联主席、《北京文学》主编等职务。其代表作是描写一个知识女性成长为无产阶级先锋战士的长篇小说《青春之歌》,其中鲜明、生动地刻画了林道静等一系列青年知识分子形象。小说于1958年出版后受到广大读者特别是青年学生的欢迎,并被改编为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