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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贵晨一代诗宗 名齐李杜——高启及其诗歌新论一、家世与身阶二、人生五幕三、名齐李杜

摘 要:高启曾短暂做官,但其诗不因官名;他自以北齐神武皇帝高欢后裔称“渤海高启”,其实早年只是“以苏州为根据地的张士诚统治下的一个市民”,而终在入明后因做官而辞官后被祸,折翼云天,殒命金陵,成为元明之际一位几乎逆袭成功的“草根”诗人的悲剧典型;其在39岁被枉杀,情同岳飞之冤。其人生之旅,自少年而“客饶十年”,“张吴五年”,“仕在南京”二年,并终于“归隐遇害”之五幕历历可数,但有诸多待解之迷。其诗题材广泛,诸体皆备,无体不工,公认为有明“一代诗宗”,或兼宋元明三代言之。我们应当充分理解一代伟人毛泽东曾亲书其《梅花》诗,并赞其为“明朝最伟大诗人”的意义。而彼时有称高启“有名齐李杜”的持论,则有待形成今之古代诗歌研究中的共识。

关键词:高启;人生;诗宗;李杜

作者简介:杜贵晨(1950—),男,山东宁阳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在中国诗歌史上,高启被公认为“一代诗宗”;或说“天才超逸,实居明一代诗人之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或说“天才绝特,允为明三百年诗人称首,不止冠绝一时也”。笔者认为,这是较为适当的评价。但很少有人注意到,在明洪武七年(1374年)高启遇害尸骨未寒之际,即有与其同为“北郭十友”和“吴中四杰”之一的诗人发声,张羽称其“赖有声名消不得,汉家乐府盛唐诗”;徐贲更盛称其“有名齐李杜,泉下奚太息”,推重至与“诗仙”“诗圣”并尊之地位。须知“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又在高启作为钦犯刚被处死的敏感时刻,高启的这两位友人当不会轻易许人或故为虚誉以涉犯上之险,而应是真正推重和痛惜其才,实话实说,堪称盖棺定论。而且,后至清雍正六年(1728年)陈璋序金檀编《高青丘集》,仍称其诗“冠于明,胜于元,高于宋,兼乎晋、唐,追乎汉、魏,此其古今体之大概也”。由此可见,高启诗“有名齐李杜”是其身后200余年间诗坛上颇有影响的一个论定,颇值得今人重视。当然,这还有待于全面考察其人其诗,深入辨析,以定此说是否能够成为当今学术界的共识。

<h1 class="pgc-h-arrow-right" data-track="14">一、家世与身阶</h1>

高启生于元顺帝至元二年(1336年),遇害于明洪武七年(1374年),与其以“千年遗恨泣英雄”(《岳王墓》)的诗句凭吊的岳飞一样,都冤死于39岁的年纪。

 其恒自署“渤海高启”或“齐人高启”,谓为北齐神武皇帝高欢之后。高欢,渤海蓚(今河北景县)人。世本汉族,但“累世北边,故习其俗,遂同鲜卑”。金檀《高青丘集》附《高青丘年谱》(以下简称《金谱》)云:“先生系出渤海,世为汴人,南渡随跸家临安,后趋吴,居郡之北郭,遂为吴人。”即吴县(今江苏苏州吴中区)人。其在吴地“郡之北郭”,《暂归鸣珂里旧宅》诗云“故庐在东里”。

  上溯五世无闻人。祖父本凝,父一元。其门人吕勉撰《槎轩本传》(以下简称《吕传》)云:“考顺翁以上俱裕饶。有田百余亩,在沙湖东。”“顺翁”,即高启父之字,或以为号。有一兄名咨,即诗中多称之“家兄”。侄二:庸,常。有一姐,两甥。其诗《送钱氏两甥度岭》曰:“东送投荒去,应归下濑营。一家十口散,万里两身行。”三女,一子。次女书卒于元末苏州十月围城中,子祖授亦于高启生前早夭。故徐贲《祭文》云“遗二弱息”。又据其《喜从兄远归》诗,有从兄某。

  字季迪。因其曾客居甫里之青丘,故号青丘子。《元和唯亭志》:“户部侍郎前翰林国史院编修高启第:在青丘浦大树村。”甫里,明属长洲。故一说高启为长洲人,实误。又号槎轩。高启《槎轩记》云:“槎,浮木也。予尝居淞江之上,滨江之木当秋为大风所摧折者,随波而流,顾而有感,因以名所居之轩。及游京师,翰林学士金华宋公,为篆二大字,自是或仕或退,东西旅寓,所至则匾于室。”又号吹台。吹台,汴(今河南开封)之繁(pó)台,以纪其“世为汴人”。又因曾参与修《元史》,晚署青丘退史。

  年十八,娶于青丘巨室周仲达之女。周氏甚贤慧,高启有诗曰:“妻能守道同王霸,婢不知诗异郑玄。”(《秋日江居写怀七首》其六)能诗,高启《答内寄》曰:“风从故乡来,吹诗达京县。”不久,家道中落。《吕传》云:“稍长,兄咨戍淮右,继失怙恃,即综理家政,往来江城以居。”故宅经乱毁弃,“景物乱后非,行观一怆然”(《暂归鸣珂里旧宅》)。遂至于“辛苦中年未有庐”(《迁城南新居》),“无禄无田最可悲”。

因之,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称高启“作为以苏州为根据地的张士诚统治下的一个市民,度过了自己的青年时代”,是一个事实。即使入明之后,他一度被召修《元史》,教授诸王子,虽赐官户部右侍郎不受,也算是登上了社会的高层,却终因曾经做官被祸于辞官之后,折翼云天,殒命金陵,实际上只是一位几乎逆袭成功的“草根”,却最后如“滨江之木当秋为大风所摧折”,成为有明“一代文人有厄”(吴敬梓《儒林外史·楔子》)最早和最惨烈悲剧的典型。

<h1 class="pgc-h-arrow-right" data-track="86">二、人生五幕</h1>

  以明洪武元年(1368年)为界,高启一生的前32年在元朝,入明后只生活了七年。但毕竟做了明朝的官,故无缘为元朝最后一位诗人,却成为“明朝最伟大的诗人”。然其39岁的乱世人生,曲折起伏,有如元杂剧一本四折加楔子的五幕场景。

  (一)天才少年(1—15岁)

高启自幼聪颖,“未冠,以颖敏闻。所交以千言贻之曰:‘子能记忆否?’君一目即成诵,众皆叹服”。喜谈兵。其《草书歌赠张宣》诗曰“嗟余少本好剑舞”。《吕传》云“尤好权略,论事稠人中,言不繁而切中肯綮”。有大志。《感旧酬宋军咨见寄》诗曰:“顾余虽腐儒,当年亦峥嵘。小将说诸侯,捧槃定从盟。大欲千万乘,献策登蓬瀛。”《赠薛相士》又曰:“我少喜功名,轻事勇且狂。顾影每自奇,磊落七尺长。要将二三策,为君致时康。公卿可俯拾,岂数尚书郎?”好游侠。《次韵包同知客怀》诗曰:“结交原巨先,共作缓急投。”《寄钱塘诸故人》曰:“少年客名都,狂游每共呼。”负气好强。《送倪雅序》诗曰:“余少未尝龊龊,负气好辩,必欲屈座人。”还有言云“无书不读,而尤邃于史”。但高启本人及他人记载均未提及其师承。当学无常师,可谓自学成才。

  (二)客饶十年(16—26岁)

高启美风仪,“身长七尺,有文武才”,“气貌充硕,衣冠伟然,言论诵读,音韵如钟”,名闻乡里。期间行事可述者,主要有四:

  第一,受知于饶介。《吕传》云:“年十六,淮南行省参知政事临川饶介分守吴中……闻先生名,使使召之……强而后往。座上皆巨儒硕卿,以倪云林《竹木图》命题,实试之也。且用次原诗‘木、绿、曲’韵。时先生……侍立少顷,答曰:‘主人原非段干木,一瓢倒泻潇湘绿。逾垣为惜酒在樽,饮余自鼓无弦曲。’饶大惊异……诸老为之掣肘,自是名重搢绅间,纵前辈弗畏之。”此记《金谱》辨为元至正十六年(1356年)21岁事。但《吕传》以徒传师,当更可信。况且若至21岁可考进士中状元的年纪为此诗,以饶之高官和文坛盟主地位,或不至于“大惊异”。因此,饶介被处死,高启哭以诗曰:“无因奠江上,应负十年知。”(《哭临川公》)“十年”之数当自元至正十一年(1351年)16岁起,至元至正二十一年(1361年)26岁止。

  第二,客饶身份。张适《哀辞有序》载,其初“饶介……延之使教诸子”,即做饶介私人聘用的塾师;后为“记室”或“著作”,则成为饶府的幕客了。又,高启《匡山樵歌引》《陪临川公游天池三十韵》《赠醉樵》等,均言及与杨基等客饶陪游及诗酒往来之事,可见宾主相得,过从颇密。

  第三,吴越之游。高启《吴越纪游十五首并序》所称“至正戊戌、庚子间”,即元至正十八年(1358年)冬至元至正二十年(1360年)春历时一年有余的“吴越游”,似乎游山玩水的“自由行”,其实是负有使命的“行役”。这从其第一首《始发南门晚行道中》开篇说“岁暮寒亦行,征人有常期。辞我家乡乐,适彼道路危”,和第三首《次钱清江谒刘宠庙》中有句云“我方东征急”等,皆言身不由己可以确认;其数年后又有诗曰“昔年偶失路,羁役戎马间。南行越重江,岁晏不得还”(《冬至夜感旧二首》其二),这些回忆进一步证明其“吴越游”是与当时“戎马”征战相关的一次“行役”,是令其沮丧难忘的一次“失路”,即大非所望,一无收获。至于具体情形,诗人讳之,今亦难考。但其在元至正二十年(1360年)春结束“吴越游”回到平江之后,便从饶介处离任,“违群远寓荒江岑寂之滨”(《赠胡生序》),携家依外舅隐居青丘去了。此后,虽时往来于江城,与饶介乃至元朝和张士诚在吴的某些将领、官员还有联系,但他既没有做元朝或张士诚的官,也没有再回饶介之幕。

  第四,“北郭十友”,或称“十才子”。高启客饶十年间,除得以结交饶介等官绅名流外,又“家北郭,与王行比邻,其后徐贲、高逊志、唐肃、宋克、余尧臣、张羽、吕敏、陈则皆卜居相近,号北郭十友,极一时诗酒之乐,十子之名肇始此数年”(《金谱》)。按:高启《春日怀十友诗》之“十友”有僧道衍(姚广孝)、王彝,无高逊志、唐肃,兹不具论。但需要指出的是,这实际是以饶介为后台势力的一个诗人团体。所以饶介被明太祖杀害后,“十友”后来的命运也多悲惨。但僧道衍后来成为朱棣的“黑衣宰相”,把朱元璋传位建文帝的遗算打得粉碎,与其曾为饶介之方外友和“北郭十友”中人的经历,未必没有心理上的潜在联系。又,高启与杨基、张羽、徐贲被比“初唐四杰”之“王、扬、卢、骆”,并称“吴中四杰”,也应该是基于这一时期诸人共积的声望。

  以上诸事或同时,或先后,或错综发生,深刻影响了高启“客饶十年”及其后来的诗歌创作。

  (三)张吴五年(27—32岁)

元至正十六年(1356年),张士诚攻占平江,高启被“屡以礼招之不就”,而饶介被张请出受右丞之职。高启居青丘,来往江城,与饶和张吴官员仍有联系,但没有正式的隶属关系。而高启诗文中以元廷为“国朝”,以镇压农民起义为“戡乱”(《送蔡参军序》),称颂一度降元封太尉的张士诚“镇吴之七年,政化内洽,仁声旁流”(《代送饶参政还省序》)等,却对张士诚称“吴王”一字不提,可见其始终恪守对元朝“君臣之义”,而对反元势力,包括张士诚不奉元朝正朔的情况下,均持不合作立场。但到元至正年(1341年)末,元朝大势已去,张士诚、朱元璋先后称吴王,在两吴王之间,高启显然选边张吴。这突出体现在元至正二十六年( 1366年)十一月,翌年九月朱元璋大军围平江,平时多居城外青丘的高启,却不知何故回到围城中了。而且,其二女儿高书在围城中不幸患病惊悸不治而死。但城破之后,颇为侥幸的是其恩公饶介被逮处死,兄长高咨和许多友人如杨基、张醇、张宪、余尧臣等均因附饶或附张流亡藏匿,或被逮迁戍,而高启得免于祸,仍回青丘隐居,大概正是因其从饶氏幕中抽身及早的缘故吧。

  值得注意的是,元以至正为号的二十七年间,朝廷和张吴都有过多次科举,而且从高启写于元至正十八年(1358年)的《送张贡士祥会试京师》诗末说“我今有志未能往,矫首万里空茫然”,可知其并非无意科举,却未见任何有关他曾经参加科举或有功名的记载。反而张羽应是写于张吴覆亡之后,高启被召修《元史》之前的《续怀友诗五首》中,称诸友均以其在元旧职或身份,而称高启为“高征君”(《静居集》,《四部丛刊》本)。那么,高启入明前是否曾受过元朝廷的征召,而不必参加科举了呢?待考。

  (四)仕在南京(34—35岁)

明洪武二年(1369年),高启34岁,应召修《元史》。二月到任,寓南京天界寺。八月,《元史》成。“授翰林院国史编修官,复命教授诸王。三年秋……擢启户部右侍郎……启自陈年少不敢当重任……赐白金放还”(《明史·高启传》)。三年(1370年)八月归至青丘。计其仕在南京,包括“去年归乡过重午”(《京师午日有怀彦正幼文》)在内,前后约一年半。高启本不欲仕,所以在南京不屑钻营,“袖无投相刺,箧有寄僧诗”(《京师寓廨三首·其三》),却在不时随侍中被朱元璋看好,先后提拔他为翰林院编修、户部右侍郎(正三品)。这就是那时所谓“皇恩浩荡”了,但高启却托故拒绝了。其拒任的理由,《明史》本传说是“自陈年少不敢当重任”,张适《哀辞有序》称“自以不能理天下财赋”。前者是明显的托词(详后),后者似乎则是高启的一个私见,即做官的话,也“莫掌官钱谷”(《真氏女并序》)。但是,综观其言及仕隐的诗,深层原因一是其对历史人物“鼎食复鼎烹”(《赠薛相士》)悲剧的心怀恐惧;二是他醉心于诗,极度厌倦“漏屋鸡鸣起湿烟,蹇驴难借强朝天”(《风雨早朝》)的趋朝生涯;三是与痴愿做一个诗人相联系的,是他还沉湎于张吴治下“十年离乱如不知,日费黄金出游剧”(《忆昨行寄吴中诸故人》)的记忆,而不曾燃起对朱明新朝真正认同与合作的热情。

  (五)归隐遇害(36—39岁)

明洪武三年(1370年)秋八月,高启辞官归青丘,虽身心解放,但“无禄无田”,只好仍以教书为生。他早年曾患有眼疾(《病目》《病目不饮》),后不知何时起“诗人亦有相如渴”(《赠医师王立方》),即患有糖尿病。另有最大的不便是居无定所,不时地搬家。适有其在京结识的国子监祭酒魏观转任苏州知府,兴文事,主动为高启“徙居城中夏侯桥,以便朝夕亲与”(《吕传》)。高启生子,魏观也亲至道贺;魏观葬母,则请高启撰写铭文(《魏夫人宋氏墓志铭》),频有过从。所以,当魏观移修郡治上梁时,就请了高启作《上梁文》。不料,魏观移修郡治是在张士诚旧宫地基上新建,被诬“兴既灭之基……遂被诛”(《明史·魏观传》)。而“帝见启所作《上梁文》,因发怒,腰斩于市”(《明史·高启传》)。可见,高启之死,直接源于《上梁文》。但《明史·高启传》却说还因为“尝赋诗,有所讽刺,帝嗛之未发也”,并无实据,而是受到野史传闻的影响。对此,朱彞尊等已辩之甚详。其实可想而知,朱元璋为人雄鸷,“金樽共汝饮,白刃不相饶”(《明史·茹太素传》),如果以其有诗讽刺,何以“嗛之”还要提他官职?但这个问题还可作两点补充:

  一是虽说朱元璋赐官高启之前不会有因诗而“嗛之未发”者,但朱元璋比高启才大8岁,根本不会相信高启“年少”云云的托辞,唯是毕竟强扭的瓜不甜,所以仍“乃见许……放还”。高启当时庆幸,却不知在朱元璋看来,其实是给高启脸面而不要,使自己碰了(软)钉子,失了面子,在普通人近乎绝交,君臣间在性质上就是“忤旨”,从而埋下了他后来被杀的祸机。因此,所有关于高启死因另有隐秘的说法,只有张适《哀辞有序》所说“力辞迕旨,仍赐白金一镒,以酬训诲之劳”,最为可信。原因即在张适是高启同乡,自幼至高启遇害前“周旋久,而相知为深”。又从其说朱元璋“仍赐”之勉强意,颇似从高启生前口角得之,并因“以解世之疑”公布出来。否则,高启才死,以张适退职水部郎中的身份,如非确有把握,断不敢臆造涉及皇上之事,他不怕砍头吗?因此,笔者很奇怪修《明史》诸公,居然不取张适此说,而信从钱谦益辈所据之《吴中野史》等无根之谈。

  二是尽管朱元璋对高启辞官或有旧憾,但若非他又牵连入魏观案,也应该不会主动翻旧账杀他。至于高启被牵连入案的前因,却是魏观为其“徙居城中夏侯桥”。而高启若非“未有庐”和“无禄无田”,则魏观自然不必为其迁居,高启也不必接受之,从而也不会有因《上梁文》而被杀之事了。因此,高启固然是为魏观所累,被朱元璋所杀,但更深层次原因则是其生活困顿的处境,使其“不得已为魏观客”,从而一步步走上了死路。张羽悼其“无禄无田最可悲”之深意,可能即在于此。

以上高启生平虽大致清晰,但其客饶经历、吴越之行、拒仕张吴、被害始末以及“征君”身份等,仍都有可疑之处,尚待深入考索。

<h1 class="pgc-h-arrow-right" data-track="87">三、名齐李杜</h1>

从高启《丛竹图赠内弟周思敬就题》可知,高启擅绘画,但无画作传世。其文字著作收集最全的是清金檀辑注的《高青丘集》,有《凫藻集》五卷各体文119篇,《扣舷集》词32阕,各体诗十八卷并《补遗》共2011首。近有学者从《诗渊》辑得29首,共2040首。或有误收,但也可能仍有待发现者。然大体上还是景泰中徐庸(用理)编《高太史大全集》所称“诗凡两千余篇”(《列朝诗集·高太史启》)。虽如汪端云“《青丘大全集》本非手定,中有自加删润之作,编诗者两存其稿,故多复句”,但这本属诗人之不幸,而非诗人之过。何况大醇小疵,不害其为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其主要成就和特点有如下几个方面:

  其一,题材广泛。高启生当元末乱世,曾有诗云:“卧思三十年来事,一半间关在乱离。”(《夜中有感二首·其一》)又身经两朝,以布衣之士时隐时出,并曾置身张吴和为官明朝的政治漩涡,交游广泛,而不屑钻营,“平生无事迫,辛苦为寻诗”(《临顿里十首·其四》)。因而其诗题材广泛,内容丰富。不仅在山程水驿,而且在待人接物,睡卧起居。几于无时不可以有,无事不可以入。汪端曰:“青丘诗……施于山林、江湖、台阁、边塞,无所不宜。”今参酌时贤见解,分为以下十类:

  感寓:各种即事生情关乎出处生死人生终极思考之作。如《悲歌》《寓感二十首》《拟古十二首》《秋怀十首》等。

  自述:各种自道身世阅历之作。如《青丘子歌有序》《临顿里十首》《别江上故居》《乱后经娄江旧馆》《咏梦》等。

  咏史:各种读史、论人、吊古之作。如《读史二十二首》《咏隐逸十六首》《剑池》《咏荆轲》《阊阖篇》《十宫词》等。

  纪游:各种山水胜迹游观登览纪事抒情之作。如《吴越纪游十五首》《天平山》《龙门》《太湖》《天池》《舟归雨中》《渡吴淞江》《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等。

  风物:各种以风俗、景色、物象为题之作。如《采茶词》《斗鸭篇》《烹茶》《竹枝歌六首》《梅花九首》《端阳十咏》《军装十二咏》《秋柳》等。

  音画:各种有关音乐绘画之作。如《夜饮丁二侃宅听琵琶》《听教坊旧妓郭芳卿弟子陈氏歌》《客舍雨中听江卿吹箫》《明皇秉烛夜游图》《题倪云林所画义兴山水图》《宫女图》等。

  亲情:各种有关家人亲戚之作。如《古别离》《喜家人至京》《答内寄》《梦钟离两兄》《悼女》《子祖授生》等。

  交游:各种友人、同事、上下属唱和、赠答、怀友、悼亡之作。如《春日怀十友诗》《哭临川公》《雨中就陈卿饮酒醉归闻丁二卧病客楼赋此安慰》《闲理箧中得诸友诗存殁感怀怅然成咏》《雨斋独坐写寄友》《得亡友周履道记室在系所诗次韵》《江上晚过邻坞看花因忆南园旧游》《郡治上梁》等。

  田园:各种有关农田、农人、农事之作。如《郊墅杂赋十六首》《看刈禾》《东园种蔬》《种瓜》《田园书事》等。

  时事:各种涉及战争、时局、朝政、社情之作。如《塞下曲》《闻朱将军战殁》《吴城感旧》《奉天殿进元史》《封建亲王赐百官宴》《江上见逃民家》等。

  鉴于每诗题材内容都不可能纯粹,以上分类难免削足适履或可此可彼,似可分而实难分,却不得不分,甚至还有可能作进一步细分,实因高启之诗千门万户,而且即使同题(材)异作,也多彩多姿,绝无雷同,而可以辟为专题阅读研究。例如,不仅其题画、咏史、田园、纪游等类诗可作专题研究,而且其写送行、梅花、饮酒、中医等,乃至其时常搬家的移居诗,都有品类特征突出的特点,可类析以见其别出心裁,戛戛独造。

  其二,诸体皆工。中国古代诗歌之有体裁,既因汉语表义的特点,也因叙事抒情内容有体量大小要求、形式繁简和整饬度的不同,包括诗人寄意的单纯或繁复等。诗人相题而为,因事、情、意而作,从而诗有诸体,犹小说家或擅长篇,或喜短制,往往各有偏长。对此,高启早有发现并设为兼诸体而登峰造极的目标。其《独庵集序》云:

夫自汉、魏、晋、唐而降,杜甫氏之外,诸作者各以所长名家,而不能相兼也。学者誉此诋彼,各师所嗜,譬犹行者埋轮一乡,而欲观九州之大,必无至矣。盖尝论之,渊明之善旷而不可以颂朝廷之光,长吉之工奇而不足以咏丘园之致,皆未得为全也。故必兼师众长,随事摹拟,待其时至心融,浑然自成,始可以名大方,而免夫偏执之弊矣。

为此,高启苦心“相兼”,以求“大方”。张适《哀辞》云:

君淬砺于学,尤嗜诗。诗人之优柔、骚人之凄清、汉魏之古雅、晋唐之和醇新逸,类而选成一集,名曰《效古》,日咀咏之。由是为诗,投之所向,罔不如意,一时老生宿儒,咸器重之,以为弗及。

其苦心孤诣,浑然自成,则如李志光《凫藻集本传》所云:

高启……诗,上窥建安,下逮开元,大历以后则藐之。天资秀敏,故其发越特超诣。拟鲍、谢则似之,法李、杜则似之。庖丁解牛,肯綮迎刃,千汇万类,规模同一轨。山龙华虫,如其贵也;象犀珠玉,如其富也;秋月冰壶,如其清也;夏姬、王嫱,如其丽也;田文、赵胜,如其豪也;鸣鹤翔云,如其逸也。仍和陶、韦大羹元酒之味,不闲二宋粟布之征。所谓前齿古人于旷代,后冠来学于当时者矣。

  而举凡三、四、五、六、七言,长短句、回文无体不备;乐府、琴操、辞、古诗、近体律绝,几无体不备,有作皆工。其同郡人同修《元史》、同辞官归里之好友谢徽序其诗云:

季迪之诗,缘情随事,因物赋形,纵横百出,开合变化,而不拘拘乎一体之长。

清代著名女诗人汪端《明三十家诗选·凡例》曰:

乐府,高青丘清华朗润,秀骨天成,唐人之胜境也。五言古得柴桑之真朴,辋川之雅淡。七言古沉郁宕远,兼太白、杜、韩之长。五言律,上法右丞,下参大历十子。七言律超妙清华。五言绝得王、韦之髓。七言绝有唐人风度。

  至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其于诗,拟汉魏似汉魏,拟六朝似六朝,拟唐似唐,拟宋似宋,凡古人之所长无不兼之,然行世太早,殒折太速,未能熔铸变化自为一家,故备有古人之格,而反不能名启为何格,此则天实限之”云云,则清乾嘉诗注家目迷五色,看朱成碧之见而已。事实上,高启诗所谓“兼师众长”,乃杜甫之“转益多师”;所谓“时至心融”,则必然自成一格。故所谓“不能名启为何格”者,实是其“浑然自成”,如杜诗之得“兼”,“浑”一前人之种种格而自为之“成”。这也是后世编其诗题“大全集”的主要原因,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是一个特异的现象。

  其三,堪称“诗史”。李白诗曰“哀怨起骚人”(《古风五十九首·其一》),高启诗即多写乱世之作,全篇为之如《过奉口战场》《兵后逢张孝廉醇》《兵后出郭》等;更多作为叙事抒情的背景或插话,如写元末乱阶:“金镜偶沦照,干戈起纷争。中原未失鹿,东海方横鲸。”(《感旧酬宋军咨见寄》)写兵民死伤:“千村杀戮鸡犬无,骨肉谁家保相共。”(《广陵孙孝子爱日堂》)“颇闻原野多杀伤,风雪呻吟苦无那。”(《答余左司沈别驾元夕会饮城南之作时在围中》)写城乡残破:“乱后城南花已空,废园门锁鸟声中。”(《忆昨行寄吴中诸故人》)“故园经乱后,蔓草日已稠。”(《尹明府所藏徐熙嘉蔬图》)乃至写入明数年仍流民遍野:“清时无虐政,何事竟抛家。……四海今安在?归来早种麻。”(《江上见逃民家》)读这些诗,可见元末明初尚有乱世之象,并深味作者如杜诗“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悲慨。尤其是若干涉及苏州十月围城的长篇,得之亲历,有实录之价值。

  其四,“反战”意识。李白《战城南》曰:“始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杜甫《洗兵马收京后作》曰:“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高启目睹战争给人民生命和财产带来的巨大破坏,诗中多方面地继承发扬了李杜诗的“反战”传统。例如,“年来未休兵,强弱事并吞。功名竟谁成,杀人遍乾坤。愧无拯乱术,伫立空伤魂。”(《过奉口战场》)又如,“何人为我挥天戈,乾坤多难俱平勘。”为此,他待时欲出:“所以不苟出,出则时当平。”(《感旧呈宋军咨见寄》)。尽管其“反战”呼吁亦如李杜不能改变灾难深重的现实,但同样如长夜烛光,体现出人类良知向黑暗势力的反抗。

  其五,内蕴深永。高启学识渊博,心思细密,用笔奥妙,比喻多方,故其诗每有事,多有所指,或寓意深永,往往似浅而深,似直而曲,大都需涵咏再三,方可见意。加以其自16岁步入苏州政治文化圈,大半生在苏州和南京的政治漩涡中度过,时局翻覆,世情变幻,危机重重。诗人为自保计,诗之本事背景往往隐晦,又大量作品无法编年,也增加了解读的难度。如上述《吴越纪游十五首》,又如诗中多次用苏秦曰“使我有洛阳负郭田二顷”之典,以及多次写及“废宅”“故将军第”等,皆非泛泛之作,而当有其个人身世遭际之感慨寓焉,从而形成作品内涵丰富、耐人寻味的特点。

  其六,追求“自适”。高启虽曾有大志,欲成就一番事业,其在客饶十年中某些讳莫如深的经历,似乎就是这方面的努力,但均未成功。其后来虽于元朝持守“君臣之义”,于张吴保持政治上的距离但心实近之,乃至入明后即为朱明政权唱赞歌,但总而言之,他既然不想做官,一生追求和自命的是一位诗人,则其各种政治表态,均不可认真看待。例如,他在入明之前始终尊元,而无“华夷之别”的观念,似不可解。其实,即使朱元璋也说过“元主中国百年,朕与卿等父母皆赖其生养”(《明史·太祖本纪》)的话。而自豪于“系出渤海”的高启,未必不留意其祖上“遂同鲜卑”的传统,从而似乎只在乎与元朝的“君臣之义”,而少有“华夷之别”的想法了。又如,其虽曾为明朝的建立欢呼“从今四海永为家”(《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但在“辛苦中年未有庐”的处境中,他岂不知“四海一家”只是皇帝的家,断无他高启的份。反而“胜国时,法网宽大,人不必仕宦”。他不接受元甚至张士诚的“礼聘”还能逍遥度日,而待“幸逢圣人生南国”平定了祸乱之后,却连他不做官的自由以至于生命都被剥夺了。因此,相对于高启没有选择的历史处境,今天讨论评价其政治立场和态度如何已没有太多的意义。而且,从高启不时流露“鼎食复鼎烹”的恐惧观之,他早就看透了皇权制度绞肉机似的“吃人”(鲁迅《狂人日记》语)本质,后半生一直都在寻求避开官场以率性而为,做最好的自己。李志光《凫藻集本传》记其不附张士诚曰:“独絜家依外舅周仲达居吴淞江上,歌咏终日以自适焉。”“自适”一语若不经意,却画龙点睛,道破高启人生最后的感悟与追求。这在李白是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而高启则曰:“安能效群女,倚市斗妍妙。”(《答衍师见赠》)可见,高启对个性自由的追求,固然无李白之傲,却仍有李白之刚。其“自适”的本质,与李白追求个性解放的精神可谓一脉相承。

  其七,“明诗主真”的先驱和典范。笔者在《明诗选·前言》中曾说:“杨慎《升庵诗话》谓‘唐人诗主情’,‘宋人诗主理’,我们可以加一句说‘明人诗主真’。”高启最先意识到并开启“明人诗主真”的风气。其《缶鸣集序》云:

古人之于诗,不专意而为之也。《国风》之作,发于性情之不能已,岂以为务哉。后世始有名家者,一事于此而不他,疲殚心神,捜刮万象,以求工于言语之间。有所得意则歌吟蹈舞,举世之可乐者,不足以易之,深嗜笃好,虽以之取祸,身罹困逐而不忍废,谓之惑非欤?余不幸而少有是好,含毫伸牍,吟声咿咿,不绝于口吻。或视为废事而丧志……故日与幽人逸士,唱和于山巅水涯,以遂其所好。虽其工未敢与昔之名家者比,然自得之乐,虽善辩者未能知其有异否也。故累岁以来所着颇多……凡岁月之更迁,山川之历涉,亲友暌合之期,时事变故之迹,十载之间,可喜可悲者,皆在而可考。

又其《娄江吟稿序》云:

故窃伏于娄江之滨,以自安其陋,时登髙丘,望江水之东驰,百里而注之海,波涛之所汹歘,烟云之所杳霭,与夫草木之盛衰,鱼鸟之翔泳,凡可以感心而动目者,一发于诗;盖所以遣忧愤于两忘,置得丧于一笑者,初不计工与不工也。

  上引高启二序自谓其诗之“皆在而可考”“初不计工与不工也”表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其于诗,拟汉魏似汉魏”云云,实乃明七子声口,完全不合高启诗“兼师众长,随事摹拟”之实际。事实上,诗无古今,而只有真伪。高启虽师法古人,但在具体创作中皆从实景得句,除形式上“学古而化、不泥其迹”之外,其格、意、趣皆自我得之,于唐、宋人之后独创一“明人诗主真”之格。试以其《村居》诗曰“呼童莫斸篱边筍,留取清阴盖四邻”(《遗诗》)二句,与杜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对比,即可见同一“惠人”(《论语·宪问》)之意,高启只从能做到处说起,而与杜甫的表达何等之不同。故知高启有“名齐李杜”之誉,实因其于李、杜等前人“兼师众长,随事摹拟,待其时至心融,浑然自成”的刻苦实践,而根本则在于处处从实事、实景、实情得句,故能于李、杜之后越六百年而有“名齐李杜”的诗歌成就与地位。

  高启诗歌“名齐李杜”的成就与地位,在明代和清中叶前人虽未尽公认,或较多忽略,但毕竟前有人倡为此说,后亦有呼应者。然自《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其于诗……未能熔铸变化自为一家,故备有古人之格,而反不能名启为何格”之说出,至今鲜见有人提起高启在诗史上曾长时期有过如此盛誉,当然也不会出现相关的讨论。故考述论说其人其诗如上,以抛砖引玉焉。

编者注:此文发表于《河北学刊》2021年第4期第131—138页。为方便手机阅读,微信版删除了注释,如果您想引用原文,请查阅《河北学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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