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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灵中短篇小说选集连载(1146)

作者:乘车穿越佛山

在阳台等你来信(4)

赵健跟胡丽从相识到结婚大约半年时间,即便六个月不算短,其实两人也从没有正儿八经谈过恋爱。当然是相亲认识的,农村老规矩。这话怎么说呢,他俩顶多算是认识而已,见面各自聊聊两人打工经历,话不多,胡丽在服务行业干过,赵健不好意思告诉我。事实上我明白有可能是跟性服务有关那种场所,我也不会蠢到当他的面点破。胡丽偶尔也对赵健说些见闻,经常话到一半她先笑,适可而止。明明是她觉得十分好笑的事情在赵健听起来,当真连半点趣味都没有。正所谓话不投机,假如他凑巧了为某一件事犯愁,甚至会因此怒气冲冲,或预感大祸将至似的,胡丽反而公开嘲笑赵健少见多怪,不懂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乡下年轻人肯定也讲究自由恋爱,但并没有电视上那么浪漫,也确实是通过熟人介绍认识的,媒人就只起搭座桥作用,恋爱、性格磨合乃至后来的谈婚论嫁,婚后生活怎么样也怪不到任何人头上。通过赵健在铁厂旅社房间几次断断续续对他短暂婚姻的描述,我感觉,他俩始终隔河相望。也许两人都隐约意识到确实有座桥,还不是单纯骗婚,她实际上也有把心收回来,认真过日子普通愿望。可能是有太多顾虑,他俩本身也不善于表达,所以就一直站在河两岸,哪怕其中有一个已经站在桥边,却始终没有真正走过桥。

“哪有田森你说那样浪漫。”赵健笑道。

“这样就浪漫吗?我没觉得。”我笑了。

“也许才实在。”赵健考虑后说句。

农村人的婚姻,主要是对上向父母,对周围向邻居有个交待,别活成笑话。而站在自己的角度,性生活才是关键,有后代不是无意之中副产品,绝对就是刚需,否则婚姻同样会变成大家笑料,都说城市套路深,其实乡下路更滑。农村人天性善良,活得简单,淳朴,简直就是现代中国一个冬天的童话,赵健感觉到吃饱饭撑的作家写得面目全非,要么狰狞,要么都是熊猫宝宝,从来不经过大脑。我认定他因为婚姻受挫走极端了,也可以理解,当然不敢用还是好人多来劝他,那样我可能也会被赵健嘲笑。他俩从没有相拥而泣,发誓不会分离,在一起的时光甚至可能彼此嫌弃过,我的找宝搭档从没意识到夫妻关系中存在最细小,最微妙变化罢了,赵健更多注意到的与老婆相处那些众人皆知大事。他俩相互不了解不可怕,潜意识里并不愿意努力认清楚对方,也许才是悲剧根源。

“田森,你说得没错,这点最可怕。”

“结婚不等于搭个伙过日子,一地鸡毛,比恋爱期想的复杂太多了。你没明白。”

“我以为是两个人的幸福就完事。”

“两口子不是雨后在小森林拣蘑菇。”

“结婚那么久,她肚子没鼓,拿得出手的东西都没有。也是怀疑对方一个理由。”

有句话赵健对我始终含糊不清,他可能怀疑胡丽在认识自己前,因工作关系,防范不到位,打胎频繁导致怀不上。赵健本人十七岁去沿海城市打工,因为不检点,传染了性病,他说是淋病和尖锐湿疣,只不过后来治愈了,可能在赵健内心深处留有阴影。胡丽跟人跑后他找不到那份温暖。

“原本想拥有只属于自己的温柔。不算过份,那并不是烟火。而是房间一盏灯。”

“后来,你就光剩泪流满面那点权利。”

“找不到胡丽行踪,我经常做噩梦。”

我跟赵健从铁厂旅社出发,去周围南酸枣树林中寻找猫墓地。有一条深不见底的大峡谷,两边悬崖峭壁,小铁索桥在迷濛光线里轻轻摇晃,实际上风不太大。阳光只有正午的时候极其短暂照射到铁索桥的桥面上,那些铺的杂木板,我怀疑就是南酸枣树为主,长满斑驳陆离青苔,甚至有许多菌类。我认识乳菇菌、齿耳菌、丝膜菌和鹅肓菌。灌木树和草上有蜘蛛和蜡蝉。

“我根本不敢对她明说在打工期间对传染给了我性病那个大姐的单相思,这事在某种程度上也影响到我对性生活的情绪。”

“是不是感觉到一种害怕。”我问赵健。

“但结婚后,我拼命想把她忘掉,很快也真的忘了。跟胡丽做那种事时我会莫名其妙想起她那里下雪没有,太阳大不大。”

“你就是为了离开那个厂才回老家的。”

“料不到我在婚房里也顶多算个客人。”

“啥时候才是个头啊,你可能想。”

“我戒不掉包括对她同样难以启齿毛病,只敢对田森你说说。结婚后的冻雨阶段终于快结束,我又在新的打工工厂,一个全新的环境里,在昏昏沉沉灯光保护下迅速找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厕所,害怕打扰。”

“那肯定是在传染性病以后的事情。”

“结果吃惊地发现,我变成了个废物。”

再到工厂厕所里那种冲动才神奇找回来。

我回忆起来那张老照片,年轻时候的我斜靠着一侧的铁索,用吉他摆出弹奏姿势,画面定格在我忧郁,有些无奈眼神上。我发现大峡谷底部有条亮晃晃小溪。时而舒缓,时而貌似奔腾咆哮,犹如野马脱缰。

我与找宝搭档后来站在溪流边一块巨大灰黑色礁石上,水面灰绿,部分地段平静,但漂浮着泡沫。赵健赤身裸体在冰浸骨头的阴潭里游了十几个来回,没有搅浑水。

打赤脚站在巨大石头顶端的赵健作出了一个想飞翔动作,跳水我可不敢。我俩旁边是悬崖绝壁,更有甚者,我发现一条狡猾的水蛇,它把大部分身体隐藏起来,就是小心翼翼躲在水中一笼杂草中,只稍稍抬起头来。毫无疑问,赵健并没有发现。我甚至怕提醒他,如果分神头撞在石头上,后果可想而知。我继续坐石头上寻思,稍不留神,恐怕谁都发现不了那条蛇。搞不清楚,只会误以为是掉进水中一截枯树。

“怎么不坐在石头上老老实实晒太阳。”

“就连那方面的冲动都无影无踪了。”

“我也曾经在学校男厕所里的蹲位上瞬间爆炸找到过快感,一但开始就戒不掉。”

“读中学时我发现多数同学干这种事。”

“但是有许多人,我是说他们很快就把兴趣转移到长得漂亮而且皮肤白女同学身上了。读初三那时候,我关注过班上一个姓蒋的女生,后来她患上白血病死掉了。”

“理由很简单,因为你真的迫切需要。”

“更可能是觉得她学习成绩好。”我说。

“你悄悄在心里想,以后照顾蒋同学。”

“是的,我当时特别愿意,患了魔症。”

“可惜不久后她死了。”赵健叹气。

“凡事都必须要有交待。”我点头承认。

我俩继续朝前面走去。一道斜坡,怪石嶙峋,深峪口,浅浅石窝,细小石缝间又长满经长年累月流水冲刷变得盘根错节那种常绿植物。转瞬之间,有大堵陡峭悬崖。

“你要去胡丽上班那个洗脚城找她?”

“一起去吧,我真的担心扑个空。自打胡丽在老家卫生间喝农药威胁我,从那时起我害怕看到她眼睛。她的事与我无关。”

“这时,她应该是死过好几回了。”

“你帮忙替我问她有什么想法?田森。”

“你别太高估自己在她心里的位置。”

“实在没办法,她就写封信来。”他说。

那条溪流弯弯曲曲,抛珠溅玉,白哗哗的水直落深潭。赵健又觉得热,满头大汗。

灰绿色,像是浸着层油,看起来真有油质感那种色彩的水面,我的找宝搭档一丝不挂,他宁静、安详并一动不动,仰八叉平躺在快凝固起来的阴潭面上,四肢尽了他最大力量撑开。有几片刚从什么树上风刮落的树叶掉他周围,三五处,包括逐渐扩大波纹,酿造出了使我刻骨铭心的氛围。

“胡丽抽烟吗?她也许自恋。”我问。

“跟你差不多,会抽,但没有多大瘾。”

我长时间凝望赵健:“你会苦了自己。”

“但我对她抽烟相当反感。”赵健说。

“所以你俩逼不得已暂时分开,因为不需要对方。心情原本就烦躁。各自找地方上班其实也行,但你幻想她还可能人流。”

“我对胡丽在外面租房子住感到恐惧。紧接着,又发生了很多事情,真的很累。”

“你一下子变得婆婆妈妈起来。”我说。

他笑:“从来都没有说自己是爽快人。”

“你真的就是在玩死大懒。”我说。

“那不行,我非要你去魔宫不可。”

赵健最喜欢的就是平躺在水里这种寂寞难耐心情,而我只能够看到姿势。赵健告诉我,其实水里很冷,但是赵健愿意忍,长时间这样躺着,甚至山体滑坡,把他埋葬在阴冷潮湿,也许永远干不了的水坑中。

他反复对我强调,田森,你要知道,我从来都没有任何理由这样干。包括在胡丽面前,没干过,害怕在任何人眼前赤裸裸。一丝不挂而毫无邪念,甚至想起都恐惧。

“那一刹那间,我真的好像换了个人。”

“激将法果然无法生效,麻木了。”

“你也从来都不是爱甩锅的人。”

“我即然做不到单纯,那就同流合污。”

田森,我实际上不方便对你说明白。总之一直以来,我再怎么努力总觉得都做不到的事,那个短暂瞬间仿佛就行了。把丑话说在前面,用坏了的话,你赔我全新的。

“到时候得看我高兴不!”我冲赵健做了个鬼脸,这时候才从他身上发现孩子似的那点儿淘气,更多的时候,他完全够资格当个称职的找宝搭档。孩子和赵健重叠在一起,只有心满意足,他才突然意识到仍相当年轻,别人才可能相信他真实年龄。

“我其实还不到三十岁。”赵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