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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小说:老人与海(7)

作者:愚者故事汇
海明威小说:老人与海(7)

(7)

第一批星星露面了。他不知道猎户座β究竟叫什么,但一看到它,就知道别的星星很快就会出来了。有了星星,那就等于见到了远方的朋友。

  “这条大鱼也是我的朋友!”他大声说道,“这样的鱼,我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但我必须杀死它。幸好我没有必要上天去捕杀星星。设想一下,如果天天都有人想去捕杀月亮,那会怎么样?月亮会跑得无影无踪的。再想想看,如果天天都有人想去捕杀太阳,那又会怎么样呢?说来我们这一代算是幸运的了。”

  他为大鱼没东西吃而感到难过,但他的难过心情并没有减弱他必杀此鱼的决心。

  “这条鱼够许多人吃了。”他心想,“不过,那些食客配吃它吗?不配,当然不配。它举止优雅、气度雍容,谁也不配吃它。这其中的道理真让人捉摸不透。还好,我们人类还没必要被逼着去捕杀太阳、月亮或者那些星星。在海上讨生活,捕杀我们的难兄难弟就已经够悲惨的了。现在,我得集中精力想想这条拖着船跑的大鱼。这家伙很危险,却也是条值得称赞的鱼。倘若它拼命拖,绑在一起的两把桨形成一些阻力,船身就不太轻便了,我很可能就得放出渔线,最终让它跑掉。让船保持轻便,会延长我们双方的痛苦,但这样更安全,因为这鱼游得快,截至目前速度还没有放开呢。管他三七二十一,我得把那条鲯鳅开了膛,免得它变味。吃点鱼肉,长长力气。趁这工夫,我还是再歇一个小时吧。只要感觉到大鱼消停了下来,我就回到船尾去收拾鲯鳅,同时决定对策。在这段时间里,我可以观察大鱼的表现,看它有没有起变化。把那两把桨绑起来增加阻力固然是良策,但当前应以安全为重。大鱼依然很厉害。我看见那家伙嘴角挂着渔钩,嘴巴闭得紧紧的。渔钩的折磨对它算不上什么。饥饿的折磨,以及跟不可知的命运抗争,才是最让它痛苦的。好啦,休息休息吧,老家伙。让它去折腾吧,你就静心等待做自己分内事的时刻来到吧。”

  他觉得自己休息了两个小时。这一晚月亮升起来得迟,所以他无法判断时间。其实他并没有怎么休息,只是喘了口气罢了。他肩上依旧承受着大鱼的拉力,不过他把左手按在船头的船舷上,逐渐把减小大鱼拉力的活儿交给小船去做。

  “要是能把渔线拴死,那事情就简单多了。”他心想,“不过,大鱼稍微一挣,就可能会把渔线扯断。我必须用自己的身体来缓冲渔线的拉力,随时准备用双手放出渔线。”

  “可是,你还没合过眼呢,老头子。”他出声地说道,“已经熬过了半个白天和一个通宵,现在又是一个白天,而你一直没睡觉。你必须想个办法,趁大鱼安静稳定的工夫睡上一会儿。如果不睡觉,你的脑袋会变糊涂的。”

  “现在我的脑袋倒是够清楚的,”他心想,“简直太清楚啦,跟我的星星兄弟一样清清楚楚的。但我还是必须睡觉。星星要睡觉,月亮和太阳要睡觉,连海洋有时候也睡觉——海洋在无波无澜、风平浪静的日子睡觉。你可要记得睡觉哦,得强迫你自己睡。至于这些渔线,可以想个简单稳妥的办法加以安排嘛。应先回到船尾去把鲯鳅收拾出来。如果一定要睡觉,把船桨那样绑起来增加阻力可就太危险了。”

  “我不睡觉也能行,”他对自己说,“但那样太危险了。”

  他靠双手双膝爬回船尾,途中小心翼翼的,生怕惊扰了大鱼。

  “此时它也许正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他心想,“可我不想让它休息,而是希望它一直拖着船跑,最后累死它。”

  回到船尾,他转身让左手攥住紧勒在肩上的渔线,用右手从刀鞘中拔出刀子。此时星光明亮,那条鲯鳅他看得很清楚,扑哧一声把刀刃扎进鱼脑袋,将它从船艄下拉出来。接着,他把一只脚踩在鱼身上,麻利地把它剖开,一刀从肛门一直剖到下颌的尽端。然后他放下刀子,用右手掏出内脏,把鱼腹清理干净,再将鱼鳃扯下。他觉得鱼胃在手里沉甸甸、滑溜溜的,就用刀把它剖开——里面有两条飞鱼。飞鱼还很新鲜,硬实紧致。他把它们并排放下,将鲯鳅的内脏和鱼鳃从船尾扔进海里。那些东西沉下去时,在水中留下一道磷光。鲯鳅冷冰冰的,在星光下显得像麻风病人的脸色那般灰白。老人用右脚踩住鱼头,剥下鱼身体一侧的皮,然后将鱼翻转过来,剥掉另一侧的皮,再把鱼身体两侧的肉从头到尾割下来。

  一松手,他将鱼骨架丢到舷外,还留心看了看水里是不是起了漩涡。不见漩涡,却只见鱼骨架慢慢下沉时磷光闪闪。随后,他转过身来,将两条飞鱼夹在两片鲯鳅肉的中间,把刀子插进刀鞘,慢慢蹭着身子朝船头挪去。由于渔线的拉力,他只好弓着腰,把鲯鳅肉提在右手中。

  回到船头后,他把两片鲯鳅肉摊在船板上,旁边摆好那两条飞鱼。然后他把勒在肩上的渔线换了个地方,又用左手攥住渔线,将手放在船舷上。接着,他把身子伏在船舷上,在海水里清洗飞鱼,一边留意着水流冲击在他手上的速度。他的手因为剥了鱼皮而发出磷光,他借此观察水流在怎样冲击他的手,发现水流的冲击力不像以前那样大了。他把手掌侧面在船板上蹭了蹭,粘在手上的鱼鳞片掉下来,慢慢朝船尾漂去。

  “大鱼累了,或者说它正在休息。”老人自言自语道,“现在我用这条鲯鳅填填肚子,休息休息,睡一小会儿。”

  借着星光,冒着夜间越来越冷的寒气,他吃了半片鲯鳅肉,还吃了一条已经清除了内脏、去掉了脑袋的飞鱼。

  “鲯鳅煮熟了吃味道该多好啊。”他自言自语道,“生鱼肉难吃死了。以后不带盐或酸橙,我就绝对不再登船。”

  “如果有点儿脑子,我就该一天到晚朝船头泼海水,等海水干了不就有盐了嘛。”他心想,“不过,我可是快到太阳落山时才钓到这条鲯鳅的。但说来说去还是准备工作做得不足。幸好我细嚼慢咽地吃鱼肉,没有感到恶心。”

  东方天空中云层越来越厚,他认识的星星一颗颗隐去了身影。那情景就好像他正驶进一个云团堆起的大峡谷。风已经停了。

  “三四天内要变天。”他自言自语道,“不过,今明两天是不要紧的。现在,趁着那条大鱼安安静静的,赶快睡一觉,老头子。”

  他把渔线紧握在右手里,然后拿大腿抵住右手,把全身的重量压在船头的木板上。随后,他把勒在肩上的渔线稍微朝下挪了挪,用左手撑住渔线。

  “有左手撑着,右手就能握得住渔线。”他心想,“睡觉时右手松了劲儿,渔线溜走,左手就会叫醒我的。右手固然任务艰巨,但它已经习惯于吃苦了。即便能睡上二十分钟或半个小时,也是不错的了。”

  他朝前倾,用整个身子抵住渔线,把全身重量压在右手上,酣然入睡了。此时他没有梦见狮子,却梦见了一大群鲯鳅,伸展开来足有八到十英里长。这时正是它们交配的季节,它们会高高地跳到半空中,然后掉回到它们跳跃时在水里形成的水涡里。接着他梦见自己身在村子里,躺在自己的床上,外边北风呼啸,冷气袭人。由于他的头枕在右胳膊上,而不是在枕头上,把右胳膊都枕麻了。再下来他的梦境里就又出现那道长长的金黄色的海滩了,看见一只狮子在薄暮时分来到海滩上,接着又来了几只狮子。岸边晚风习习,小船停泊在水里,而他把下巴架在船头的木板上,等着看是否还会有更多的狮子现身,心里洋溢着快乐。

  此时月亮早已升起,而他酣睡不醒。大鱼拖着小船持续前行,驶入云团形成的大峡谷里。猛然,他紧攥的右手把他的脸撞了一下,将他从梦中撞醒,只觉得渔线从手里溜出,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左手没有知觉,于是他就用右手死命扯渔线,而渔线还是一个劲儿地朝外溜。最后,他的左手终于抓住了渔线,他便身子后仰扯渔线,把脊背和左手勒得发烫。左手承受了全部的拉力,火辣辣地疼。他回头望望那些渔线卷,见它们正在平稳地把渔线一点点放出。正在这当儿,大鱼跃到空中,使海面哗地裂开,随后又重重地跌入海里。它三番五次地跃起,小船疾驶如飞,渔线依然快速朝外溜。老人死死拉住渔线,都快把渔线扯断了——他一次次地紧拉,渔线一次次地几近扯断。他被拉得紧贴在船头,脸伏在那片切下的鲯鳅肉上,动弹不得。

  “千等万等,这一刻终于来啦。”他心想,“那就一决高下吧。它拖来拖去,现在要让它付出代价。一定要让它付出代价!”

  他看不见大鱼的跳跃,只听得见海面哗哗的裂开声和啪哧啪哧大鱼从空中重重跌下时溅水的声音。渔线飞快地朝外溜,把他的手勒得生疼。不过,他早就知道会如此,于是尽量让渔线勒在长有老茧的部位,不让它滑到掌心或者勒在手指头上。

  “那孩子如果在跟前,会用水浇湿这些渔线卷。”他心想,“是啊,如果那孩子在跟前就好啦。如果那孩子在跟前就好啦!”

  渔线朝外溜啊溜啊,不过后来越溜越慢了。大鱼每拖走一英寸渔线,老人都要让它花一番气力。这时,他把头从木船板上抬起,离开了那片被他的脸压得稀巴烂的鱼肉。然后,他从跪着的姿势慢慢站起身来。与此同时,他还在放渔线,但越放越慢了。他蹭回到原来的位置——在那儿,他看不见渔线卷,却能用脚触到。渔线还多着呢。这么多新渔线拖在水里会产生很大的阻力,够大鱼受的。

  “还有,”他心想,“这家伙跃出水面不止十来次,鱼脊上的气囊充满了空气,无法潜入深处了——死在那里,我是不可能把它搞上来的。它马上就会兜圈子了,我得想办法收拾它。是什么原因让它躁动起来了呢?是不是饥饿难忍才让它铤而走险呢?要不然就是夜间有什么东西吓着它了?也许,它突然感到害怕了。不过,它是一条沉着冷静、身体健壮的鱼,似乎是毫无畏惧而信心十足的呀。这倒是咄咄怪事。”

  “你自己倒是应该毫无畏惧、信心十足,老家伙。”他自言自语道,“你现在又拖缓它前行的速度了,可就是无法收回渔线。不过,它马上就会兜圈子的。”

  老人用左手拽和肩膀顶的方式将渔线固定住,猫下腰去,以右手掬水把压烂了的鲯鳅肉从脸上洗掉。他生怕这烂肉会让他恶心,弄得他呕吐,丧失力气。擦干净了脸,他把右手伸出船舷,在海水里洗洗,然后让它泡在这盐分很高的海水里,一面观望着日出前的第一线曙光冉冉升起。

  “这大鱼几乎是朝正东方游的。”他心想,“顺着海流游,这表明它累了。它马上就得兜圈子了。那时我们才真正开始交手。”

  等他觉得右手泡在海水里的时间够长了,就把它拿出水,眼睛望着它,口里念念有词:“效果还不错。手疼是难不倒一个男子汉的。”

  他小心地攥着渔线,不让渔线刺入新勒破的伤口,同时向船的另一侧移动了一下身子,便于把左手伸进海水里。

  “你这没用的东西,表现得还行。”他冲着左手说道,“不过,你确实有表现不佳的时候,用着你了,却无法依靠你。”

  “为什么我不生下来就有两只好手呢?”他心想,“也许过错在我,没有好好训练这只手。可上帝清楚,它有的是学习的机会,该自己学着点啊。这一夜它表现得还算不错,只抽了一次筋。要是它再敢抽筋,就让渔线把它勒断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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