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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短篇小说:宝贝儿(上)

作者:愚者故事汇
契诃夫短篇小说:宝贝儿(上)

退休的八品文官普列米扬尼科夫的女儿奥莲卡[1],坐在当院的门廊上,想心事。天气挺热,苍蝇讨厌地钉着人,不飞走。人想到不久就要天黑,心里那么痛快。乌黑的雨云从东方推上来,潮湿的空气时不时地从那边吹来。

库金站在院子中央,瞧着天空。他是剧团经理人,经营着“季沃里”游乐场,他本人就寄住在这个院里的一个厢房内。

“又要下雨了!”他灰心地说,“又要下雨了!天天下雨,天天下雨,好像故意跟我为难似的!这简直是要我上吊!这简直是要我破产!天天要赔一大笔钱!”

他举起双手一拍,朝奥莲卡接着说:

“喏!奥莉加·谢苗诺芙娜,我们过的就是这种日子。真要叫人哭一场!一个人好好工作,尽心竭力,筋疲力尽,夜里也睡不着觉,老是想怎样才能干好。可是结果怎么样?先不先,观众就是些没知识的人,野蛮人。我为他们排顶好的小歌剧、精致的仙境剧,请第一流的演唱家,可是难道他们要看吗?你当是他们看得懂?他们只要看滑稽的草台戏哟!给他们排庸俗的戏就行!其次,请您看看这天气吧,差不多天天晚上都下雨。从五月十号起下开了头,一连下了整整一个五月和一个六月。简直要命!看戏的一个也不来,可是租钱我不是照旧得付?演员的工钱我不是也照旧得给?”

第二天傍晚,阴云又四合了,库金歇斯底里般地狂笑着说:

“那有什么关系?要下雨就下吧!下得满花园灌满水,把我活活淹死就是!叫我这辈子倒霉,到了下一个世界也还是倒霉!让那些演员把我扭到法院去就是!法院算得了什么?索性把我发配到西伯利亚去做苦工好了!送上断头台就是!哈哈哈!”

到第三天还是那一套……

奥莲卡默默地、认真地听库金说话,有时候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滚出来。临了,他的不幸打动她的心,她爱上他了。他又矮又瘦,脸色发黄,头发往两边分梳,讲话用的是尖细的男高音,他一讲话就撇嘴。他脸上老是有灰心的神情,可是他还是在她心里挑起一种真正的深厚感情。她老得爱一个人,不这样就不行。早先,她爱她爸爸,现在他害了病,在一个黑房间里坐在一把圈椅上,呼吸困难。

她还爱过她的姑妈,往常她姑妈隔一年总要从布良斯克来一回。再往前推,她在上初级中学的时候,爱过她的法语教师。她是个文静的、心好的、体贴人的姑娘,生着温顺柔和的眼睛和很结实的身子。男人要是看见她那胖嘟嘟的红脸蛋儿,看见她那生着一颗黑痣的、柔软白净的脖子,看见她一听到什么愉快的事情脸上就绽开的天真善良的笑容,就会暗想:“对了,这姑娘挺不错……”就也微微地笑,女客呢,在谈话中间往往情不自禁,忽然拉住她的手,忍不住满心爱悦地说:

“宝贝儿!”

这所房子坐落在城边茨冈区,离“季沃里”游乐场不远,她从生出来那天起就一直住在这所房子里,而且她父亲在遗嘱里已经写明这房子将来归她所有。一到傍晚和夜里,她就听见游乐场里乐队奏乐,鞭炮噼啪地爆响,她觉得这是库金在跟他的命运打仗,猛攻他的大仇人——淡漠的观众,她的心就甜蜜地缩紧,她没有一点睡意了。等到天快亮了,他回到家来,她就轻轻地敲自己寝室的窗子,隔着窗帘只对他露出她的脸和一边的肩膀,温存地微笑着……

他就向她求婚,他们结了婚。等到他挨近她,看清她的脖子和丰满结实的肩膀,他就举起双手轻轻一拍,说:

“宝贝儿!”

他幸福,可是因为结婚那天昼夜下雨,灰心的表情就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脸。

他们婚后过得很好。她掌管他的票房,照料游乐场的内务,记账,发工钱。她那绯红的脸蛋儿,可爱而天真的、像在发光的笑容,时而在票房的小窗子里,时而在饮食部里,时而在后台,闪来闪去。她已经常常对她的熟人说,世界上顶了不起、顶重要、顶不能缺少的东西就是剧院,只有在剧院里才可以享受到真正的快乐,才会变得有教养,有人道主义精神。

“可是难道观众懂得这层道理吗?”她说,“他们只要看滑稽的草台戏!昨天晚场我们演改编的《浮士德》,差不多全场的包厢都空着,不过要是万尼奇卡和我叫他们上演一出庸俗的戏,那您放心好了,剧院里倒会挤得满满的。明天万尼奇卡和我叫他们上演‘奥尔菲欧司在地狱’。请您过来看吧。”

凡是库金讲到剧院和演员的话,她统统学说一遍。她也跟他一样看不起观众,因为他们无知,对艺术冷淡。她在彩排的时候出头管事,纠正演员的动作,监视乐师的品行。遇到本城报纸上发表对剧院不满意的评论,她就流泪,然后跑到报馆编辑部去疏通。

演员们喜欢她,叫她“万尼奇卡和我”,或者“宝贝儿”。她怜惜他们,稍稍借给他们一点钱。要是他们偶尔骗了她,她就偷偷流几滴眼泪,可是不告到她丈夫那儿去。

冬天他们也过得很好。整个一冬,他们租下本城的剧院演戏,只留出短短的几个空当,或是让给小俄罗斯的剧团,或是让给魔术师,或是让给本地业余爱好者上演。奥莲卡发胖了,由于心满意足而容光焕发。库金却黄下去,瘦下去,抱怨赔累太大,其实那年冬天生意不错。每天夜里他都咳嗽,她就给他喝覆盆子花汁和菩提树花汁,用香水擦他的身体,拿软和的披巾包好他。

“你真是我的心上人!”她捋平他的头发,十分诚恳地说,“你真招我疼!”

到四旬斋[2],他动身到莫斯科去请剧团。他一走,她就睡不着觉,老是坐在窗前,瞧着星星。这时候她就把自己比做母鸡:公鸡不在窠里,母鸡也总是通宵睡不着,心不定。库金在莫斯科耽搁下来,写信回来说到复活节才能回来,此外,关于“季沃里”他还在信上交代了几件事。可是到受难节[3]前的星期一,夜深了,忽然传来不吉利的敲门声,不知道是谁在用劲捶那便门,就跟捶一个大桶似的——嘭嘭嘭!睡意蒙眬的厨娘光着脚啪嗒啪嗒地踩过泥水塘,跑去开门。

“劳驾,请开门!”有人在门外用低沉的男低音说,“有一封你们家的电报!”

奥莲卡以前也接到过丈夫的电报,可是这回不知什么缘故,她简直吓呆了。她用颤抖的手拆开电报,看见了如下的电文:

伊万·彼得罗维奇今日突然去世星期二究应如河殡葬请吉示下。

电报上真是那么写的——如“河”殡葬,还有那个完全讲不通的字眼“吉”。电报上是歌剧团导演署的下款。

“我的亲人!”奥莲卡痛哭起来,“万尼奇卡呀,我的爱人,我的亲人!为什么当初我跟你要相遇?为什么我要认识你,爱上你啊?你把你这可怜的奥莲卡,可怜的、不幸的人丢给谁哟?……”

星期二他们把库金葬在莫斯科的瓦冈科沃墓地。星期三奥莲卡回到家,刚刚走进房门,就往床上一倒,放声大哭,声音响得隔壁院子里和街上全听得见。

“宝贝儿!”街坊说,在自己胸前画十字,“亲爱的奥莉加·谢苗诺芙娜,可怜,这么难过!”

三个月以后,有一天,奥莲卡做完弥撒走回家去,悲悲切切,深深地哀伤。凑巧有一个她的邻居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普斯托瓦洛夫,也从教堂走回家去,跟她并排走着。他是商人巴巴卡耶夫木材场的经理。他戴一顶草帽,穿一件白坎肩,坎肩上系着金表链,看上去与其说像商人,还不如说像地主。

“万事都由天定,奥莉加·谢苗诺芙娜,”他庄严地说,声音里含着同情的调子,“要是我们的亲人死了,那一定是出于上帝的旨意,遇到那种情形我们应当忍住悲痛,逆来顺受才对。”

他把奥莲卡送到门口,对她说了再会,就往前走了。这以后,那一整天,她的耳朵里老是响着他那庄严的声音,她一闭眼就仿佛看到他那把黑胡子。她很喜欢他。而且她明明也给他留下了好印象,因为不久以后就有一位不大熟识的、上了岁数的太太到她家里来喝咖啡,刚刚在桌旁坐定就立刻谈起普斯托瓦洛夫,说他是一个可靠的好人,随便哪个到了结婚年龄的姑娘都乐于嫁给他。三天以后,普斯托瓦洛夫本人也亲自上门来拜访了。他没坐多久,只不过十分钟光景,说的话也不多,可是奥莲卡已经爱上他了,而且爱得那么深,通宵都没睡着,浑身发热,好像害了热病,到第二天早晨就派人去请那位上了岁数的太太来。婚事很快就讲定,随后举行了婚礼。

普斯托瓦洛夫和奥莲卡婚后过得很好。通常,他坐在木材场里直到吃午饭的时候,饭后就出去接洽生意,于是奥莲卡就替他坐在办公室里,算账,卖货,直到黄昏时候才走。

“如今木材一年年贵起来,一年要涨两成价钱,”她对顾客和熟人说,“求主怜恤我们吧,往常我们总是卖本地的木材,现在呢,瓦西奇卡只好每年到莫吉列夫省去办木材了。运费好大呀!”她接着说,现出害怕的神情双手捂住脸,“好大的运费!”

她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做过很久很久的木材买卖,觉得生活中顶要紧、顶重大的东西就是木材。什么“梁木”啦,“原木”啦,“薄板”啦,“护墙板”啦,“箱子板”啦,“板条”啦,“木块”啦,“毛板”啦等等,在她听来,那些字音总含着点亲切动人的意味。……夜里睡觉以后,她梦见薄板和木板堆积如山,长得没有尽头的一串大车载着木材从城外远远的什么地方走来。她还梦见一大批十二俄尺高、五俄寸厚的原木竖起来,在木材场上开步走,于是原木、梁木、毛板,彼此相碰,发出干木头的嘭嘭声,一会儿倒下去,一会儿又竖起来,互相重叠着。奥莲卡在睡梦中叫起来,普斯托瓦洛夫就对她温柔地说:

“奥莲卡,你怎么了,亲爱的?在胸前画十字吧。”

丈夫怎样想,她也就怎样想。要是他觉得房间里热,或者现在生意变得清淡,她就也那么想。她丈夫不喜欢任何娱乐,遇到节日总是待在家里。她就也照那样做。

“你们老是待在家里或者办公室里,”熟人们说,“你们应当去看看戏剧才对,宝贝儿,要不然就去看一看杂技也是好的。”

“瓦西奇卡和我没有工夫上剧院去,”她庄重地回答说,“我们是工作的人,我们可没有工夫去看那些胡闹的东西。看戏剧有什么好处呢?”

每到星期六普斯托瓦洛夫和她总是去参加彻夜祈祷,遇到节日就去做晨祷。他们从教堂出来,并排走回家去的时候,总是现出感动的脸容。他们俩周身都有一股好闻的香气,她的绸子连衣裙发出好听的沙沙声。在家里,他们喝茶,吃奶油面包和各种果酱,然后他们吃馅饼。每天中午,他们院子里和大门外街道上,总有红甜菜汤、煎羊肉,或者烧鸭子等等喷香的气味,遇到斋日就有鱼的气味,谁走过他们家的大门口都不能不犯馋。在办公室里,茶炊老是滚沸,他们招待顾客喝茶,吃面包圈。两夫妇每个星期去洗一回澡,并肩走回家来,两个人都是满面红光。

“没什么,我们过得挺好,谢谢上帝,”奥莲卡常常对熟人说,“只求上帝让人人都能过着瓦西奇卡和我这样的生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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