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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掉标签再谈创作——蔡测海近年小说评论

苏州大学 唐胜琴

作为“文学湘江”主力军之一的蔡测海,在上个世纪80年代因《远处的伐木声》等作品声名鹊起。在那个“群雄争先”的年代,大多数作家在先锋文学、意识流、魔幻现实主义等各种主义和潮流中浮沉之时,反而是一批湘西作家守住了自己的园地,被称为文化上的“新保守主义”。但在蔡测海看来,作品并不存在着任何狭隘的定义,魔幻现实主义、湘西作家、乡土作家都不应该成为桎梏创作者的标签。写作对于他来说,是一种状态,这种状态连接着作家和读者,作家将自己想要表达的内容诉诸于笔端,而读者则通过填补作品的空白来完整整个创作。从早期的《远处的伐木声》《母船》《今天的太阳》到经典的长篇代表作《三世界》《套狼》,再到近年的“三川半”三部曲《非常良民陈次包》《家园万岁》《地方》,蔡测海始终坚守自己的本心进行创作,出生于湘西龙山土家族的他一直致力于将自己理想中的家园描写出来。创作充满了原始的诗意,在封闭、孤独的土壤上开出想象之花。在这期间,他不断被贴上各种各样的标签,又不断用自己的创作去撕掉层层标签。

“你一定会守在那里”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许多本土作家都深受西方文艺思潮的影响,字里行间难免带有“先锋文学”的气息,然而湖南的一批作家却并未受到太多的影响。相比于许多主流作家来说,蔡测海拥有自己的园地,当大部分作家都在极力追逐文学上的革新时,他依旧坚守自己的初心。他非常清楚的一点是,自己的作品深深地扎根在湘西这片土地上,并且他的血液里融合了汉族与土家族的基因。生长于民间,成长于自然,天生一派世俗之外的姿态。环境决定了他的思维,在相对封闭的湘西,蔡测海所有的冥思遐想都达到了极致,变成另一种宽广,这种想象带领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即他作品中的精神家园。

“你一定会守在那里”,这是蔡测海的长篇小说《地方》开篇的第一句。他的上一部长篇小说《家园万岁》和之前的《非常良民陈次包》,共同组成了“三川半”三部曲。这部史诗般壮阔的“地方志”蕴含了作家对自己理想中的故土——三川半所有的想象。这种想象伴随着质朴与诗意,正如他早期的一系列作品一样丰盈着这片土地。他将历史与传说、现实与梦幻结合起来,营造了一个人神共享的世界。人类历史上并没有哪个地方叫做“三川半”,这个三川半就是作家的精神故乡。借助这个栖息地,蔡测海将自己所要表达的一切都置于其中。三川半的物组成了这里的一切,它是民间的、自然的,也是孤独的、封闭的,这样的环境也养育出了三川半的人,他们身上所具有的性格是这里才有的,这种性格也是中国民族文化的一部分。他们在历史的进程中慢慢被淘汰到某一个更为逼窄的罅隙中,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毫不留情地冲刷着这片土地,而这片土地以及生活在这片土地的人们还在坚持着自我,这种对于故土最深的依赖又何尝不是中华民族美好品格和爱国的体现呢?

根植于湘西人性格中原始的冲动,“寻找”成为蔡测海小说当中一以贯之的主题,在他的笔下,许多主人公尽管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依旧无望地追逐着。他们追寻着自己失落的精神家园,想要挣脱自身的命运,义无反顾地向崇山峻岭外走去,仿佛人生就是一场没有目的的流浪。比如在《如风》里,“我”和杨长水去寻找酉水的源头,他们遵循着本能的冲动,沿河而上,凭着少年的一腔孤勇。这种寻找不就意味着生命过程的本身吗?“寻找”没有终极,只有体验,这种感受让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去追求自由,最终又成为生命中的过客,回归故里。

在蔡测海的小说中,很少发现那种带有强烈目的性的写作。他的笔触往往是充满着诗意浪漫的,甚至有时还带着一种原生态的野蛮。他的表达仿佛只是把想象中的家园呈现在我们面前,具体的表述又显得十分克制,这或许与他提倡文学的“悟”不无关系。作家追求元曲式的意境美,为读者营造多处“闲笔”,类似于我们现在讲的“留白”,对于情景的营造意在将我们带入他的世界当中但又不能失掉自己的感悟,方能成就一番和谐的交融。这样的“留白”多次出现,就会造成小说在整体结构上断章似的状态,自然在整体风格上显得神秘而朦胧,但揭开它的神秘面纱后,真实的面貌依旧是“家园”二字。在这方面,《如风》即是典例,作家将主人公童年的视角和当下的视角构成二元对立,岁月的痕迹无处不在,但作家并没有摈弃他曾经那些朴拙和“草莽”的气质。

关于湘西的隐喻

对西南方言的运用和对湘西风情的书写,使得蔡测海的创作不再是对现实的反馈而更像是对生活本来面目的发现。历史与个体生命的创痛往往是重叠的,在湘西的世界里,蔡测海仿佛一个宿命般的追寻者,而他文本中的湘西则更多地带有作家本人的乡愁与想象。正如蔡测海自己所说:“鲁迅不是有赵庄吗?湘西呢?各人的精神版图是不同的。沈从文是边城,我是三川半。”[[1]]湘西所代表的就是蔡测海心中的“某处”,它既是心灵的皈依,也是现实中的故乡。无论他作品的题材和人物如何变化,他的创作大多都是以湘西为背景。湘西不仅具有地理位置上的意义,更具有深刻的历史文化内涵。在鲁迅的笔下,赵庄是作家作为一个离开的人再归来目睹了一幕幕物是人非后再离开的落脚点;在沈从文的笔下,边城是他从一个“乡下人”变成“城里人”后营构出的一个爱与美的世界;而在蔡测海这里,以“三川半”为主的湘西世界便是他对过往岁月的真实写照,离开了落后封闭的湘西,作家再回过头去写记忆中真实与梦幻的湘西,怀古思己,这既是神的恩赐,也是基因的传承。

蔡测海早期的小说作品受沈从文的影响较深,注重营造意境、谱写民风,语言清新、韵味悠长,传达出湘西所特有的古朴风韵。比如,获得1982年全国优秀小说奖的短篇小说《远处的伐木声》等,都具有这样的特点。以往的江西是被崇山峻岭包围着的,如今的湘西却在高速发展的社会中慢慢揭开它神秘的面纱,而蔡测海笔下的“三川半”就像是一座连接湘西与外界的桥梁。将湘西人对未来的美好想象、对外界的无限向往都写了出来,这也代表着一个民族的文化必须要在创新的基础上方有砥砺前进的力量。

如果说蔡测海前期的大量作品是侧重于经验视野中的诗性湘西的表达,那么在他的近作当中我们能够发现,其作品渐渐趋向于形而上的想象层面的展现。很多人给他的某些作品打上“魔幻现实主义”的标签,比如《家园万岁》这类带有神秘色彩的小说。但这种说法无疑是片面的,脱离了作家创作的核心要义。忽略了蔡测海作品中独特的生命体验与乡土意识,乡愁在蔡测海的笔下是缓缓的回望与凝视,时间和遗忘都消失在他的小说里。湘西农村的生活带给蔡测海创作上无穷无尽的源泉,封闭落后的生活映照在他笔下人物生活的点点滴滴里,《马车》里的弓子和他屋爹,《如风》里寻找酉水源头的我和杨长水,《母船》讲述的也是几个湘西女船手的故事,他们在湘西的风日里将养着,本质上,这些人们身上所具有的勇敢、坚强、洒脱、朴实,就是湘西儿女坚韧、豪爽品格的象征,也是民族精魂的象征。而这种象征是润物细无声地发生的,它是整体意义上的象征与情感的抒发而非刻板的类型描写。

如何平衡历史中真正的故乡和寄托美好的想象中的故乡,这是在处理小说时应着重考虑的问题,蔡测海并未随意处置,而是克制严密,往往虚构中包含真实和历史。在长篇近作《家园万岁》中,他把“三川半”的故事用一个个小短篇连缀起来,但这不是个短篇合集,他打破了传统小说一贯到底的叙述,以湘西为地理横向坐标、以上个世纪下半叶“三川半”的历史为纵轴,形成一张疏密有致的网,将三川半的风物人情、奇闻异事都勾织在一起。小说毫不避讳讲述历史,看似散漫轻松的叙述,却处处展现湘西在那些特殊的年代里的曲折命运,比如《村人》里被当作驻村秀才的右派的荒唐过去,《谁照应了你》里中学教师宋江在“文革”中遭遇的苦难冤屈等。这些篇章初看生动写实,实则寄托遥深,具有深刻的隐喻。

揭开湘西的神秘面纱:生命意识在张扬

近些年来,蔡测海的创作从前期的诗意叙述走向了更为神秘幽隐的空间,这与他离开湘西之后再去描写湘西是息息相关的。自小生活在湘西农村,接触的东西大都来自民间,闭塞的环境、简单的交流,以至于从前的湘西在蔡测海的笔下是《母船》《远处的伐木声》《今天的太阳》等。离开湘西多年,曾经孤独、封闭的冥想变得更加开阔,而记忆中那些陈旧隽永的画面也开始走向外界,湘西儿女身上坚韧、豪爽的品格浓缩为民族精魂展现在世人眼前。与之相对应的是蔡测海笔下的人物,他们的身上保有最自然和本真的性格,也怀揣着对湘西之外的世界的向往。这种向往或许是对理想的不懈追求,又或许是不安现状的逃离,但无论哪一种,本质上都是源于对封闭滞涩的环境的反抗以及开放新兴的文明的吸引。就精神气质而言,这种近乎自我放逐似的流浪便是人类原始的生命意识在张扬。

对于外界的人来说,过去的湘西本身就是神秘的,正如蔡测海在访谈中说到的:“现在,我们湘西变化很大,交通日益发达,互联网时代,信息也很通畅。但在以前,被崇山峻岭围困的湘西是封闭的。从这个层面来思考,母船,其实更象征湘西与外面世界沟通的一座桥梁。一直以来,走向外界,是植根于我们湘西人心中最强烈的生命冲动。”[[2]]因此,湘西的神秘最初便来源于地理环境的封闭和文化的滞塞,后来在沈从文、蔡测海等作家的笔下,湘西显得那般清澈美好,再到如今再从历史和现实的角度去观照湘西时,发现它从未缺席过任何的大事件。在蔡测海笔下,湘西的人们过的是一种周而复始的生活,他们生于原初的状态,在流浪中不安分地追逐自由与理想,最终归于平静自然,实现生命的最高价值。信仰就是他最虔诚的自我表达,正是由于他重视自己内心的渴望,所以他的作品在反映现实之际能显得无拘无束,既显朴拙又见机心。

或许是长久的封闭环境使得湘西没有太多被同质化的危机,比起现代社会所谓的“内卷”,当下的湘西面临的则是另一种文化焦虑——文明的失落。独立的民族文化、地域文化在当下浮躁的社会很难独善其身,先进的文明取代落后的文明是大势所趋。蔡测海在走出湘西后,一直在思索两种生存状态的区别。他盘桓在两种文化的矛盾中,表现在小说中即批判现实又怀念过去、追寻理想又坚守家园。对于生命意识的追寻实质上也是对湘西这个神秘而神圣的想象打破重建的过程。这种思想在他的早期作品《三世界》当中就有强烈的传达,这部小说通过主人公阿垅离开洛塔岩去了北京大学最后兜兜转转一圈又回到叉木架屋的历史循环,揭示了人的一生所面临的欲望难平的尴尬困境,文本通过个体生存出路的探寻,蕴藏的生命哲学中涤荡着一种强烈的生命意识。

蔡测海小说中的生命意识不仅体现在思想意蕴上,还在于他充满哲理诗意的语言表达方式。作为一个土家族作家,他的语言是两套语体逻辑的融合再生。语言文字的生命力在于“在汉语写作上狠下功夫,不断思考怎样为汉语语言提供新的元素,把民间语言书面化,使书面语言民间化,把这两种语言形式作融合互通。”[[3]]当我们读到有关于“三川半”的描写之初,或许内心觉得跟写其他地域没什么不同,大概是因为这个地方没有人知道在哪里,所以一种猎奇的心态将我们指引到作家笔下的那片神秘的土地上。在近作《非常良民陈次包》里,他的文字甚至有些晦涩,不如他的前作那样诗意轻盈,借助文字的含蓄隐喻,他把“三川半”的众生相描摹了出来。作家用民间的语言去表达本民族的生存状态,用诗意的叙述解构严肃的内容。小说的主人公是处于边缘化的小人物,他们用戏谑反抗权威,言语和行为间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作家通过他们的人生经验来再现“三川半”的社会民生,展现语言的张力。

服膺于题材的民族性和神圣性,蔡测海的语言也相应的疏放舒缓而带有思辨性。当我们常常流连于他文字的诗意轻松时,隐藏在文字之下的生命意识也在不断涌动,这或许就是他作品的多义性的由衷体现。《如风》中有一段关于主人公梦境的描写:“我推了他一把,说你一个人占那么多地方,把梦都挤窄了,怎么摆桌子?还吃不吃了。”这句话在写少年对朦胧美好的理想未来的向往时显得如此轻盈可爱,但内里所包含的现实世界落后贫困的处境却令人无限唏嘘。这或许才是作家真正想要表达的,关于湘西,它从来就不神秘,它世俗的近乎原生态,它本真自然,外边看起来神圣美好,内里也充满着各种创痛与无奈,它落后,却意外保留了一份拙朴与诗意。

纵观蔡测海的整个创作历程,会发现在他作品中坚守的东西从来都没有变过,湘西是他小说永恒的背景。社会日新月异地发展着,湘西也在他的笔下焕发出新的生命活力。他用充满诗意和智慧的语言去描摹他记忆与想象中的湘西世界,秉持着一份爱国之心,立足于脚下这片土地,将民族的变成世界的,充分的文化自信与文化自觉使得作家在创作时以湘西为背景进行诗意的想象。因此,他的小说不是变得越来越隐晦神秘了,而是变得越来越丰富了。对于蔡测海来说,小说不是某个类型的创作,而是一场关于语言文字的长途跋涉,所以他不仅是一位小说家,也是一个散文家和诗人。

[[1]] 潇湘晨报,2020-03-14。

[[2]] 【名家访谈】蔡测海:作家要树立高度的文化自信 团结报2019-06-28。

[[3]] 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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