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怪
北京东三环一写字楼,53岁的清洁工王柳云在午间休息时,靠着洁白的走廊墙壁感慨道:
我应该跟李白有一点像,一辈子活在云端,所以这样痛苦。
但想了想,她觉得算了。
还是像杜甫,踏踏实实地活着吧。
在同事眼里,王柳云话很少。
大多数时间她都在埋头干活,白天扫厕所、晚上捡废品,通过这种消耗劳力的方式,她可以让自己少些妄想。
王柳云的妄想,是画画。
当了半辈子农民,踩了半辈子泥水,50岁那年,她决定出走。
王柳云离开了丈夫和女儿,独自来到福建的一所免费画室学画,然后又去了深圳、河南,如今落脚在北京。
晚上七点,王柳云下班了。
先是坐公交,然后骑上自己那辆晃悠悠的黑色自行车,拐入安家楼村逼仄拥挤的棚户区,推开一扇低矮的小门——这就是属于王柳云的房间。
室内空间不足六平米,所有的柜子、床、衣服都是捡来的,可王柳云住得很舒服。
她从床底下拿出好几幅已经画好的油画,有意大利的海景、草丛中的猫咪、山水间的孤帆,津津有味地讲解起来。
王柳云指着那副意大利海岸的修道院,骄傲地告诉记者:
这个地方从来不允许女人进入。
但是你知道吗?画完它,我就登上了这个岛。
50岁,一位农村基层女性决定重绘人生。
王柳云不喜欢自己名字里的柳字,她觉得柳树「才疏而质寡,性软而多病」。
自己和柳树一样没用,半生的不幸和蹉跎也像柳树一般「枝多疴断」。
这个名字是二姐给她取的。
王柳云生在二月,柳树刚刚冒芽。正在塘边为她洗尿布的二姐看到了这一幕,便想到了柳云二字。
如今,二姐已不在人世,王柳云才想起给自己换个名字——叫椿树该多好。
同是二月生,它清香而挺拔,还可用作造船的梁材。
从小到大,王柳云都渴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事实上,她也有这种能力。
湖南偏僻小山村长大的她,家境贫寒,父亲还有残疾。
可王柳云从小就争气,愣是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
这在80年代初的农村,可是妥妥的学霸。
只可惜,她是个女孩。
家里都不愿出钱供她念书,回家干农活、成为劳动力才是正事。就这样,王柳云的学历永远停在了高中肄业。
可她还是不服、不认命。
20岁那年,她拿着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五块钱,找到一个农艺师傅学习种树。
此时正值改革开放,全国正在大搞绿化建设。在家务农的王柳云一直关注着报纸和广播的消息,她敏锐地察觉到了机会。
通过果苗生意,20出头的王柳云攒下了一笔小金库。可她没有料到的是,自己此后遇到的每一个男人,竟然都是为了她的钱而来。
不管是人家介绍的,还是自己认识的,不到一个礼拜就开始张口借钱。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全心全意对自己好的男人,结婚生子后,对方立马原形毕露:
偷偷把她的存折改成自己的名字;
家暴、出轨、把女人带到家里;
以孩子的性命要挟,绝不同意离婚。
王柳云至今都在庆幸,他在女儿7岁时遭遇车祸身亡——
他不死,死的就是我。
这是地狱般的七年:
钱被败光了、身上全是伤、精神状态常年处在恐惧和崩溃之中。
四年后,王柳云带着孩子来到了一个沿海小村,结识了第二任丈夫老林,一个好脾气的农村老光棍。
两人对彼此都谈不上爱,只能说凑合。就像王柳云说的:
他就是那块移动的木头。
在一个家中,他挡流言避邪语,也当陪伴。
对一个动辄处在流言漩涡中心的寡妇来说,老林很实用。
50岁那年,王柳云抛下一切,来到福建学画,成了村里所有人眼中的异类:
那个女的,精神不正常。
这就是王柳云世俗意义上失败的前半生。
正如她自己总结的:
虽积极向上,努力勤恳,但终归落寞如秋草。
王柳云始终是孤独的。
她的伴侣,从来不是那两任丈夫。
我最喜欢杜甫,跟他生活了很多年。
杜甫的艰难与诗兴,王柳云都能领会。她从小就是那种观察力敏锐、热爱自然、内心柔软浪漫的小女孩。
会盯着一块大石头看一下午,研究它的纹路和凹凸,告别时,还要给它一个大大的拥抱。
▲王柳画的山石
少女时期,村里有好几个煤矿工人都追求过她。可惜鸡同鸭讲,完全没得聊:
你说那山梁上荞麦花儿很清雅,他说那东西味苦只给猪吃。
年轻时的王柳云一直渴望嫁给一个教书先生,没钱也没事,起码能说说话。
嫁给老林后,在忙碌的农活闲暇,她会骑上自行车,去县里的图书馆看书。高尔基、托尔斯泰,书架上大多是俄国巨匠的名著。
多年没能拾起书本的王柳云,开始很不适应。
一句话,她常常要来回反复地读,才能明白它的逻辑和意思。但渐渐地,她开始到能背诵精华段落、体察整本小说的布局。
图书馆的俄国文学看完了,她就去新华书店读诗集、学古文。
那是王柳云的中年时期,最为惬意和幸福的时光。
这一切,女儿都悄悄看在眼里。所以,当50岁的王柳云决定去学画时,只有女儿理解她的「出逃」:
我妈,真的很孤独。
是绘画让王柳云开悟。
她一边学画,一边四处干杂活、打零工。在浙江时,她特意去了趟富春山,却发现眼前的景色并没有黄公望笔下的那般绮丽优美。
后来,她得知自己很喜欢的《千里江山图》的天才画师王希孟,深居宫廷,英年早逝,压根没领略过大好山河。
王柳云才意识到:他们画的,不是写实,而是理想。
53岁,黄公望刚从狱中出来,跑到寺庙画画,以算卦为生。
「既然他可以在污泥中重生,我为什么不行?」
53岁,杜甫在穷病交加中离世。
「而我还活着,那就得活出个自我来!」
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53岁的王柳云来到了北京。
扫厕所、捡废品、住棚户区,有什么关系?
在床边「拣」开一平方,拿起画笔,此刻,她就在云端。
第一次看到王柳云的视频时,我是震惊的。
一个普普通通的楼道阿姨,却能信手拈来地细数杜甫的诗、李白的狂、黄公望的生平。
走在下班的夜路上,她脖子上的红围巾和坚定的目光,就像一团火。
一个53岁的农村阿姨,远离家人,独自来到北京作画。
她又何尝不是伍尔夫笔下,为了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而奋斗的独立女性?
不同的是,王柳云这代农村基层女性面临的困境,可比我们要严峻的多。
光是有尊严地活着,已很不易。
还记得不久前在联合国妇女署的邀请下,登台演讲的「农妇诗人」韩仕梅吗?
出生时仅仅因为姿势不讨喜,仅仅因为老人说「趴着的孩子长大不孝顺」,她的母亲就把她的头按在尿壶里,试图溺毙这个孩子。
那一瞬间,韩仕梅甚至还没睁开双眼,看看这个世界。
当然,她活了下来。
和王柳云一样,她天资聪颖、才华横溢,却因为是个女孩,不配享有受教育的权利。
19岁那年,为着3000块的彩礼,韩仕梅被母亲卖给了现在的丈夫。
我们也足够想象,如果20岁出头的王柳云没有靠自己赚到钱,她的命运,也大抵相似。
这就是70后乡村女性的普遍生存现状,越是偏远,越是严峻。
被原生家庭、不幸婚姻、生存环境束缚半生的,王柳云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在画中成全的不只是自己半生的忧患和失意,更是对一直以来所遭受的各种女性规训的不服。
去年,在河南一所乡村小学教美术时,王柳云得知班上一个女同学被男生打哭了。她直接告诉女孩:
别怕,去还手。
女孩和朋友们听了,都哧哧地笑着。哭归哭,还手是不敢的。可王柳云很认真地告诉这群女孩:
女性,应该不畏惧地做任何事。
当很多年轻人迷失在北上广时,王柳云却在感慨:
这个时代真好!我为什么不早点来北京?
哪怕行走在两个人都不能并肩的棚户区狭窄小巷,对面来的人,永远都会主动让步。这让王柳云感动不已:
所有再卑微再低等再没有文化的人,一到北京,就被文化了。
在这里,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等和自由:大家都是来打工的,关上门,谁都有资格做梦。
王柳云打算踏踏实实地再干几年,存些养老钱,干到干不动为止。
最好还有余力,能去新疆、西藏看一看,这是她20几岁就想去的地方。
或许她会成为和开房车自驾的苏敏一样,一直行走在路上。
回家,是个不急于完成的事。
正如波伏娃所描述的:
自由的女人正在诞生;
她一旦赢得了对自己的所有权,也许兰波的预言就会实现:
在她们当中,将会有诗人出现。
当女人受到的漫无边际的束缚被消除的时候,当她能为自己并通过自己去生活,并且当男人把她松开的时候,她也会成为诗人。
50+的画家王柳云、诗人韩仕梅,她们的出现,真好。
她们能拥有除了谁谁的「老婆」、谁谁的「妈妈」之外,只因自我价值而存在的头衔,真好。
迟来的胜利,也是胜利。
最后,很想对王柳云阿姨说一句:
「柳」字,其实也很好。
您看,它虽然质地柔软,却柔韧不断。
经得起半生蹉跎,也迎得住每一个生机盎然的春天。
参考资料:
1.视频来源:she talks 《等你下班》栏目第三集
2.GQ报道:《一个农妇,与她的美术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