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逄春阶
第二章 浯河万人大会
“干爷我要把你卖了, 你愿意吗?”
“刘静琳的短发一甩,侧耳静听,好像听出是谁的声音。她趴在门上又问:‘是你吗?’急速地搬走那根大木棍,拉开门闩。门吱呀地一开,白雪映进来白白的影子,滚进来的是满身挂雪的曹永涛。他穿着单褂,平时戴着的那顶黑色绒帽也成了白的。雪影里他那双眼睛闪烁着深沉、锐利、黑漆漆的光。刘静琳什么也没问,把他推到自己的床上,盖上被子,还没有来得及回头关门,后面几个拤着手枪的黑衣人紧跟着闯了进来。他们大喊着,撕下曹永涛那顶帽子,揪住他厚厚的头发,恶狠狠地向屋里的女同学们说:“我们是奉命来抓共党的!没有你们的事!都老老实实待着。”
“共党?难道他是共党?我脑子一下蒙了。
“我心跳得厉害,只听曹永涛大声地一字一句问抓他的人:‘你们抓我,有什么证据?’刘静琳也急忙抢上前去,双手把住两边的门框,像个十字架似的钉在门口,质问他们:‘你们随便抓人,有什么证据?’刘静琳的赤脚踩着门枕,她的短发颤竖起来。
“‘你小妮子管不着!走开!’两个黑衣人架着曹永涛的臂膀,硬往外拉,把刘静琳撞倒在雪地里。
“曹永涛显得十分冷静,临出门的时候,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以很重的语气说:‘别担心,他们抓了我去,还得送我回来!’我像傻了一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看到他只穿着一件衬衫和一条单裤,便顺手抓起自己的被子,跑过去,想给他披上,而那两个黑衣人却硬将被子扔到了雪地上。我望着曹永涛被推推搡搡着的背影,实在控制不住,呜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我这一哭,整个女生宿舍里就有了抽泣。有人要刘静琳去报告校长和训育主任。刘静琳拍着身上的雪和泥,大姐姐似的安慰大家说:‘同学们先睡吧,天亮了咱再去向校方交涉。’等了一会儿,她走到我的床前问道:‘看到我的袜子了吗?刚才又气又急,袜子也没有顾得穿,现在才觉得脚冻得跟猫咬似的,可是袜子找不到了,你看到了吗?’我把毛袜给刘静琳递了过去……”
从此在省乡师就再也没见到曹永涛,谁料到,浯河岸边演大戏的头十天,曹永涛突然来到了芝镇,依旧顶着那头浓密的黑发,朝她调皮地咧一咧兔唇,这让牛兰芝喜出望外。
来不及问曹永涛被抓走的事儿,先忙着刻板印传单。
传单花花绿绿,曹永涛下笔写的是“国难当头,不当亡国奴”“抵制倭寇”“护佑家乡”。
芝镇大集那天,牛兰芝、牛兰竹他们抱着传单去散发,赶集的人都哄抢。抢到手的,都掖进兜里。他们稀罕的是纸,不是传单上的字,回家铰鞋样子,或者糊福棚。
抱着一摞传单,牛兰芝有些委屈地来到我爷爷公冶祥仁的药铺里,我爷爷握一管粗毛笔,正要在案子上写大字。牛兰芝把自己的困惑说了。
我爷爷瞥了一眼传单:“词儿太文气,咱芝镇人好多看不明白。得想个法子。”
他把笔尖儿在嘴里濡着,濡开,蘸墨,说:“闺女啊,舍不得兔子打不得狼,得下狠劲儿。比如说,你干爷我要把你卖了,你愿意吗?”
牛兰芝知道干爷是开玩笑,就说:“干爷不舍得。”
公冶祥仁说:“这次舍得,我想好了。”
牛兰芝咯咯咯笑起来:“干爷心最软。你卖了我,金丝面从锅里捞出来,谁吃啊?”
我爷爷说:“不是玩笑。闺女,你且看——”就见我爷爷站直了,两脚尖八字分开,小腹收紧,胸膛挺起,深深提起一口气。然后,紧闭着嘴,将那口气打鼻孔里慢慢吐出。刚才还谈笑风生的小老头儿,花白的头发根根直竖,怒目圆睁,紧盯着那白白的宣纸,毛笔在大砚台里饱蘸,牛兰芝感觉那墨被戳到了纸上。
牛兰芝一看,我爷爷那管大笔写的是:
“大——闺——女”
她不解干爷的意思。我爷爷又蘸了浓墨,信笔写下:
“演——大——戏”
写罢,把笔一放,说:“贴在墙上。”
牛兰芝看到握笔的小老头儿满脸大汗,后脊梁的白布褂子也湿了。我的小老头儿爷爷挂着满脸霜,眼里射出两股寒光。
芝镇人过去演戏,多是男人登台,大闺女演戏,在芝镇那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牛兰芝脸一下子红了。
我爷爷说:“过去演戏的,有句行话,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干啥都得一股气,气可鼓不可泄也。淄川人蒲留仙的名联:‘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我常常默念,这副名联就在提醒咱们,要有骨气,有股霸气!蒲松龄字留仙,把仙留住,仙是什么?是孤愤,是气。”
言罢,再次提笔,写的是:
“哪里的大闺女?省乡师的小先生!”那个大大的叹号,简直就是一根没有烧透的枣木棍子。
牛兰芝脸更红了。
这时,牛二秀才进来了,打眼一看,连连叫好:“管用,这个好。亲家,你这一写倒点醒了我呢。”
牛二秀才小跑着到了大湾涯南头的古董店,擂着黑漆的门喊:
“袁大头,袁大头。”
壹点号老逄家自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