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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药一剂是“烟雨” |你好,苏东坡

人的身体遭遇风雨侵袭,可能会招惹上感冒小鬼,甚至可能会被重感冒这个魔鬼缠住不放。这时,需要一位良医开出一剂良药。人生亦如此,给我开出良药的良医是苏轼。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高考被称为独木桥。独木桥一头连着农门,一头连着高等学府,高等学府是农村学子跳出农门的希望。那时,千军万马在独木桥上行走,能走进高等学府的只有极少数,大多数都被挤落进了水里。我就是落水的一员。1981年,我与高等学府差20分的距离。1982年,差了11分。1983年,距离缩短为1分。事不过三,我眼泪溃堤,在脸颊哗哗哗冲刷。父亲叹着气,接着是沉默,然后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继续复读吧,明年应该没问题。”

然而,1983年夏天的那场风雨张开血盆大口,把我复读的梦嚼碎后吞了,连残渣都没剩一点儿。父亲是兽医,那天被人请去医猪了,家里只剩下母亲、我和小妹。母亲是个老病号,躺在床上。我和小妹都在堂屋里,我看书,妹妹做作业。那时我家还是茅屋,风怒吼着,疯狂地抓扯着屋盖上的茅草。雨配合着风,密集地把箭镞射向大地。天河像倾覆了,大地不一会儿便有洪水奔腾咆哮。忽然,我听见厨房有异响,赶紧搀扶母亲走出卧室,因为母亲那间卧室与厨房相连。刚来到堂屋,便听见巨大的哐当声,厨房一扇土墙向内倒塌了,砸烂了案板、饭桌和铁锅。

良药一剂是“烟雨” |你好,苏东坡

父亲回家后,一脸凝重地跟我说:“房屋得重建,再也没有能力送你复读了,认命吧!”说吧,脸转向一边,用手抹着眼睛。我的眼泪本来又要溃堤的,但看着父亲转脸抹眼睛,我只能强忍着。一年中,母亲几乎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躺在床上的,家里一年四季都弥漫着浓郁的草药味儿。沉重的生活压力压弯了父亲的脊背,榨干了父亲的血肉,父亲瘦得似乎只剩下一副骨架。此时的父亲,身上如果增加一根稻草,骨架也会被压垮的。如果我哭着要复读,父亲身上增加的担子就不是稻草那么轻了。

可是,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想起命运之神怎么就这么喜欢捉弄我,想起我那上大学读中文系当作家的梦想只是一个美丽的肥皂泡,想起我将踏着父亲的足迹重复着父亲披星戴月的人生,两只眼睛像两只泉眼,泪水汩汩往外冒。什么时候入睡的,我不知道。是否真的入睡了,我不明白。以前雷都难打醒,但第二天雄鸡的啼鸣早早地撩开了我的眼皮。睁眼一看,窗外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可我似乎又看到了我的前途,跟窗外黑黢黢的景色一样。再一摸,枕巾湿漉漉的,好像能拧出水。这些水,又把我的眼泪牵引了出来。

接连几天,我都是茶饭不思。即使吃饭,也味同嚼蜡。

古人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可我那时不会饮酒,况且家里穷,没有酒。百无聊赖的时候,我翻起了一本旧书。旧书的名字,现已记不清了,只记得里面全是宋词,好像每首词都有原文、注释、作者简介、写作背景、文本赏析。其中,苏东坡的《定风波》让我心里一亮。

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词前小序写道:“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原来,苏轼因“乌台诗案”而遭受牢狱之灾,后经王安石向宋神宗求情才免于死罪,被贬黄州。在黄州,苏轼任团练副使,官小,无实权,因此生活贫困,只得靠朋友从官府要来几十亩荒地耕种。东坡居士这个雅号,便出自彼时。小序中的雨,是彼时大自然的雨。词中的雨,也是苏轼对人生风雨的隐喻。

三次从高考的独木桥上落水,是我人生中遭遇的凄风苦雨,令我的心灵患上了重感冒。苏轼的《定风波》则是一剂良药,用乐观、坚强、豁达、思辨,医治了我的痛苦、沮丧、迷茫、颓废。尤其是那句“一蓑烟雨任平生”,我时常咀嚼,越嚼越觉有味,越嚼越觉有力。

良药一剂是“烟雨” |你好,苏东坡

[明]曾鲸《苏文忠公笠屐图》

当年9月,我被聘为民办代课教师。工资尽管微薄,但像血液一样注入母亲贫血的肌体,让母亲渐渐挣脱病魔的纠缠,能养猪喂牛下地干活了。我家的前景,看起来由阴转晴。

还真是天有不测风云。1986年,父亲在一场意外事故中变成了一抔黄土,母亲受到刺激变得半疯半癫。又一场人生风雨向我劈头盖脸袭来,又一次溃堤的泪水在我脸颊恣意冲刷。悲伤中,我在心里把苏轼的《定风波》一遍遍吟诵,每吟诵一遍就感觉增添了一份战胜人生风雨的力量。1987年,我参加自考获得了一纸大专文凭。1997年,我享受政策考上了中师,毕业后身份由民转公。2008年,我因为有文字时不时在报刊探头探脑,被县教育局借用。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局主要领导对我很是青睐,借用极有可能变为留用。然而,2009年年底,母亲疯病加重,令妻子无可奈何。因苏轼的《定风波》良药一样让我产生了抗体,在这场人生风雨中,我选择了回老家照顾母亲,坦然地回到了乡村讲台。2019年,我的头上,有幸罩上了四川省第二届“最美乡村教师”这道荣誉光环。

而今,苏轼的《定风波》每每从脑海里浮现出来,我一定会像欧阳修当年读苏轼文那样在心里说:快哉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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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世纪日本无名僧人画《东坡笠屐图》,现藏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本文为“第五届伯鸿书香奖·阅读奖”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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