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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游文化丨夜雨丨龚明举:巴楚争盐

上游文化丨夜雨丨龚明举:巴楚争盐

巴楚争盐

龚明举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古诗源·南风歌》相传为舜帝时民歌,歌者持五弦琴吟唱,歌意为“南风清凉阵阵吹啊,可以解除万民的愁苦啊;南风适时缓缓吹啊,可以丰富万民的财物啊。”上古时代,最能给虞舜部落和族群带来财富的当属解池(河东盐池)潞盐。此歌诗化了盐对百姓和国家的重要性,透视出上古时期朴素的民本思想。

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进程中,盐占据着无可取代的地位,甚至曾一度谁占有盐池谁就拥有天下。《史记·五帝本纪》载,炎黄两个部落为争夺中原农牧之地和解池控制权曾水火不容,长期混战。阪泉之战,黄帝三战皆胜。炎帝部落为了避免与黄帝和蚩尤两线作战,才与黄帝结盟,在涿鹿斩杀蚩尤,共同获得整个中原及解池的控制权。

黄帝取代炎帝,统一华夏。此后尧都平阳、舜都蒲坂、禹都安邑都先后选择在盐池附近,夏都阳城(今河南登封)、商都殷(今河南安阳)、东周都洛邑(今河南洛阳),距盐池都不远。尧舜禹、夏商周朝代的更替,实际就是盐池掌控势力的更替。解池所产池盐称潞盐,通过一条条盐道运向四面八方,史称“西出秦陇,南达樊邓,北极燕代,东逾周宋”,市场已扩散到今山西、陕西、河南、河北等地,为控制盐池的国家创造了巨大的财富。

“天有五气,是生五味。润下作咸,王访箕子而首闻其义焉。口之于味也,辛酸甘苦经年绝一无恙。独食盐禁戒旬日,则缚鸡胜匹倦怠恹然。”明代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作咸》篇中说,大自然有风、暑、湿、燥、寒这五气,导致产生辛、酸、甘、苦、咸这五味。人体需要的五味中,辛酸甘苦这四味长期没有都不会引发什么问题,唯独咸味只要十天半月没有,人就会打不起精神,甚至手无缚鸡之力。吾忆儿时,村中学步小儿若走路不稳,易摔倒,老人便双手牵儿戏问曰:“你没吃盐吗?”引得身旁众人开怀大笑。

人类在茹毛饮血时代,对盐分的摄取直接来自动植物体,尚无异样。生食变熟食和进入农畜牧社会后,碳水化合物能直接为人体提供的盐分极少,必须额外摄入,方能维持肌体平衡。古人往往是通过偶然的食用体验,或者追踪动物行迹时,发现流出地面的盐泉,裸露在外的岩盐或盐土而食,补充体内所需的盐分。

先秦时,我国已有海盐、池盐、井盐、崖盐四个盐种的生产。海盐产在青州、幽州、吴国、越国、闽越等地,池盐有安邑盐池、羌塘、哈姜盐池、茶卡盐池、凉州青盐池等地,井盐产在巫臷国、巴国、蜀国等地,崖盐有凉州盐山(吉成名《盐业史研究》2008年第001期)。春秋战国时,食盐主要依赖于齐鲁吴越海盐,河东池盐以及三峡地区的巴盐。

远古时代,渝东、鄂西一带的天然盐泉有重庆巫溪宝源山、彭水郁山伏牛山,湖北长阳清江三大天然盐泉,所产之盐或名巴盐,或名盐巴。而宝源山则是已知中国最早的盐泉,距今有五千年历史,仍流淌不息。上古时期至秦国蜀郡太守李冰主持发明深井采卤技术前,整个汉中盆地、两湖盆地、四川盆地、武陵山区、乌蒙山区、云贵高原等地的食盐,主要靠巴盐供应。盐泉是最早的中国富库,宋代曾任大宁(今重庆巫溪)知监的宋永孚在《盐泉》中写道:“一泉流白玉,万里走黄金。人事有因革,宝源无古今。”描写了当时盐业带来的巨大利润,使得巫溪等地十分富足。

巴人(廪君巴人)先是替巫臷人和巫咸人(丹山巴人)售盐,后逐渐控制了三个盐泉。为了巴盐外运,巴人仅在巫溪、巫山一带就先后开辟了四千里山道,四百里水道,三百里栈道。

划着独木舟,腰插柳叶剑,黄皮肤、锛额头,身材矮小、机智灵活,穿行峡江、渔猎行盐,古人誉巴人为“水上流莺”。

夏朝时称巴地为“巴方”,商朝时称“巴奠(甸)”。巴人向商朝年年纳贡,岁岁服役,也曾不甘压迫,奋起反抗,位于河南安阳小屯村的妇好墓中曾出土过商王伐巴方的卜骨。公元前十一世纪,巴人参与了周武王伐纣,由于巴人英勇善战,迫使商纣王军队阵前倒戈,商朝灭亡,西周建立。巴氏因功获封子爵,首领为姬姓宗族,称巴子国,简称巴国,即文史学者所言之宗姬巴人。

此时,巴国的地域大致在陕南的汉水上游,南及大巴山北缘,东至襄阳,春秋时有所扩展,与蜀、楚、邓、庸等为邻。随着楚国在南方崛起,宗姬巴人开始受到楚国的侵逼,逐渐从汉水流域南迁至长江干流,再进入峡江地区,数百年间融合了丹山巴人、廪君巴人、板楯巴人等诸多部族,组成了一个强大的部落联盟,先后在枳、平都、江州、垫江、阆中立国。

山高谷深、江流湍急、地势险要、交通闭塞的地理环境,造就了古代巴人原始朴素、劲勇强悍、无所畏惧、乐观旷达的个性。巴人先祖们也并未坐享其成,死守鱼盐之利,而是胸怀天下、放眼四海,逐鹿群雄、问鼎江汉,春秋时曾多次发动军事和经济扩张,开疆拓土、壮大实力(《春秋左氏传》杨伯峻注)。

远交邓国。鲁桓公九年(公元前703年),巴君希望楚国引荐交好于邓国(今河南南阳),欲销盐至邓。楚君亦乐意促成,专门派出大夫道朔陪同巴国使者韩服,带着大量钱帛,一同出使邓国。结果邓国边鄙鄾邑之人贪财杀了楚巴使团,邓侯还拒不认错。于是巴楚联合出兵围鄾,邓国出兵救鄾,最终邓国大败,鄾人宵溃,后邓国为楚所灭。

那处之战。楚文王十四年(公元前676年),楚巴联军北上攻申(今河南温县),不知何故,楚师惊扰了巴师,巴遂转而伐楚,攻占了那处城(今湖北荆门),随后又一度威逼到郢都南门。

津乡之战。楚文王十五年(公元前675年),楚文王因杀那处败逃守将阎敖导致其族人叛乱,巴国乘其内乱,再次出兵伐楚。楚文王亲自率军抵御巴师,结果在津乡(今湖北江陵)被巴师打得大败,文王不得不领着败军回国。楚有败军不得入城的传统法令,主管郢都城门的官员鬻拳拒不迎納,文王只得移师北伐黄国(今河南潢川)并获胜。回师途中,文王暴病而亡。

灭庸之战。楚庄王三年(公元前611年),楚国发生大饥荒,戎人趁机攻打楚国,庸国率领裨、鯈、鱼等蛮人背叛楚国,麇国率领百濮准备攻打楚国。楚国多面受敌,危在旦夕,只得求助于巴国和秦国。巴秦两国早已垂涎庸国的盐泉,遂从庸国背面进攻。其它国家和部族见势不妙,要么撤军,要么归附楚国,剩下庸国独挡巴楚秦联军。三国联军随后灭掉庸国(今湖北竹山),巴国获利最多,分得了宝源山盐泉和鱼邑(即鱼复,今重庆奉节、巫溪)。

围鄾之战。楚惠王十二年(公元前477年),巴趁楚“白公之乱”,出师伐楚围鄾(今湖北襄阳),楚国派出三位能干的将领公孙宁、吴由于、薳固率军在鄾地击败了巴国军队。此役巴国元气大伤,失去了出峡(长江三峡)作战的实力,楚国势力逐渐逼近峡江。

春秋中后期,是巴国鼎盛之时,《华阳国志·巴志》载:“其地东至鱼复,西至僰道,北接汉中,南及黔涪。”如“围鄾之战”巴国获胜,其疆域或许能东至汉水!

春秋末期到战国早期,巴国统治阶层开始变得骄奢淫逸、不思进取,国力大不如前。楚国趁机向巴国大举进攻,开始了经营西南的事业——夺盐之战。楚国不断向西进逼,巴国步步败退,接连丧失大片国土。

《华阳国志·巴志》载:“巴楚数相攻伐,故置扞关(今重庆奉节)、阳关(今重庆涪陵)及沔关(今陕西汉中)。”为了防御楚国进攻,巴国修筑了多处要塞,在湖北宜昌长江西陵峡上一百余公里的地域内,至今可看到一座座孤峰险岩上成线排列着用块石垒成的军事塞障,当地人称之为 "巴楚长城"。

周之季世(公元前377年前),巴国曾发生内乱,将军巴蔓子请楚国出兵帮助平乱,并许以三城作回报。楚王出兵,平息巴国内乱,遣使索要三城。蔓子说,全靠楚国的帮助,度过了难关。之前许给楚王的城池不能给了,你只有把我的头拿去谢罪。然后自刎,把头交给使者。楚王叹曰:“使吾得臣若巴蔓子,用城何为?”乃以上卿礼葬其头;巴国葬其身,亦以上卿礼。

据传许割三域之中包括有鱼邑、巫邑(今重庆巫山),正是宝源山盐泉所在之地,更是巴国经济命脉之所在,故巴蔓子宁愿舍弃自己的头颅,也要力保住这些地方不致丢失于楚,足见其忠于巴国热爱巴国之心。贞观八年(634年),唐太宗李世民感于临江县巴蔓子、颜严等忠勇之士辈出,遂改临江县为忠州(今重庆忠县)。

俗语云:“请神容易送神难。”借兵无异于引狼入室,既暴露了巴国的虚弱,也刺激了楚国的贪欲。或许楚军进入巴地平乱后就未曾撤离,而是常驻。楚肃王四年(公元前377年),楚国攻占了清江流域,占据了巴国清江盐泉。同年,巴蜀联军伐楚,蜀国攻占了兹方(今湖北松滋),但楚国很快发动反击,击败巴蜀联军。楚在其西境筑扞关,护卫清江盐泉(《史记·楚世家》)。

楚宣王九年(公元前361年),楚国再次出兵,攻占了巴国南部江山黔中之地(今渝东南),占领了伏牛山盐泉。“孝公元年……楚自汉中,南有巴、黔中。”(《史记·秦本纪》)。伏牛山盐泉的丢失,巴国在经济上再次遭受重创,国力更加不振。

楚威王元年至十一年(公元前339年至329年)楚国把兵锋指向宝源山盐泉,很快攻占了今重庆巫溪、巫山、奉节一带,置巫郡。随即楚军自枳邑(今重庆涪陵)西进,攻下阳关,攻陷巴国国都江州(今重庆渝中)及其北的陪都垫江(今重庆合川),另遣庄硚率军绕路进入云南和四川西南部。“楚,天下之强国也……西有黔中、巫郡……地方五千馀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史记·苏秦列传、西南夷列传》)。此时,楚国国力达到顶峰,成为地跨长江南北的泱泱大国。

商末,楚先祖鬻熊起兵助周文王灭商,并成为文王的老师和火师,死于伐纣途中,未获封爵。周成王姬诵时,因感念鬻熊功劳,封其曾孙熊绎子爵,封地仅五十里。楚立国之初,盗鄀人之牛祭祀,足见其窘迫。后卑事周室,筚路蓝缕,励精图治,历数百年,方盟会诸侯,称覇一方。

巴楚争盐,历数十年。楚国先后攻占巴国所属清江、伏牛山、宝源山三大盐泉和巴人在云阳、开州、忠县等地发现的其它水下盐泉,最终楚国完胜。巴人从此龟缩于阆中一隅,虽短暂称王,亦羸弱不堪。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秦惠文王九年(公元前316年),秦灭巴。两年后,秦置巴郡,张仪首筑江州城。秦楚兵锋相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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