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杏坛闲人
图:大俗摄影
在我们村,有一个姓高的“麻子”,因小时候出天花,落下个大麻脸。再加上家贫,直到四十多岁还是光棍一条。好在他有木工手艺,“一招鲜,吃遍天”,常年在外面当盲流,干木匠活,很少回家。因此,我十多岁时,还不知道他脸上的麻子到底有多大,是胖是瘦是高是矮?

不认识大麻子,倒先认识了大麻子的媳妇和她带来的三个孩子。秋后的一天中午,我放学到家,看到母亲正送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和二女一男三个孩子出门。她们是来借我家的石磨磨面的。
两个女孩中,大的有十三四岁,小些的有十一二岁,姐妹俩抬着箢子,里面装面粉,女人用簸萁端着剩下的糁子,八、九岁的男孩子跟在后。三个孩子的共同特征是个子矮,肚子鼓,面黄肌瘦。女人个子也不高,面色说白不白说黄不黄。
吃午饭时,母亲告诉我:“这个妇女,是你大麻子叔娶来的媳妇,三个孩子是她带来的孩子。你大麻子叔打了半辈子光棍,说娶媳妇还来了一大家子,有儿有女,他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
“修来的福?这年月锅台上平添四个碗,饭从哪里来?”父亲白了母亲一眼,继续说到:“大麻子把他们接进门第二天,就又走了,临走时留下车票钱,剩下的钱都给了这个媳妇。还不知她们的日子能撑多少天呢?”
这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难时期,家家生活窘迫。大麻子媳妇原来的男人就是因生活困难,患有肝病而死去的。
为了给孩子们找条活路,她才又在别人的介绍下,嫁给了高大麻子;而高大麻子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毅然决然地挑起她们娘四个的生活重担,是指望这个女人能再为他生个一男半子,也能延续高家的香火。
高大麻子仍到外地当起了盲流,走乡窜户为他人干活,以做工木为主,兼做其他零活,总之,只要有活干,能挣钱,就行。为了养活家中的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四口人,他从不敢与顾主计较饭食的好孬,活得轻重,价钱也不敢多要。因此,找他干活的人还不少。
有农村的农户,有街面上的生意人,也有公家单位的。每单活干完了,数着手中的钞票,算着上次往家寄出的钱的日期和寄出的钱数,盘算着是否又该寄钱?寄多少?
三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年龄,越是缺粮吃不饱越显得饭量大。那时候私粮也很难买到,所以娘四个也是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好在大麻子寄过来的钱虽不太多,但从不间断,她们虽然是仍不免有时吃不饱饭,但总没有到断炊的地步。
大麻子想让媳妇给他生个儿子的心愿还没实现,对他来说,是个大块的心病。把人家的孩子帮忙拉扯大了,思来想去,决定结束漂泊的生活,扔掉“盲流”的帽子,回到家,领着老婆孩子享受一下家的味道。
生产队长看他半路成家不容易,为了让他把这个拼凑起来的家继续下去,队里出工出资为他建了两间房子,又让他带领队里三个青年人当学徒,为队里开个木业社。从此,大麻子一家的生活才走向正常,每天下班后也享受到了家的温暖。
第二年,那个女人还真的为她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老来得子,大麻子的脸都笑开花了,给儿子取名“全喜。”
正在大麻子精神倍增、感到日子有奔头的时候,厄运却像恶浪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向他扑来。
“要的孩子当的地,最后落个长出气”,这是农村的老俗话。对此,大麻子是早有思想准备的,只是没有想到这口气出得这么快。在全喜不到周岁的时候,媳妇提出来说,两个女儿大了,快该说婆家了。在这里名声不好,是“带犊子”,还是认姓归宗去吧。就这样,两个女儿都回到了原来的家。
“命里无儿别犟求子”,没想到这句话也在大麻子身上也应验了。在全喜刚过周岁不久,一天夜里突然发高烧,他连忙背起孩子就往乡卫生院奔去。到医院经医生诊断为急性脑炎。那时候乡卫生院医疗条件差,虽然医生全力抢救,天亮时孩子就没有了呼吸。
在经历了丧子的悲痛之后,在乡邻的劝慰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麻子又心中又燃起了生活的希望。盼望媳妇在身体恢复后,再为他生一个孩子,男孩女孩都可以,毕竟她也过了最佳生育期了。
可是在孩子夭折半年后,他的媳妇又得了半身不遂。真的是祸不单行!大麻子刚刚燃起的希望又破灭了。
两年后,麻子媳妇撒手人寰,只剩下并无血缘关系的父子俩相依为命。大麻子把所有爱,全部倾注给了这个养子身上。大麻子考虑到孩子也不小了,快到说媳妇的年龄了,这样下去,跟着我连个媳妇也难找到。不如让他去参军,到部队里闯一闯,以后也能成个家。于是找到大队支书,支书也很同情他们,在支书的力荐下,养子顺利入伍。
要说大麻子在他们母子四人身上这么多年付出得到的回报,也就是在养子入伍后所享受的军属待遇。那时候大麻子年纪不算大,自己劳动自己吃,不要生产队照顾,所谓军属待遇也就是每年春节给军属的慰问品。一块猪肉和二斤点心。
随着养子入伍年数的增加,养子的来信越来越少,后来干脆就没有了来信。听同村一块入伍的人说,他现在认姓归宗了,在那里已经娶了媳妇,也安了家。后来又听说他转业了,安排在县城里一个运输公司当司机。
大麻子又回到以前单身的日子。
生产队可怜他一生的坎坷,现在年事已高,体力不济,就为他申请了五保户,享受五保待遇。
三年后,大麻子病逝了。村里的热心人打听到他养子的工作单位,特地找到他,告知他大麻子病逝的消息,并明确地告诉他,希望他能回来为大麻子送葬。
“养子”当场表态很好:“我马上去请假,请了假就回去。”
可是,村里的人们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养子”的身影。眼看预定的下葬的时刻到了,人们对这个负心的“养子”也彻底地失望了,在众人的拥簇下,在一片对“养子”的责骂声中,将大麻子安葬了。
大麻子如果在天有灵,能听到众人们对他“养子”的责骂,他的心里会有何感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