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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相国(连载29、30、31)

大清相国(连载29、30、31)

29

陈廷敬出了午门乘轿回家,遇着位老人家拦轿告状。刘景上前问话:“老人家,皇城之内,天子脚下,您若有冤要告状,上顺天府去便是,为何当街拦轿?”

老人家说:“老儿只因房子叫人强占,告到顺天府,被关了十九年,前几日才放出来,哪里还敢再到顺天府去告状?”

陈廷敬掀开轿帘,望了眼老头儿,道:“你家房子被人占了,告状竟被顺天府关了,怎会有这等怪事?”

老人家说:“我家原本住在石磨儿胡同,房子被一个叫俞子易的泼皮强占了,卖给了朝中一个大官高士奇。我每次上顺天府去告状,都被衙役打了出来。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干脆睡在顺天府衙门外头,他们就把我抓了进去,一关就是十九年!”

陈廷敬心想真是巧得很啊!那还是顺治十八年冬月,当时京城里正闹天花。有日他早早儿骑马往衙门去,突然从胡同里面钻出个人来,那人惊了马,自己跌倒在地,满脸是血。陈廷敬吓坏了,以为自己伤了人。那人却跪下来请罪,说自己惊了大人的马,又说自己的伤是别人打的,还说有人强占了他家房子,卖给了一个姓高的官人。陈廷敬想起这些,定眼再看,正是二十多年前遇着的那个人,只是人已老态龙钟了。

陈廷敬正想着这桩往事,街上已围过许多人看热闹,他便有些尴尬,问道:“老人家,您可有状子?”

马明压低了嗓子说:“老爷,这事儿连着高大人,您可不好管啊!”

陈廷敬也悄声说:“这么多百姓看着我,我怎能装聋作哑?”

老头儿递上状子:“草民感谢青天大老爷!”

陈廷敬回到家里,禁不住唉声叹气,月媛就问他是否遇着什么难处了。陈廷敬说:“月媛,你还记得顺治皇帝驾崩那年冬天我说过的一件事吗?有户人家的房子被人强占了,卖给了高士奇。”

月媛说:“记得,怎么了?”

陈廷敬说:“唉,我同那老人家真是有缘哪!老人家名叫朱启,因为告状,被顺天府关了十九年,前几日才放出来。刚才我回家的路上,叫他给撞上了,一头跪在我轿前。”

月媛问:“您想管吗?”

陈廷敬说:“这本不是我分内的事情。可是,朱启跪在我轿前,又围着那么多百姓,我怎能视而不见?可是,这实在是件难事呀!”

月媛说:“这案子再清楚不过了,没什么疑难呀?我说您应该管!”

陈廷敬叹道:“案子本身简单,只是牵涉到的人太多。不光高士奇,同顺天府几任府尹都有干系。十几年前的顺天府尹向秉道,如今已是文华殿大学士、刑部尚书了!”

陈廷敬这么一说,月媛也急了:“这可如何是好?”

陈廷敬说:“我猜哪怕皇上也不会愿意为一个平常老头子,去查办几个大臣。”

月媛没了主张,说:“我毕竟是个妇道人家,您还是自己做主吧。我只是觉得明摆着的事,让坏人嚣张,您这官也做得太窝囊了。”陈廷敬长叹不已,很是惭愧。他还知道当年趁着闹天花,旗人抢占了很多百姓的房子,这笔旧账是没法算了。

过了几日,陈廷敬先去了翰林院,晌午时分来到南书房。张英跟高士奇早到了,彼此客气地见了礼。陈廷敬今日见着高士奇,觉得格外不顺眼,似乎这人鼻子眼睛都长得不是地方。高士奇却凑过来悄声儿说:“陈大人,士奇有几句话,想私下同您说说。”

陈廷敬心里纳闷,便问:“什么要紧事?”

陈廷敬随高士奇到了屏风后面。高士奇低声说道:“陈大人,令弟廷统昨晚送了一千两银子给我,您看这可怎么办呀!”

高士奇说罢,拿出一张银票来。陈廷敬脸色大变,羞恼异常:“这个廷统!”

高士奇低声道:“陈大人也不必动气。廷统是被官场恶习弄糊涂了,他以为是官就得收银子。我为他擢升六品,的确在明大人面前说过话,也在皇上面前说过。可我却是以贤能举人,并无私心。说到底,这都是皇上的恩典。”

陈廷敬说:“士奇,廷统行贿朝廷命官,这是大罪啊。”

高士奇笑道:“如果让皇上知道了,廷统的前程可就完了!您还是把银票拿回去,还给他算了。”

陈廷敬想这高士奇如果不想要银子,何必先收下了如今又来同我说呢?他没弄清个中原委,便道:“如果廷统是个蝇营狗苟之徒,他的前程越大,日后对朝廷的危害就越大。”

高士奇很着急的样子说:“话不可这么说。廷统还年轻,您回去说说他就行了。银票您拿着。”

陈廷敬真不知道这银票是怎么回事,只是挥手道:“这银票廷敬万万不能接,士奇就公事公办吧!”

高士奇几乎是苦口婆心了:“廷敬,您不要这么死脑筋!朝中人脉复杂,变化多端,只有你我始终是老朋友,凡事都得相互照应才是。我待廷统如同亲兄弟,我可是不忍心把他的事情往皇上那里捅啊!”

陈廷敬仍不肯接那张银票,只道:“士奇,我陈廷敬受两代皇上隆恩,但知报效朝廷,绝无半丝私念。廷统之事,请如实上奏皇上!”

高士奇无奈而叹:“既然如此,我就如实上奏皇上,陈大人切勿怪罪!”

陈廷敬长叹一声说:“我这个弟弟自己不争气,有什么好怪罪的?”

陈廷敬今儿待在南书房,有些神不守舍。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儿?昨儿他接了朱启的状子,里头牵扯着高士奇;今儿就冒出廷统给高士奇送银票的事儿。廷统家境并不宽裕,哪来这么多银子送人?

夜里,陈廷敬把弟弟叫了来,一问,他还真的给高士奇送银子了。陈廷敬火了,大声斥骂:“凭你的俸禄,哪来那么多银子送人?你拿家里银子送人,也是大不孝!父亲快六十岁的老人了,还在为生意操劳!他老人家的钱可是血汗钱!”

陈廷统哼着鼻子说:“我没拿家里一文钱!”

陈廷敬更是吃惊:“这就怪了,难道你这银子是贪来的?那更是罪上加罪!”

陈廷统说:“我也没贪!”

陈廷敬甚是着急,问道:“你的银子是天上掉下来的?快告诉我,怎么回事?”

陈廷统并不回答,只道:“你只顾自己平步青云,从来不念兄弟之情。我靠自己在官场上混,你有什么好说的?”

陈廷敬气得两眼直要喷血,几乎说不出话。他平息半日,放缓了语气说:“你好糊涂!高士奇干吗要把银票送还给我?他不收你的不就得了?他不光要害你,还要害我!”

陈廷统冷冷一笑,说:“高大人是想在你那里做人情,可是你不买他的账。”

陈廷敬被弄糊涂了,问:“我同他有什么人情可做?”

陈廷统说:“我也是今日才听说,你接了桩官司,里头扯着高大人。我承认自己上当了,可这都是因为你!”

陈廷敬惊得两耳嗡嗡作响,跌坐在椅子里。果然是他在南书房猜想到的。可他在街头接了状子,高士奇怎么就知道了呢?陈廷敬这两日手头忙,还没来得及过问这事儿。

陈廷敬低头寻思半日,问道:“廷统,你告诉我,你的银子到底哪里来的?”

陈廷统说:“高士奇有个钱塘老乡……”

陈廷统话没说完,陈廷敬就知道那个人是谁了,问:“是不是叫俞子易?”

陈廷统说:“正是俞子易。他找到我,说上回我升了六品,高大人为我说过话,要我知恩图报。我说我不懂这里面的规矩,俞子易就直话直说,让我送一千两银子给高士奇。我拿不出这么多银子,俞子易也仗义,就借了我银子。”

陈廷敬仰着头,使劲地摇着,半日才说:“廷统,你真是愚不可及!这个俞子易,正是高士奇豢养的一条狗!他们合伙来害你,你还感激他!”

陈廷统说:“我看高大人根本就不是你说的这种人!”

陈廷敬说:“你真是鬼迷心窍!我终于明白了,高士奇设下圈套,就是想同我做交易!他怕我查他房子的来由!”

陈廷敬同弟弟细细说了高士奇宅子的来历,只是不明白朱启告状的事儿怎会这么快就传到他耳朵里去了。陈廷统这下也后悔了,很是害怕,说:“他要把我逼急了,我就告他高士奇索贿!”

陈廷敬摇摇头说:“高士奇才不怕你告他哩!皇上本来就信任他,况且他把银子交了出来,你告他什么呀?廷统,你这会儿急也没用,只管好好儿当差吧。”

陈廷统哪里放心得下,直道:“高士奇真把事情捅到皇上那里去了,我不就完了吗?哥,您就别管这桩官司算了。”

陈廷敬恨恨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陈廷统再也没话可说,坐在那里垂头丧气。陈廷敬也犹豫了,真想放下这桩官司不管,不然廷统只怕有祸上身。可那高士奇又实在可恶,这次假如让他得逞,今后不知更要欺人到何等地步。陈廷敬左右寻思,心里终于有了主张,决意把这官司管到底。

第二日,陈廷敬吩咐刘景、马明,查查那个钱塘商人俞子易,看他是怎么把人家房子强占了去的。没几日,两人就回了话。原来朱启家在明朝时候也是个大户,有好几处大宅院儿,可是后人不肖,早在崇祯年间就开始显出败相了。朱启原本有个儿子,名叫朱达福,百事不做,只管嫖赌逍遥,又交上个叫俞子易的泼皮。那泼皮只管调唆朱达福花银子,把祖宗留下的几个宅子都花光了,只余下石磨儿胡同的宅院。俞子易又设下圈套,借高利贷给朱达福。顺治十八年,朱达福突然不见人影儿了,俞子易找上朱启,拿出他儿子六千两银子的借据。朱启还不出银子,就被俞子易赶出了宅院。一转手,朱家宅院卖给了高士奇。那朱达福却再也没谁见到过,街坊都说他准是被俞子易害了。

俞子易干的营生,尽是些伤天害理的事。顺治十八年,京城里头闹天花,俞子易同官府串通,专挑那些软弱好欺的,强占人家宅院。那些宅院原是入了官的,俞子易打点衙门里头的人,很便宜就买下了。街坊都说俞子易胆大包天,全仗着宫里有人。陈廷敬听了,明白街坊说的俞子易宫里有人,那人就是高士奇。

夜里,高士奇约了俞子易和邝小毛到家里来,商量应对之策。原来那日朱启在路上拦了陈廷敬的轿子,俞子易同邝小毛正好在旁边看见了。事情也是巧得很,平常俞子易同邝小毛都不来午门外接高士奇的,偏偏那日有桩生意急着要回复,他俩才匆匆忙忙往午门那边去。俞子易认得朱启,也认得陈廷敬的轿夫。他等高士奇出了午门,头一桩就说了这事儿。高士奇本不怕朱启告状,只是陈廷敬接了状子,就恐事有不妙。他设下圈套让陈廷统借银子送礼,看样子陈廷敬却轻易不会中计。

高士奇交代俞子易:“子易,我让你把名下房产、铺面等一应生意,统统过到邝小毛名下,办了吗?”

俞子易到底放心不下,生怕高士奇另有算盘,便说:“账都过好了,只是高大人,这样妥吗?”

高士奇哈哈一笑,说:“我知道你担心老夫吃了你的银子。”

俞子易忙低了头说:“小的哪敢这么想?我能把生意做大,都亏了您高大人!”

高士奇说:“老夫都同你说了,银子是你的,终归是你的,跑不了。到时候官司来了,你远走高飞,让那朱老头子告去!你只要回到钱塘老家,就万事大吉了。官府只认契约,马虎一下就过去了。”

嘱咐完了俞子易,高士奇又对邝小毛说:“到时候你就一口咬定,你是东家!”

邝小毛点头不止:“小的全听高大人吩咐!”

高士奇瞟了眼邝小毛,说:“好!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要同子易说。”

邝小毛赶紧起身,退了出去。高士奇却不马上说话,慢慢儿喝着茶。俞子易不知道高士奇要说什么紧要事,心里怦怦儿跳。过了老半日,高士奇小心看看外面,才小声说道:“子易,陈廷敬哪日真把事情抖出来,就依你说的去做!”

俞子易说:“我明白,干掉朱启。依我说,这会儿就去干掉他!”

高士奇摇头道:“不不不,我们只是为着赚钱,杀人的事,能不做就不做。记住,不到万不得已,手上不要沾血!”

俞子易说:“小的记住了。”

高士奇示意俞子易俯耳过来:“记住,要杀朱启,你得让邝小毛下手!”

俞子易使劲儿点头,嘴里不停道谢。他感激高士奇,没有把这等造孽差事派到自己头上。

这时,忽听得高大满在外头报道:“老爷,陈廷敬陈大人来了。”

高士奇一惊:“这么晚了他跑来干什么?”他叫俞子易赶紧出去躲着,自己忙跑到大门口迎客。

陈廷敬早已下轿候在门外了,高士奇先把门房骂了几句,再说:“啊呀,陈大人,怎敢劳您下驾寒舍?您有事吩咐一声得了,我自会登门听候吩咐!”

陈廷敬笑道:“士奇不必客气,我多时就想上您家看看了。”

高士奇恭请陈廷敬到客堂用茶,刘景、马明二人在客厅外面站着。陈廷敬喝了口茶,高士奇寒暄起来:“不知陈大人光临寒舍,有何见教?”

陈廷敬笑道:“何来见教!早听说士奇收罗了不少稀世珍宝,可否让我开开眼界?”

高士奇摇头道:“真是让陈大人笑话了,我哪里有什么稀世珍宝?好,书房请吧。”

书房的博古架上摆满了各色古董,书案上的钧瓷瓶里也插着字画。高士奇打开一个木箱,拿出一幅卷轴,徐徐展开,原来是唐代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

陈廷敬挑灯细看,赞不绝口:“士奇啊,您还说没有稀世珍宝。这么好的东西,宫里都没有啊!”

高士奇忙说:“不敢这么说!我把自己最喜欢的都献给皇上了,留下自己玩的,都是些不入眼的。”

陈廷敬望望高士奇,突然说道:“我想看看荆浩的《匡庐图》!”

高士奇一惊,却立即镇定了,笑道:“廷敬好没记性,《匡庐图》我献给了皇上,您也在场啊!皇上还让您看了哩!”

陈廷敬摇摇头,笑望着高士奇,不吐半个字。高士奇的脸色慢慢变了,试探着问:“廷敬,难道那幅《匡庐图》是赝品?”

陈廷敬并不多说,只道:“您心里比我清楚啊!”

高士奇仍是装糊涂:“如果真是赝品,我可就没面子了!世人都说我是鉴赏古玩的行家,却被奸人骗了!”

陈廷敬笑笑,低声道:“这上头没人骗得了您,您却骗得了皇上!”

高士奇大惊失色,说:“啊?陈大人,这话可不是说着好玩的啊!欺君大罪,要杀头的!”

陈廷敬冷冷一笑说:“士奇也知道怕啊!”

高士奇语塞半晌,小心问道:“陈大人明说了,您到底想做什么?”

陈廷敬没有答理高士奇的问话,只道:“您送给皇上的《匡庐图》,只值二两银子,而您手头的真品,花了两千两银子。”

高士奇心里恨恨的,脸上却没事似的,笑道:“陈大人,您一直暗中盯着我?”

陈廷敬也笑道:“我没有盯您,是缘分。缘分总让我俩碰在一起。”

高士奇哈哈大笑,说:“是啊,缘分!好个缘分!陈大人,您既然什么都清楚了,我不妨告诉您。我向皇上献过很多宝贝,真假都有。太值钱的东西,我舍不得。我高某自小穷,穷怕了,到手的银子不那么容易送出去,哪怕他是皇上。”

陈廷敬同高士奇同朝做官二十多年了,早知道他不是良善之辈,可也未曾想到这个人居然坏到这步田地,胆子比天还大。陈廷敬脸上仍是笑着,说:“士奇今儿可真是直爽呀!”

高士奇道:“廷敬兄,不是我直爽,只是我吃准您了。不瞒您说,我知道您不敢把这事儿告到皇上那儿去。”

陈廷敬的眼光离开高士奇那张脸,笑着问道:“何以见得?”

高士奇不慌不忙,招呼着陈廷敬喝茶,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咱皇上是神人,文武双全,无所不通,无所不晓。皇上要是连假画都辨不出,他还神个什么?廷敬兄,您不打算告诉皇上他不是神人吧?”

陈廷敬慢慢啜着茶,叹道:“世人都说当今皇上千年出一个,我看您高士奇可是三千年才出得了一个。”

高士奇拱手道:“承蒙夸奖,不胜荣幸!”

陈廷敬放下茶杯,笑眯眯地望着高士奇说:“您就不怕万一失算,我真的禀告了皇上吗?”

高士奇使劲摇着脑袋,道:“不不不,您不会。陈大人行事老成,不会因小失大,此其一也;皇上容不得任何人看破他有无能之处,陈大人就不敢以身犯险,此其二也。”

陈廷敬哈哈笑了几声,仿佛万分感慨,说:“士奇呀,我佩服您,您真把我算死了。但是,我告诉您,我不会把这事捅到皇上那里去,不是因为怕,而是不值得。”

高士奇问:“如何说?”

陈廷敬长舒一口气,说:“不过就是几张假字画、几个假瓷瓶,误不了国也误不了君。我犯不着揪着这些小事,坏了君臣和气。”

高士奇又把哈哈打得天响,说:“陈大人忠君爱国,高某钦佩!不过反正都一样,我知道您不会说出去。”

陈廷敬笑笑,又道:“我现在不说,不等于永远不说。世事多变,难以预料呀!”

高士奇问:“陈大人说话从来直来直去,今儿怎么如此神秘?该不是有什么事吧?”

陈廷敬说:“士奇,我想帮您。”

高士奇道:“陈大人一直都是顾念我的,士奇非常感谢。可我好好的,好像没什么要您帮的呀?”

陈廷敬说:“您是不想让我帮您吧?”

高士奇有些急了,道:“陈大人有话直说。”

陈廷敬说:“您那钱塘老乡俞子易,他会坏您大事!”

高士奇故作糊涂:“俞子易?高某知道有这么个人。”

陈廷敬笑道:“士奇呀,您就不必藏着掖着了,你我彼此知根知底。那俞子易公然游说廷统向您行贿,他是在害您!”

高士奇明知陈廷敬早把什么都看破了,嘴上却不承认:“原来是俞子易在中间捣鬼?”

陈廷敬说:“事情要是摊到桌面上说,就是您高士奇索贿在先,拒贿在后,假充廉洁,陷害忠良!”

高士奇假作惭愧的样子,说:“陈大人言重了!我也是蒙在鼓里啊!既然如此,银票您拿回去就得了。唉,我早就让您把银票拿回去嘛。”

陈廷敬笑笑,说:“不,银票您还是自己拿着。反正是您自己的银票,何必多此一举?您只把廷统立下的借据还了就得了。廷统有俸禄,我陈家也薄有家财,不缺银子花,不用向别人借钱。”

高士奇说:“原来陈大人故意提起《匡庐图》,是想给我个下马威,让我别把廷统行贿的事捅到皇上那里去。犯不着这样嘛,我当初就不愿意把事情闹大。”

陈廷敬说:“不,事情别弄颠倒了。廷统本无行贿之意,是有人逼的!”

高士奇忙点头说:“行行行,我让俞子易还了借据,再把这银票还给俞子易!”

陈廷敬笑道:“我只要借据,银票您是自己拿着,还是交给俞子易,不干我的事。”

陈廷敬说罢告辞,高士奇依礼送到大门外。两人笑语片刻,拱手而别,就像两位要好不过的朋友。高士奇目送陈廷敬轿子走进黑暗里,脸色慢慢恨了起来。回到客堂,高夫人迎了上来:“老爷,奴家在隔壁听着,这位陈大人挺厉害呀!”

高士奇道:“呸!他厉害,我比他还厉害!他陈廷敬学问比我强,文名比我大,官职比我高,可又怎么样?我比他还先进南书房!我就不信斗不过他!”

高夫人劝道:“老爷,您别着急上火的,先把事儿琢磨清楚。奴家听着,陈大人好像还得找俞子易的碴儿,怕是对着您来的呀!”

高士奇说:“你当我是傻子?陈廷敬口口声声只说俞子易如何,其实就是想整我。他查呀?我就是要他查!”

高士奇突然高声喊道:“来人!”

高大满进来,问:“老爷有何吩咐?”

高士奇说道:“叫俞子易过来。”

没多时,俞子易同邝小毛进来了。高士奇闭上眼睛说:“子易,连夜把陈廷统的借据还了,再把该办的事办了!”

俞子易点头称是,便同邝小毛出去了。

高士奇回到书房,仍旧把玩他的那些宝贝儿。高夫人过来看看,见老爷没有歇息的意思,也不敢劝,悄悄儿退回去了。三更天时,高大满打着哈欠来到书房,说是邝小毛来了。高士奇甚是烦躁的样子,说:“天都快亮了,他来做甚?”

高大满说:“邝小毛说是老爷您吩咐他连夜回话的。”

高士奇说:“我几时要他回什么话了?这个狗奴才,让他进来吧。”

邝小毛让高大满领了进来,跪伏在地:“回高大人话,事情办妥了。”

高士奇诧异道:“什么事情办妥了?”

邝小毛说:“小的按高大人吩咐,把朱启杀了!”

高士奇大骇不已,一怒而起:“啊!你真是胆大包天!我什么时候让你去杀人了?来人!快把杀人凶犯邝小毛押去报官!”

高大满跑出去吆喝几声,没多时拥进几个家丁,三两下就绑了邝小毛。邝小毛吓得面如土色,胡乱喊了半天高大人,说道:“俞子易说这是您的吩咐!”

高士奇怒气冲天:“大胆!你杀了人还敢血口喷人,诬赖本官!”

邝小毛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高大人,小的对您可是忠心耿耿呀!您就饶了我吧!”

高士奇正眼都不瞧他,只道:“你杀了人,本官如何饶你?”

邝小毛说:“这都是俞子易在害我!他要是不说是您的吩咐,给我吃了豹子胆,我也不敢杀人呀!”

高士奇转过脸来,问:“果真是俞子易让你干的?”

邝小毛点点头,泪流不止:“他说这都是高大人您的意思。”

高士奇吩咐左右:“先放开他。你们都下去吧,我要问个究竟!”

高大满同家丁都出去了,高士奇来回走了老半日,停下来说:“我真是瞎了眼哪!没想到俞子易调唆你去杀人,还要往我身上栽赃!”

邝小毛仍被绑着,没法去揩脸上的泪水,脸上污秽不堪,道:“高大人,我中了俞子易的奸计,您可千万要救我!”

高士奇仰天而叹:“人命关天,叫我如何救你?难道要我隐案不报?我可是朝廷命官哪!”

邝小毛使劲叩头,没了手支撑,三两下就滚爬在地,“高大人,您好歹救我一命,我今生今世甘愿替您当牛做马!”

高士奇躬身把邝小毛提了起来,很悲悯的样子,竟然流了泪:“小毛呀小毛,我平日是怎么告诫你们的?只管好好做生意,干什么要杀人?”

邝小毛道:“俞子易说,高大人您住着朱启家房子,陈廷敬要查。他说只要杀了朱启,就一了百了。”

高士奇哼哼鼻子,道:“朱启告状,与我何干?这房子我是从俞子易手里买下的,要告也只是告他俞子易。邝小毛呀,你真是糊涂,你让俞子易耍了!你有了命案在他手里捏着,终身都得听命于他!”

邝小毛哀求道:“高大人,小的一时糊涂,您万万救我!”

高士奇哀叹不止,说:“你也不动动脑子!我一个读书人,一个朝廷命官,日日侍候皇上的,怎么会叫你去杀人呢?”

邝小毛后悔不已:“小的没长脑子!”

高士奇问:“我问你,俞子易手里生意,值多少银子?”

邝小毛说:“至少三十万两。”

高士奇又道:“我是为他生意帮过忙的,外头就有些闲话,说我从他那里得了好处。你听说过我同他是怎么分账的吗?”

邝小毛说:“小的没听说过。”

高士奇冷笑道:“你是他管家,半句都没听说过?”

邝小毛回道:“小的不敢说。”

高士奇问:“本官自己问你,也不敢说?”

邝小毛低头道:“不敢说,小的只知道高大人同俞子易生意上没干系。”

高士奇点点头:“好。邝小毛,本官会救你的。你起来吧。”

高士奇亲自给邝小毛松了绑,扶他起来。邝小毛却重新跪下,叩头半日,说:“小的感谢高大人再造之恩。”

高士奇问:“俞子易给你开多少银子?”

邝小毛回道:“月薪五两银子。”

高士奇说:“俞子易三十万两银子的家产已经是你的了!”

邝小毛慌忙拱手低头,“小的不敢!俞子易虽说把家产过到了我的名下,可那不是我的!”

高士奇逼视着邝小毛:“你真的想死?”

邝小毛再次跪下,“小的是被吓糊涂了,不明白高大人的意思!”

高士奇压低嗓子说道:“俞子易家产是你的,朱启是俞子易杀的!”

邝小毛不由得“啊”了一声,叩头如捣蒜,“高大人,从今往后,小的这颗脑袋就是高大人您的了!”

高士奇又说:“往后这三十万金,我八,你二!”

邝小毛顿时两眼放光:“啊?高大人,您可是我的亲祖宗呀!好!任他俞子易如何狡辩,任官府如何打屁股,我都按高大人吩咐的说!”

高士奇又流起泪来:“唉!俞子易同我交往多年,我虽为朝廷命官,却并不嫌弃他的出身地位,可谓情同手足!没想到他为着一桩生意,居然指使你去杀人,还要陷害我!我这心里头痛呀!”

邝小毛也哭了起来,说:“高大人,您可是菩萨心肠啊!”

30

皇上御门听政完毕,摆驾乾清宫西暖阁,召见陈廷敬和高士奇。皇上手里拿着个折子问:“陈廷敬,这本是顺天府该管的案子,怎么径直到朕这里来了?”

陈廷敬听着皇上的口气,就知道自己真不该把朱启的案子奏报皇上。可事已至此,就得硬着头皮做下去。他同高士奇也撕破脸皮了,便不再顾忌许多,只道:“高士奇知道来龙去脉!”

高士奇早就惶恐不已,猜着皇上同时召见他和陈廷敬,肯定就是为他房子的事儿。可转念一想,皇上心里只怕是向着自己的,才当着他的面问陈廷敬的话。没想到陈廷敬张嘴就开宗明义了,高士奇吓得脸色大变。

皇上问高士奇:“你说说,怎么回事?”

高士奇匍匐在地:“臣有罪!臣早年贫寒,落魂京师,觅馆为生,卖字糊口。后来蒙先皇恩宠,供奉内廷,侍候皇上读书。但臣位卑俸薄,没钱置办宅子,无处栖身。碰巧认识了在京城做生意的钱塘老乡俞子易,在他家借住。后来,俞子易说他买下了别人一处宅院,念个同乡情谊,照原价卖给臣。臣贪图了这个便宜。”

皇上又问:“多大的宅院?”

高士奇回道:“宅院倒是不小,四进天井,房屋通共五十多间,但早已很破旧了。”

皇上道:“依你现在身份,住这么大的房子,也不算过分。值多少银子?”

高士奇回道:“合银三千两。”

皇上说:“倒也不贵。”

高士奇道:“虽是不贵,臣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臣只好半借半赊地住着,直到前年才偿清俞子易的债务。”

皇上觉得纳闷:“如此说,你一干二净的,为何说自己有罪?”

高士奇突然泪流满面,说道:“先皇曾严令朝廷官员不得同商人交往,凡向大户豪绅借银一千两者,依受贿罪论斩!皇上,臣这颗脑袋合该砍三次!皇上,臣辜负皇恩,罪该万死!”

高士奇把头叩在地上“嘭嘭”作响,流泪不止。皇上长叹一声,竟也悲伤起来:“做国朝的官,是苦了些。士奇呀,你有罪,朕却不忍治你的罪!你出身寒苦,自强不息,不卑不亢,有颜回之风。这也是朕看重你的地方。”

高士奇说:“颜回乃圣人门下,士奇岂敢!”

皇上却甚是感慨,说:“国朝官员俸禄的确是低了点,可国朝的官员都是读圣贤书的,是百姓的父母官,不是为了发财的。谁想发财,就像俞子易他们,去做生意好了。做官,就不许发财!”

高士奇又叩头道:“臣谨记皇上教诲!”

皇上悲悯地望着地上的高士奇,说:“不过,朕看着你们如此清苦,心里也有些不安呀!士奇,朕赦你无罪!”

高士奇拱手谢恩:“臣谢皇上隆恩!”

陈廷敬万万没想到皇上如此草草问了几句,就赦了高士奇的罪,便道:“启禀皇上,国朝官员俸禄的确不高,但有的官员却富愈万金!”

皇上听了陈廷敬的话,有些不悦,问道:“陈廷敬,你家房子多大?”

陈廷敬回道:“回皇上,臣在京城没有宅院,臣住在岳丈家里!”

皇上叹息道:“陈廷敬,朕御极以来,一直宽以待人,也希望你们如此做人做事。朕向来都觉着你宽大老成,可是你对士奇总有些苛刻。”

高士奇忙说:“皇上,陈廷敬对臣严是严了些,心里却是为臣好,臣并不怪他!”

皇上望着高士奇,甚是满意:“士奇是个老实人。”

陈廷敬说:“启禀皇上,臣同高士奇并无个人恩怨,只是觉着事情该怎么办,就应怎么办。”

皇上问:“俞子易同朱启的官司,本是顺天府管的,你说该怎么办?难道要朕批给刑部办吗?”

陈廷敬奏道:“皇上,朱启因为告状,被顺天府关了十几年,这回是顺天府要他立下保书,不再上告,才放他出来的。因此,臣以为此案再由顺天府去办,不妥!”

皇上脸色黑了下来:“陈廷敬,你的意思是历任顺天府尹都做了昏官?从向秉道到现在的袁用才,已换过四任府尹,有三任是朕手上点的。难道朕都用错了吗?”

陈廷敬再怎么回话都是惹祸,可已没法回旋,他只得顺着理儿说下去:“臣只是就事论事,绝无此意。”

高士奇却很会讨巧,奏道:“禀皇上,臣贪图便宜买了俞子易的房子,但确实不知他这房子竟然来历不明。陈廷敬以为此案应交刑部去审,也是出于公心。臣也以为,顺天府不宜再审此案。”

皇上冷冷道:“你们大概忘了,现如今刑部尚书向秉道,正是当年的顺天府尹。”

高士奇越发像个老实人了,启奏皇上:“臣以为,此案既然是陈廷敬接的,不如让陈廷敬同向秉道共同审理,或许公正些。”

皇上点头道:“既然如此,高士奇也参与,同陈廷敬、向秉道共审这桩案子!”

陈廷敬听得皇上叫高士奇也来审案,更加知道自己不该理这桩官司了。高士奇却拱手道:“禀皇上,臣还是回避的好,毕竟俞子易与臣是同乡,又有私交,况且这房子又是我从他手里买下的。”

皇上应允道:“好吧,你就不参与了。可见高士奇是一片公心啊。”

召见完了,陈廷敬同高士奇一道出了乾清宫。高士奇拱手再三,恭请陈廷敬秉公执法,要是俞子易果真强占了人家房子,务必要俞子易还他银子,他也好另外买几间屋子栖身。陈廷敬明知自己被高士奇耍了,却有苦说不出,只有连连点头而已。

天刚断黑,高士奇就出了门。他打算拜访两个人,先去了刑部尚书向秉道府上。照例是先打发好了门房,方得报了进去。向秉道并没有迎出来,只在客堂里候着。高士奇入了座,没客气几句,就把陈廷敬接了朱启案子的事说了,道:“向大人,皇上本来有意把此案交顺天府,就是陈廷敬硬要把它往刑部塞!不知他是何居心啊!”

向秉道说:“陈大人之公直,世所尽知。老夫猜不出他有什么私心啊!”

高士奇大摇其头,说:“向大人有所不知!陈廷敬口口声声说顺天府不宜再办此案,需刑部过问。表面看他是信任刑部,其实是想让您难堪!”

向秉道莫名其妙,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高士奇故作神秘,说道:“这桩案子,正是当年您在顺天府尹任上办下的!”

向秉道这下吃惊不小,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高士奇笑道:“向大人,容下官说句大胆的话。下官这会儿琢磨着,朱启家的案子,很可能就是桩冤案,向大人您当年很可能被下面人蒙蔽了!”

向秉道坐不住了,急得站起身来,“啊?即便是本官失察,后来几任府尹也都过问过,难道他们都没长眼睛?”

高士奇说道:“向大人,您是官运亨通,扶摇直上,如今是刑部尚书、内阁大学士,您办过的案子,谁敢翻过来?”

向秉道重重地跌坐在椅子里,叹道:“知错即改,这才是我的为人呀!我难道以势压人了?”

高士奇说:“向大人的人品官品,世所景仰,不会有人非议。只是朱启家的案子如今再审,不但对您不利,后面几任府尹都难辞其咎啊!我想就连皇上脸上也不好过。”

向秉道低头想了老半日,问道:“士奇有何高见?”

高士奇长叹道:“事情已经到了皇上那里,我还能有什么高见?涉案疑犯俞子易,虽是我的同乡故旧,我却不敢有半点包庇。我只觉着陈廷敬用心有些险恶。国朝的大臣们都是贪官庸官,只有他陈廷敬是包拯、海瑞!”

向秉道摇着头,不再说话。高士奇陪着向秉道叹息半日,也摇着头告辞了。

高士奇出了向府,坐上轿子,便吩咐回家去。长随问道:“老爷,您不是说还要去顺天府吗?”

高士奇笑道:“老爷我改主意了,不去了。我琢磨呀,顺天府尹袁用才会上门来找我的。等他上门来吧。”

高士奇回到石磨儿胡同,人未进门,高大满迎了出来,说:“老爷,顺天府尹袁用才来府上拜见您,已等候多时了。”高士奇点点头,只回头望望长随。随从也点头笑笑,暗自佩服高士奇料事如神。

高士奇进了客堂,忙朝袁用才拱手赔礼,信口胡编道:“皇上夜里召我进宫,不知袁大人大驾光临,失敬失敬!”

袁用才来不及客套,着急地说:“高大人,您的同乡好友俞子易犯案了,您可知道?”

高士奇故作惊诧:“啊?他犯了什么案?”

袁用才便把俞子易杀人被邝小毛告发的事说了,高士奇惊得说不出话来。

袁用才道:“俞子易口口声声说高大人可以替他作证,我只好登门打扰。”

高士奇甚是痛心的样子,说:“我高士奇蒙皇上恩宠,但知报效朝廷,绝无半点私心。俞子易是我的同乡、朋友,但他犯了王法,请袁大人千万不要姑息。别说是我的朋友犯法,哪怕我的家人和我自己犯法,您也要依法办事啊!”

袁用才支吾半日,说:“袁某问案,好像听说俞子易杀人案,同高大人您住的这宅院有些干系。”

高士奇道:“我最近也风闻这房子是俞子易强占百姓的,再卖给了我。袁大人请放心,哪怕牵涉到我高某本人,您也不要有任何顾忌!俞子易杀人案就请袁大人严审严办!”

袁用才听了这话,千斤石头落了地:“高大人高风亮节,袁某敬佩!好,我就不打搅了!”

第二日,袁用才升堂问案,一阵棍棒下去,俞子易只得认了罪。他想反正有高士奇替他出头,何不先少吃些棍棒再说?没想到他刚在供词上画了押,邝小毛又当堂指控,说他顺治十八年害死了朱启的儿子朱达福。俞子易这下懵了,知道自己的脑袋必定搬家。

向秉道并不知道俞子易早被顺天府拿了,早早儿就吩咐下面去寻人,一边请来陈廷敬商量案情。向秉道本来很敬重陈廷敬,可昨夜听了高士奇那番话,心里有些不快,便对陈廷敬说:“陈大人,就算我被属下蒙蔽,别人也长着眼睛呀!您可不能怀疑朝廷所有官员都是酒囊饭袋啊!”

陈廷敬忙拱手道歉:“万望向大人谅解!我俩还是先商量一下案情,择日再开堂审案吧。”

向秉道摇头道:“老夫办事一贯雷厉风行,我早已传人去了,即刻就可升堂!”

这时,刑部主事匆匆赶来,神色有些紧张:“向大人,陈大人,俞子易犯杀人大罪,已被顺天府抓起来了!案子已经审结!”

主事说罢,便把顺天府审案卷宗呈给向秉道。向秉道接过卷宗,匆匆翻看着。陈廷敬在旁问道:“被杀的何许人也?”

向秉道把卷宗递给陈廷敬,说:“正是状告俞子易的朱启!”

陈廷敬“啊”了一声,脸色白了。他猜想朱启之死必定同俞子易有关,说不定就牵涉到高士奇。但他手里无据无凭,哪敢胡乱猜测?只连声叹息,摇头喊天:“天啊,是我害了朱启!若不是我接了他的状子,他不会有杀身之祸!”

向秉道也是摇头道:“没想到俞子易真是个谋财害命的恶人啊!陈大人,我真的失察了!此案不必你我再审,速速上奏皇上吧!”

陈廷敬肚子里有话说不出,只好答应上奏皇上。

皇上当日午后就召见了向秉道和陈廷敬,袁用才同高士奇也被叫了去。向秉道、袁用才、高士奇三人请罪不已,陈廷敬却低头不语。皇上一一宽慰,并不责怪谁。高士奇仍是请罪,说他实在不知俞子易那宅院来路不明,贪图便宜把它买下了,愿将那宅院入官。

袁用才却说:“启奏皇上,俞子易先后杀害朱启父子是事实,但朱达福欠下俞子易六千两银子也是事实。俞子易杀人以性命相抵,朱家欠债以宅院相抵。于法于情,理应如此。因此说,高士奇从俞子易手上买下房子,并没有犯上哪一条。”

皇上听了,觉着袁用才言之有理。

事情莫名其妙弄成这样,陈廷敬大惑不解。他硬着头皮奏道:“启奏皇上,臣以为俞子易杀人案事出蹊跷,应该重审!”

袁用才忙跪下上奏:“启奏皇上,俞子易供认不讳,人证物证俱在,原告也已被杀,陈廷敬他节外生枝!”

皇上阴沉着脸:“陈廷敬!朕刚才看到各位臣工都有悔罪之意,只有你一干二净!你真的是圣人吗?你要朕把向秉道、袁用才、高士奇和几任顺天府尹都治了罪你才心安吗?”

陈廷敬叩头谢罪:“回皇上,臣绝无此等用心!”

皇上说:“朕时常告诫你们,居官以安静为要。息事宁人,天下太平!不要遇事便闹得鸡飞狗跳!”

大臣们统统低着头,大气不敢出。皇上望着高士奇,很是慈祥:“你那宅院,还是你的,不要再说。不过,你那宅院只怕有些凶气,朕想着便觉不安。朕平日临时有事,召你也不方便,西安门内有个院子,你搬进来住吧!”

听得皇上赐给高士奇宅子,几位大臣不由得暗自惊异。高士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会儿才跪地而拜:“皇上,大臣赐居禁城,自古未有先例,士奇手无寸功,不敢受此恩宠!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皇上摇摇头说道:“士奇,你供奉内廷多年,辛勤劳苦,朕心里有数。你不必推辞。民间有句话,家搬三次穷。朕再赐你表里缎十匹,银五百两,作为搬家之用。你就速速搬进来吧。”

高士奇感激得痛哭流涕:“臣虽肝脑涂地,当牛做马都不足以报效皇上!”

皇上又道:“朕昨日写了两个字,平安。今日朕把这两个字赐给你。”

说话间,张善德捧出皇上墨宝。高士奇跪接了,谢恩不止。

召见完了,几位大臣退出乾清宫,免不了向高士奇道贺。

袁用才拱手道:“高大人,皇上赐大臣宅院于禁城之内,可是开千古之例呀!恭喜恭喜!”

高士奇笑道:“我皇圣明,他老人家开先例的事可多着呢!以十四岁之冲龄登基御极,威震四海,自古未有;十六岁剪除鳌拜,天下归心,自古未有;削藩平乱,安定六合,自古未有;《圣谕十六条》教化百姓,民风日厚,自古未有!”

这时,张善德追了上来,悄声儿喊道:“陈大人,皇上叫你进去说句话呢!”

陈廷敬心里不由一惊。今儿皇上对他甚是不悦,这会儿又有什么事呢?陈廷敬随张善德往回走着,小心问道:“总管,皇上召我何事?”

张善德说:“小的哪里知道,只听得皇上不停地叹气。”

陈廷敬不再多问,低头进了乾清宫。皇上正在西暖阁背手踱步,陈廷敬上前跪下,叩谢的客套话没说完,皇上就嘱他起来。陈廷敬谢恩起身,垂手站着。

皇上站定,望了陈廷敬半晌,才说:“朕知道你心里憋气!人命关天,不是小事,但原告已经死了,凶犯杀了就是!难道你真要朕为这件事情处置那么多的大臣?”

陈廷敬说:“臣向来与人为善,并未借端整人!”

皇上坐下说道:“高士奇只是个六品中书,你是从二品,你要大人不计小人过!高士奇出身寒苦,为人老实,朕确实对他多有怜惜。他当差也是尽心尽力的,你就不要同他计较!”

陈廷敬道:“臣不会同他计较!”

皇上长叹一声,似有无限感慨:“自古都把官场比做宦海。所谓海者,无风三尺浪。朕却以为,治国以安静平和为要,把官场弄得风高浪急,朕以为不妥。用人如器,扬长避短。你有你的长处,高士奇有高士奇的长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求全责备,则无人可用。”

皇上这番话自然在理,但眼下这案子却是黑白颠倒了。陈廷敬心里还有很多话,也不敢再啰唆半句,只好拱手道:“皇上用人之宽,察吏之明,臣心悦诚服!”

高士奇盘坐在炕上,抽着水烟袋。夫人喜滋滋地把玩着皇上赐的绸缎,问:“老爷,皇后娘娘和那些嫔妃们用的都是这些料子吧?”

高士奇把水烟袋吸得咕噜作响,说:“往后呀,皇后娘娘用的料子,你也能用!这些都是江宁官造,专供大内。”

夫人大喜,说:“老爷,咱皇上可真是活菩萨,我得天天替他烧高香,保佑他老人家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士奇哼哼鼻子,说:“你不是担心陈廷敬会整倒我吗?都看见了?怎么样了?陈廷敬当面讽刺我,说我高某三千年才出一个!算他说对了!”

夫人更把自家男人看成宝贝似的,道:“我得赶紧做几件衣服,赶明儿住到紫禁城里去,也别让人瞧着寒碜!”

这会儿高大满进来说邝小毛来了,高士奇脸色阴了下来,只叫他先到书房等着。高士奇故意吸烟喝茶半日,才去了书房。

邝小毛见了高士奇,慌忙跪下:“谢高大人救命之恩,贺高大人大喜大喜!”

高士奇故意拿着架子,淡淡地说:“我有什么可喜的?你起来说话吧。”

邝小毛站起来说:“高大人蒙皇上恩宠,在紫禁城内里头赐了宅子,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

高士奇全不当回事似的,说:“我在皇上跟前二十多年了,这种恩宠经常有的,倒是别人看着觉得稀罕。”

邝小毛低头道:“高大人,蒙您再造之恩,小的自此以后,就在您跟前当牛做马!”

高士奇说:“小毛,我知道你的一片忠心。我是个讲义气、够朋友的人。我原本打算这三十万金,我八,你二!今儿我一琢磨呀,还不能让你一下子就暴富了。俞子易就是个教训!”

邝小毛愣住了,问:“高大人您意思?”

高士奇笑道:“富贵得慢慢的来,不然你受不起,就像俞子易那样,要折命的。这三十万金,原本就是我的,俞子易不过是替我打点。俞子易原先给你月薪五两银子,我给你加到十两!”

邝小毛想不到高士奇如此出尔反尔,心里直骂娘,却只好再次跪下:“高大人,小的怎敢受此厚爱?小的今后如有二心,天诛地灭,九族死绝!”

高士奇哈哈大笑道:“小毛何必发此毒誓?我知道你会对我忠心耿耿的!”

这时,丫鬟春梅进来说:“老爷,夫人说了,老爷明儿还要早起,请老爷早些歇息了。”

邝小毛听得这话,忙起身告辞了。高士奇走进卧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对夫人说:“外头只知道我们做官的作威作福,哪知道我们也要起早贪黑?赶明儿住到宫里去,就不用起那么早了。”

31

陈廷敬满腹心事,一腔怨愤,却无处说去。他在衙门里成日沉默不语,回到家里就枯坐书房。往日他有心思,总喜欢在深夜里抚琴不止,如今只是两眼望着屋顶发呆。他同高士奇本已撕破脸皮了,可高士奇在众人面前却显得没事似的,口口声声陈大人,陈廷敬反倒不好怎么着,不然显得他小肚鸡肠。这回朱启案子,他明知有血海之冤,自己却无力替人家伸张。他更后悔接了朱启的案子,实是害死了人家。又想当年那些被旗人占了房子赶出京城的百姓,他心里既愤恨又羞愧。人世间太多苦难和沉冤,他怎管得了!皇上蒙在鼓里,他没有办法去叫醒。他要再多嘴,只怕会惹得龙颜大怒。皇上平素目光如炬,怎么就看不出是非呢?

偏是这几日,家里又闹出事来。珍儿姑娘的事,到底让月媛知道了。原来珍儿铁了心要跟着陈廷敬,他只得另寻了一处宅院把她安顿下来。他公务甚是繁忙,无暇顾及,只是偶尔去看看珍儿,并无男女之私。大顺却忍不住把这事儿同老婆翠屏说了,翠屏是月媛的贴身丫鬟,哪有不传话过去的!月媛一声不吭,只暗自垂泪,几日茶饭不进。陈廷敬急了,细细说了原委,只道一千个身不由己。月媛仍是没半句话,流泪不止。大顺跑到月媛面前,先是骂自己不该把这事瞒着太太,再替老爷百般辩解。月媛也不吭声,只当面前没大顺这个人。陈廷敬倒不怎么怪大顺,这事反正是要闹出来,早些让大家知道兴许还好些。只是月媛不吃不喝,又不理人,叫他不知如何是好。岳父最后出面,说珍儿姑娘到底是好人家出身,又救过廷敬的命,不妨迎进屋来,一起过日子算了。有了爹爹这话,月媛也不好再闹,这事就由他去了。于是,选了个日子,陈廷敬去了花轿,接了珍儿进门。

月媛原本是个贤德的人,她见珍儿懂得尊卑上下,心里慢慢也没气了。倒是陈廷敬总有几分愧疚,又想珍儿那边到底也是有名望的人家,他自己走不开身,就派大顺领着几个人,带了聘金赶去山东德州补了礼数。珍儿爹知道陈廷敬身为京官,又是个方正的读书人,肚子里再多的气也消了。

眼看着到了冬月,明珠称病在家清养,南书房的事都由陈廷敬领着。这日,张英接了个折子,同陈廷敬商量:“陈大人,山西巡抚转奏,阳曲知县上报两件事,一是傅山拒不赴京,二是阳曲百姓自愿捐建龙亭,要把《圣谕十六条》刻在石碑上,教化子孙万代。您看这票拟如何写?”

陈廷敬想了想,说:“应命阳曲知县说服傅山,务必进京。百姓捐建龙亭,勒石《圣谕十六条》,本是好事,但是,好事在下面也容易办成坏事。此事宜慎。”

高士奇听了,说道:“陈大人,傅山是您竭力向皇上举荐的,他拒不进京,您可不好交差啊。百姓捐建龙亭,卑职以为这是好事,怎么到了陈大人眼里,好事都成坏事了?我想这事儿还是得问问明珠大人。”

张英道:“明珠大人在家养病,皇上早有吩咐,让明珠大人静心调养,不必去打搅他,南书房事暂由陈大人做主!”

高士奇笑笑,说:“当然当然,我们都听陈大人的!”

第二日,明珠突然到了南书房。高士奇忙拱手道:“不知明珠大人身子好些没有?您应好好儿养着才是!”

明珠笑道:“我身子没事了!知道你们日日辛劳,我在家也待不住啊!”

陈廷敬说:“明珠大人身子好了,我就松口气了。”

明珠哈哈大笑,说:“廷敬可不能推担子啊!”

原来昨日高士奇写了封信,叫人送到明珠府上,把南书房的事细细说了。难免添油加醋,往陈廷敬身上栽了些事情。明珠觉着大事不好,非得到南书房来看看不可。

陈廷敬把今日新来的折子交给明珠过目。明珠笑眯眯的,招呼大伙儿都坐下。他伸手接了折子,突然说要看看最近皇上批过的折子。陈廷敬暗自吃惊,心想皇上批过的折子为何还要看呢?却不好说出来。张英心里也在嘀咕,却只好过去搬来旧折子,摆在明珠面前。

明珠翻了几本,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说:“廷敬呀,看折子同读书不一样,各有各的学问!”

陈廷敬道:“明珠大人,廷敬不知哪道折子看错了,这都是皇上准了的。”

明珠脸色和悦起来,说:“大臣们以为妥当的事情,皇上虽是恩准,却未必就是皇上的意思。体会圣意,非常重要!”

陈廷敬说:“明珠大人,每道奏折廷敬都是披阅再三,同张英、士奇等共同商量。不知哪里有违圣意?”

明珠笑着,十分谦和:“廷敬,皇上英明宽厚,大臣们的票拟,只要不至于太过荒谬,总是恩准。正因如此,我们更要多动脑子,不然就会误事!”

陈廷敬问道:“明珠大人,廷敬哪道折子看错了,您指出来,我往后也好跟您学着点儿。”

明珠说:“廷敬这么说,我就不敢多嘴了。但出于对皇上的忠心,我又不得不说。这些是皇上恩准了的,已成圣旨,我就不说了。单说这阳曲县百姓捐建龙亭的事,您以为不妥,可我琢磨,皇上未必就是这么看的。”

陈廷敬说:“明珠大人请听我说说道理。”

明珠大摇其头,脸上始终笑着:“您想说什么道理,我不用听就明白。那只是您的道理,未必就是皇上的道理!这道折子的票拟要重写。士奇,我口授,你记下吧。”不由陈廷敬再分辩,明珠就把票拟重草了。

次日皇上御门听政,明珠上奏山西阳曲百姓自愿捐建龙亭事,以为此举应嘉许,建议将此疏请发往各省,供借鉴参照。

皇上听着,脸露喜色,说:“朕这《圣谕十六条》,虽说是教谕百姓的,也是地方官员牧民之法,至为重要。朕这些话并不多,总共才十六句,一百一十二个字。只要各地官员着实按照这些管好百姓,百姓也依此做了,不怕天下不太平!”

大臣们都点头不止,陈廷敬却上奏地方捐建龙亭一事不宜提倡。众皆惊讶,暗想陈廷敬可闯大祸了。

皇上果然脸色大变,逼视着陈廷敬说:“陈廷敬,你是朕南书房日值之臣,参与票本草拟。你有话为何不在南书房说,偏要到朕御门听政的时候再说?”

陈廷敬跪在地上,低头奏道:“臣在南书房也说了。”

皇上问:“陈廷敬,朕且问你,百姓捐建龙亭,如何不妥?”

陈廷敬说:“臣怕地方官员借口捐建龙亭,摊派勒索百姓。万一如此,百姓会骂朝廷的!”

皇上大为不快,说:“你不如直说了,百姓会骂朕是昏君是吗?”

陈廷敬叩头不止:“臣虽罪该万死,也要把话说穿了。古往今来,圣明皇上不少,他们都颁发过圣谕。如果古今皇上的圣谕都要刻在石碑上,天下岂不龙亭林立,御碑处处?”

皇上横了眼陈廷敬,说:“朕不想听你咬文嚼字!国朝鼎定天下已三十多年,虽说人心初定,毕竟危机尚在。朕需要的是人心!百姓自愿捐建龙亭,这是鼓舞人心之举,应予提倡!”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臣曾说过,以臣供奉朝廷二十多年之见识,大凡地方官员声称百姓自愿之事,多是值得怀疑的!山东原说百姓自愿捐献义粮就是明证!”

皇上大怒:“陈廷敬,你存心同朕作对!”

陈廷敬诚惶诚恐道:“微臣不敢!”

皇上拍了龙案,说:“朕说一句,你顶两句,还说不敢?你要知道,当今天下大事,就是安顺人心!”

陈廷敬仍不罢休,道:“臣以为,当今天下最大之事,乃是平定云南之乱。荡平云南,最要紧的是筹足军饷,厉兵秣马。多半文银子,多一个箭镞;多半两银子,多一柄大刀。百姓纵然有银子捐献,也应用在紧要处,充作军饷,而不是建龙亭!”

这时,高士奇上前跪下奏道:“启奏皇上,臣以为陈廷敬所说,兴许有些道理。龙亭一事,臣还没想明白。只是觉着陈廷敬执意己见,不会全无道理。臣曾读陈廷敬诗,有两句写道,纳谏诚可贵,听言古所难。可见陈廷敬平日凡事都另有主见,只是放在心里没说而已。”

皇上听罢大怒:“啊?纳谏诚可贵,听言古所难!好诗,真是好诗呀!陈廷敬,在你眼里,朕真是位不听忠言的昏君?”

陈廷敬把头叩在地上梆梆响:“臣罪该万死!臣的确写过这两句诗,但那是臣感叹往古之事,并没有诋毁皇上的意思!”

皇上冷冷一笑,说:“陈廷敬,你是朕向来倚重的理学名臣,你治学讲究实用,反对虚妄之谈。在你的笔下,没有蹈高临虚的文字,字字句句有所实指!”

陈廷敬百口莫辩,请罪谢恩而起,呆立班列。陈廷敬刚才叩头半日,额头已经红肿。张善德看着过意不去,悄悄儿朝陈廷敬使着眼色。

皇上下了谕示:“山西建龙亭的疏请发往各省参照!各地所建龙亭,形制、尺寸,都要有一定之规,切勿失之粗俗。”

下了朝,张善德悄悄儿跑到陈廷敬面前宽解几句,又说:“陈大人,不是小的说您,您也太实在了。叩头哪用得着那么重?看把头都叩坏了。告诉您,这殿上的金砖,哪处容易叩得响,哪处声音总是哑的,我们做公公的心里都有数。下次您要叩头,看我的眼色,我指哪儿您就往哪儿跪下,轻轻一叩头,梆梆地响。皇上听得那响声,就明白您的一片忠心了!”

陈廷敬谢过张善德,回了翰林院。他早听说宫里太监渔利花样很多,就连金銮殿上的金砖都是他们赚钱的窍门。有的大臣放了外任需面辞皇上,叩头总想叩得响亮些。便有公公索银子,再暗中告诉人家应往哪里叩头。今儿听张善德说了,方知果有此事。不过张善德倒是个忠厚人,陈廷敬没见过他对人使坏。

几日之后,陈廷敬被皇上定了罪,说他写诗含沙射影,妄诋朝政,大逆不道。本应从重治罪,姑念他平日老成忠实,从轻发落。革去现职,降为四品,戴罪留任,仍在南书房行走,另外罚俸一年。陈廷敬私下想来,到底是自己的忍字功没到家。这回他若是忍住了,不管这闲事,也不会弄到这个地步。

高士奇早搬进西安门内住着了,他把皇上赐的“平安”二字做成个楠木匾,悬于正堂门楣上方,自己又写了“平安第”三字高挂在宅院门首。有日皇上路过高士奇宅外,见着“平安第”三字,说只见世人挂着“状元第”“进士第”的匾,不知“平安第”有何说法?高士奇奏道,臣没有功名,皇上所赐“平安”二字就是臣的功名了。臣不求做大官发大财,只愿小心侍候皇上,求过终生平安。皇上听了,直说高士奇老实本分。

高士奇自从搬进宫里,就很少出去。他隔久了不去拜见索额图,心里说不出的慌。这日夜里,猜着皇上那儿不会有事找他,就去了索额图府上。见了索额图,自然是跪伏在地,把请安问候的话说了几箩筐,又道:“索大人,这回陈廷敬可真栽了,降为四品了!”

索额图问:“老夫听说是明珠同你联手把他弄下来的。明珠和陈廷敬原是一条船上的,干吗要整他呀?”

高士奇说:“陈廷敬自己不识相,哪条船都不肯上!”

索额图瞟着高士奇,说:“你也别沾沾自喜!不要为了整人去整人,整人不是为了自全,就是为了邀宠!人家陈廷敬就是降到四品,官职还在你上面!待老夫重新出山之日,你如果还是个六品中书,有何面目见我!”

高士奇低头道:“索大人,皇上恩准奴才应试博学鸿词,想必到那时候,会有出头之日的。”

索额图说:“明珠这会儿是如日中天,你得贴着他,哄着他。”

高士奇抬头望一眼索额图,又低下头去,说:“奴才心里只有主子您哪!”

索额图笑道:“你别怕,我说的是真话。你要知道,咱皇上是不会永远让一个大臣炙手可热的!你要好好儿跟着明珠,把他做的每件事情,都暗记在心。只等哪日皇上腻了他了,你就相机行事!”

索额图的笑声,高士奇听着心里发怵。他不敢抬头,只道:“奴才明白。”

索额图又说:“你对陈廷敬,也不要手软。既然成了对头,恶人就要做到底!要做绝!记住,官场之上,这是诀窍!”

夜里宫门早关上了,高士奇回不去,便在索额图府上住下了。万万没想到,他偏是今夜外出,险些儿惹下大祸。原来云南八百里加急,星夜送到了皇上手里。皇上连夜召集各部院大臣和南书房日值臣工进宫议事,却找不到高士奇。

张英最早赶到乾清宫,皇上便把云南八百里加急给他先看。张英看着折子,听皇上自言自语:“吴三桂聚兵三十万,正蠢蠢欲动。朕原打算来年春后再起兵征讨,不想他倒先动手了。”

张英没看完折子,不敢贸然回话,却又听皇上问道:“高士奇住得最近,怎么还没有来?”

张善德支吾道:“回皇上,高士奇他不在家里。”

皇上甚为恼怒:“啊?他不在家里?岂有此理!朕在禁城里面赐他宅第,就是要他随召随到,他居然不待在家里!”

张英突然奏道:“启奏皇上,臣以为皇上不应治陈廷敬的罪!”

皇上甚是奇怪:“张英你说话真是文不对题!朕让你看云南八百里加急,大敌当前,你却提什么陈廷敬!”

张英回道:“正因为大敌当前,臣才奏请皇上宽贷陈廷敬!”

皇上问:“你有话那日怎么不在乾清门说?”

张英说:“皇上御门听政时,正在火头上。臣不敢火上加油!”

皇上长叹道:“如此说来,你也觉得朕过火了?”

张英说:“臣以为,陈廷敬话说得直了些,却未必没有道理。地方官员向百姓摊派,没有名目还得想方设法自立名目,如今朝廷给了他们名目,就怕他们越发放肆了。”

皇上不太耐烦:“说来说去,张英同陈廷敬的想法一样?”

张英奏道:“臣以为,百姓如果真的自愿捐建龙亭,的确是件好事。怕就怕被地方官员利用了。这件事关系重大,得有大臣专门管着。”

皇上问谁管这事合适,张英推荐陈廷敬。皇上大惑不解,心想就是陈廷敬反对各地建龙亭,怎能让他管这事?

张英见皇上不吭声,便明白皇上的心思,说道:“正因为陈廷敬反对建龙亭,就该让他管这事儿。一则陈廷敬做事谨慎,不会出事;二则让他亲眼看看百姓的热忱,也好让他心服口服。”

皇上还没有说话,明珠等大臣匆匆赶到了。张英不再提起陈廷敬的事,皇上叫张英把云南八百里加急交给明珠。张英四处看看,怎么不见陈廷敬来呢?陈廷敬仍在南书房行走,今夜这事按说他应该参与的。皇上吩咐开始议事,没人问及陈廷敬,张英猜着必有缘由,也不多嘴。

次日凌晨,陈廷敬才赶到乾清门,见里头已经聚着好些人了,甚是奇怪。这时议事已毕,皇上进去稍事休息,臣工们站在殿下闲话,等候早朝。

张英见陈廷敬来了,忙把他拉到僻静处说话。陈廷敬听说了昨夜的事,知道皇上疏远自己了,心里暗自嗟伤,脸上却显得很平淡。待张英说到龙亭一事,陈廷敬忙道:“这怎么行?我反对建龙亭,自己又去管这事儿!”

张英劝道:“陈大人,您就听我一回。您不但要管,而且还要在皇上面前主动请缨!”

陈廷敬只是摇头,叹息不止。张英急了,说:“陈大人,皇上也是人,您得顾着他的面子。再说了,您亲自管着这事儿,下面就乱不了!”

说话间,高士奇恰好来了。高士奇见场面有些异样,虽然不明就里,却知道自己昨夜不在宫里犯事了。他没弄清原委,便装糊涂,只作什么都没看出来。高士奇混在人堆里拱手寒暄,慢慢听出原来是云南方面的事情。他心里“咯噔”一下,想着这回犯的事可大了。高士奇只觉得两耳轰轰作响,背上燥热异常。没多时,棉衣里头就汗透了。

高士奇还没想好辙,皇上驾到了。大臣们忙跪下,依礼请安。皇上请臣工们起来,说道:“吴三桂乌合三十万,有北犯迹象。朕昨夜召集各部院大臣紧急商议,决意出兵五十万,全歼逆贼,收复云南。各位臣工请各抒己见。”

明珠把平叛策高声宣读完毕,轮到大臣们说话,他们无非是说皇上如何英明。户部尚书萨穆哈嗓门最粗,喊道:“朝廷雄师五十万,只等皇上一声号令,就可席卷云南,直捣吴三桂老巢!”

今日听政时间有些长,轮到陈廷敬说话时,天色已经发白。陈廷敬刚才一直在犹豫,这关头上该不该说说真话。平叛策是皇上领着大臣们通宵起草的,事实上已是皇上的意图了。臣工们众口一词,都说皇上英明,正是这个道理。可吴三桂哪是那么容易剿灭的?陈廷敬左思右想,反正自己已是倒霉的人,再说几句真话,未必就掉了脑袋,便把那“等忍稳”三字放在一边,说:“启奏皇上,臣以为如果能够一举取胜,全歼叛贼,自然是再好不过。但朝廷征剿吴三桂多年,未能根除祸害,因此还应有第二步打算。”

萨穆哈急了,忙说:“启奏皇上,陈廷敬长叛贼志气,灭自己威风!”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叛贼不是我们说几句大话就可剿灭的,得真刀真枪地去打呀!”

皇上点点头,道:“陈廷敬,说说你的想法。”

陈廷敬奏道:“朝廷需要考虑百姓,吴三桂不用考虑百姓。吴三桂用兵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朝廷用兵则不忍陷民于水火。吴三桂可以把云南百姓搜刮得干干净净以充军饷,朝廷需考虑与民休息,军饷仍是拮据。臣方才细细听了平贼方略,这只是个毕其功于一役的方略。”

皇上说:“朝廷同吴三桂较量多年,这次朕的意愿就是要毕其功于一役,不能再让吴贼负隅一方。”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臣以为还应筹足更多的军马、刀枪、粮草,以备长期之需。臣以为平定吴三桂,短则要花二三年,长则得花三四年。朝廷应按此筹划军饷方略。”

皇上光火起来:“还要三四年?真是丧气!陈廷敬,平乱之事你就不要说了!明珠、萨穆哈,你们按着这个平叛策招兵买马,使我威武之师速速挺进云南!”

云南之事不复再议。又有大臣疏请别的事情,皇上依例准奏。听政完了,皇上没有像平日那样回西暖阁用茶,径直去了南书房。高士奇心里早打鼓了,战战兢兢跟在皇上后边儿。

皇上果然大怒:“高士奇,你夜里不待在家里,哪里去了?”

高士奇这会儿已想好应付的法子,慌忙跪地,身子乱颤,说:“启奏皇上,臣不知道昨晚有紧急军务,出去淘古董去了。”

皇上骂道:“云南烽火连天,你还有心思去淘古董!”

高士奇说:“臣自从搬进禁城,还从未出去过。昨儿听说外头见了件王蒙的山水,臣想着皇上应该喜欢,就跑出去看了看。回来时宫门已闭,臣就在外头住了一宿。”

高士奇这么一说,皇上就消了些气,问:“画呢?”

高士奇说:“假的。”

皇上很是失望,却没了雷霆之怒,只道:“今后夜里不得出去!你起来吧!”

高士奇谢恩不止,叩首再三才爬起来。陈廷敬心想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可高士奇的话皇上就是相信!他只能在心里暗自感叹。

皇上开始看折子了,陈廷敬跪上前去,奏道:“皇上,百姓捐建龙亭的事十分紧要,臣愿领这份差使。”

皇上不由得望望张英,心里早明白几成了,却道:“咦,陈廷敬,你的脑子怎么转过弯来了?”

陈廷敬道:“臣只想把皇上的差使当好。”原来陈廷敬又后悔在平叛策上不该多嘴,明知皇上主意已定,他还说什么呢?可是不说,他实在又做不到。

皇上沉吟半晌,说:“好吧。朕向来以宽服人,不想压服你。朕命你总理地方捐建龙亭之事!阳曲傅山是你保举的博学鸿词,百姓捐建龙亭之事正巧发生在阳曲。朕命你立即赶赴阳曲,一则催促傅山赴京,二则实地察看百姓捐建龙亭的劲头!”

陈廷敬叩首道:“臣领旨!不过容臣再禀奏几句。”

皇上并不吭声,只点点头。陈廷敬便说:“臣请求,在臣从阳曲回来之前,山西建龙亭的疏请暂缓发往各省。”

皇上没有吭声,点点头算是准奏了。

家里听说陈廷敬要出远门办差,忙活了几日。临走那日,月媛说:“老爷,珍儿机灵,身上又有功夫,您带上她出门吧。”

陈廷敬道:“我公差在身,出门带着女眷不太方便。”

月媛说:“有什么不方便的?您带的是自己老婆!”不容陈廷敬再说,月媛又笑道,“省得您又带个侠女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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