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找到第二個藝術巨匠,像意大利人卡拉瓦喬(米開朗基羅·梅裡西·達·卡拉瓦喬,1571年9月29日-1610年7月18日)那樣,才華橫溢卻又孤傲不群,他的一生,神秘而傳奇,卻始終伴随着危險、暴力和死亡,關于他的治安記錄和審訊記錄足有數頁之多,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他曾經集萬千寵愛于一身,是貴族主教們的座上賓,但旋即因殺人重罪不得不亡命天涯,卻因禍得福,破例加入了他心儀已久的醫院騎士團,然而好景不長,兩年後便因為重傷團友而被“清理門戶”。他躲過了數次仇家暗算,在赢得教廷赦免狀之際,意外地死于熱病,年僅39歲。

卡拉瓦喬
在本篇文章裡,我不想一一列舉卡拉瓦喬人生中跌宕起伏的每段故事,重點談談大畫家狼狽出走,加入騎士團的來龍去脈。
卡拉瓦喬少年成名,恃才傲物,他本人好鬥易怒,并且睚眦必報,來到羅馬後,不斷惹是生非。更引人矚目的是,卡拉瓦喬“武藝高強”,鬥毆往往勝多負少。1600年他便曾在一場決鬥中擊敗了一名雇傭兵,同年還從背後刺傷了一個年輕畫家,隻是因為後者批評過他的繪畫技藝。1604年,卡拉瓦喬在酒吧與招待發生口角,用盤子将其砸傷,是以锒铛入獄。所幸紅衣主教德爾·蒙特出面幹預,令他很快獲釋。出獄後不久,卡拉瓦喬便犯下了用石塊襲警的罪行,随後是砸毀房東太太的房門,和妓女争吵殃及池魚,打傷了旁邊的一位公證人……
卡拉瓦喬喜歡與三教九流結識,他的女模特,很多都是羅馬當地的娼妓。其中他最偏愛的是名叫萊娜和費麗德的妓女。費麗德一邊為卡拉瓦喬充當模特,一邊又是卡拉瓦喬熟人托馬索尼的情婦。對暴躁的卡拉瓦喬而言,這曾尴尬的關系無疑是種下了禍根。
卡拉瓦喬的名作《洛雷托聖母》,一般認為聖母的模特就是妓女萊娜。
1606年5月28日黃昏,一場惡戰在戰神廣場附近的網球場外爆發。對決雙方是卡拉瓦喬與托馬索尼,他們還各自帶着三個全副武裝的夥伴。有傳言稱起因是對網球比賽的口角,但更多人相信這源于争風吃醋的舊恨。卡拉瓦喬證明了自己技高一籌——托馬索尼倒地不起,血流如注,幾分鐘後便傷重不治。卡拉瓦喬盡管頭部負傷,但也明白自己闖了大禍,立刻逃之夭夭。諷刺的是,據證人們聲稱,卡拉瓦喬本來無意取人性命,他隻是揮刀刺向托馬索尼大腿,不料後者突然跌倒,陰差陽錯,刀鋒刺入小腹,切斷了動脈……
雖然卡拉瓦喬前科累累,但這次犯下命案,連紅衣主教也幫不了他了。何況數年前教皇曾不顧輿論求情之聲,堅決将貴族少女貝亞特麗切斬首示衆(想了解這段故事的讀者可參閱此文:文藝複興時代的歐洲“窦娥”——名媛貝亞特麗切的弑父悲劇),群眾還記憶猶新,這更斷絕了教廷對大畫家網開一面的可能。過去卡拉瓦喬也在決鬥中傷人,但屢屢通過高額賠償與對方和解,然而托馬索尼的家族并不希望化幹戈為玉帛,他們甚至高價懸賞卡拉瓦喬的人頭。教廷也對這個亡命徒公開通緝,在教皇國内,任何人都有權殺死卡拉瓦喬。天才畫匠遭遇了人生最大的危機。逃亡,隻有迅速地逃亡,才有可能保住性命。
卡拉瓦喬簡單收拾了行囊(主要是一些繪畫工具),甚至還随身帶上了自己的愛犬,他走得如此匆忙,以至于落下了剛剛完成的一幅傑作《聖母之死》。他在羅馬南部潛伏了一段時間,奢望風聲過去,但教廷毫無網開一面的迹象,他最終不得不南下那不勒斯避禍。
聖母之死
當時的那不勒斯作為地中海重要的貿易城市,遠比羅馬開明和繁榮。那不勒斯人并不在意卡拉瓦喬的逃犯身份,反而欣賞他的藝術才華,各種訂單紛至沓來。其畫作甚至上漲到2000銀币一幅的程度。他在那不勒斯流亡期間的代表作《鞭笞基督》僅用了不到十周時間,令那不勒斯人瞠目結舌。
鞭笞基督
1607年,盡管在那不勒斯享受了貴賓待遇,卡拉瓦喬卻又做出了一個驚人決定——渡海前往馬耳他島,希望能加入醫院騎士團(馬耳他騎士團),讓自己晉升騎士的行列。
很多人對卡拉瓦喬甯願放棄那不勒斯安逸的生活,來到相對偏僻局促的小島馬耳他闖蕩感到不解。但在我看來,這倒是頗為符合畫家放浪不羁,尋求浪漫刺激的性格。醫院騎士團成立于十字軍時代,長期扮演着抵禦伊斯蘭勢力擴張的中流砥柱。1565年的馬耳他大圍攻中,騎士團以絕對劣勢兵力浴血奮戰,擊退了奧斯曼土耳其大軍的入侵,在歐洲享有盛譽,堪稱傳奇。卡拉瓦喬若能加入這一神聖團體,意味着無上的光榮。
然而,畫家也面臨艱巨的挑戰。
馬耳他首都瓦萊塔,以1565馬耳他大圍攻中表現出色的大團長瓦萊塔命名。
醫院騎士團本質上屬于天主教武裝修士會,正式成員分為騎士、軍士、教士三個階層。他們有些類似于我國的“出家人”,在加入騎士團時需要許下絕财、絕色、絕意“三願”(即放棄私财,放棄婚娶,服從指令),對卡拉瓦喬這樣的世俗之人而言,難度不小。騎士階層對出身門第尤其看重,要求加入者具有貴族血統(甚至要求上推三代、四代),而卡拉瓦喬隻是個平民。當然,對于特殊人才,騎士團也有着破格錄用的先例,即所謂的“恩典騎士”,但卡拉瓦喬“殺人逃犯”的頭銜,很難讓騎士團高層頂住輿論,賜予他“恩典”。
阿洛·德·威格納庫爾戎裝像
卡拉瓦喬知難而上,對醫院騎士團大團長阿洛·德·威格納庫爾(alof de wignacourt,1601-1622年在位)展開了“藝術外交”攻勢。威格納庫爾于1564年加入醫院騎士團時年僅17歲,第二年便參加了艱苦卓絕的馬耳他保衛戰,從此嶄露頭角。經過近40年的曆練,1601年當選為大團長的威格納庫爾已是一名經驗豐富、頭腦靈活的老兵,在他的治理下,馬耳他的防禦體系進一步強化,馬耳他海軍成為地中海一股不容小觑的勢力,馬耳他島則利用天然深水良港的條件,大力發展商業貿易,日趨繁榮。在此背景下,大團長求賢若渴,希望在文化領域也有所建樹。而卡拉瓦喬的毛遂自薦正好滿足了騎士團的需求。畫家僅用三個月,便創作出一幅美輪美奂的阿洛·德·威格納庫爾全身戎裝像,這幅巨作徹底打動了團長。1607年年底,威格納庫爾親自給教皇寫信,請求赦免“一位具有特别美德之人”,準許騎士團接納他為成員,雖然“他曾在鬥毆中犯下了殺人重罪”——這位大團長口中的賢者,自然就是那個令羅馬頭痛的卡拉瓦喬。作為聲名顯赫的天主教騎士團領袖,威格納庫爾在教皇心中的地位不言而喻,後者出人意料地破例恩準。卡拉瓦喬如願以償,從逃犯變為了醫院騎士團“恩典騎士”,不過,新人還有為期一年的“試用期”。
為了報答騎士團的賞識,卡拉瓦喬除了為騎士兄弟們繪制肖像,還以極大熱情開始了巨型教堂祭壇畫的創作。他選擇的題材是施洗者約翰的殉難(聖約翰也是醫院騎士團的主保聖人)。畫面展現了令人肝腸寸斷的一幕:劊子手正笨拙地揮動屠刀,将聖約翰的頭顱砍下……
《被斬首的聖施洗者約翰》
卡拉瓦喬對此畫極為滿意(它也是唯一具有卡拉瓦喬親筆簽名的畫作),醫院騎士團上下倍感震撼,甚至遠道而來的洛林王子弗朗索瓦在參觀後也贊不絕口,特意邀請卡拉瓦喬為父王亨利二世創作了一幅《聖母領報》(annunciation,現收藏于法國南錫美術博物館)。大團長不禁感慨:自己總算沒有看錯人。
醫院騎士團墨西拿分團長安東尼奧·馬爾泰利(antonio martelli)肖像畫,卡拉瓦喬繪制
可惜,好景不長。騎士團的清規戒律很快開始讓卡拉瓦喬厭煩,他又一次故态複萌。打架鬥毆,拈花惹草,出言不遜,對酷愛自由的卡拉瓦喬而言,這本是生活的一部分,卻引發了騎士團同仁的猜忌與嫌惡。不久後,在騎士團風琴師家中發生了一場“混戰”,一名進階騎士身負重傷。經過官方調查,發現兇手正是卡拉瓦喬。騎士團團規頗為嚴格,明令禁止團員彼此鬥毆,何況那位受傷的團友屬于“公義騎士”,地位遠高于卡拉瓦喬這樣特招的“恩典騎士”。大團長決定殺一儆百,整肅團風,将卡拉瓦喬投入大牢。當騎士團成員們為卡拉瓦喬的祭壇畫揭幕慶祝時,畫家本人居然在森嚴的牢獄中受苦,也難怪卡拉瓦喬忍無可忍。
醫院騎士團的大牢,在整個地中海都以戒備嚴密著稱,然而,卡拉瓦喬竟然趁着夜色,完成了美劇《越獄》中的情節。他突破了層層關隘,在守衛毫無察覺的情況下,逃出生天,登上了接應的海船(卡拉瓦喬也不乏死黨)。當騎士團如夢初醒時,卡拉瓦喬已經安然地登陸西西裡錫拉庫薩港。對大團長而言,這不啻一記響亮的耳光。
威格納庫爾怒不可遏,派出手下,四處打探,希望将這名叛徒捉拿歸島。然而卡拉瓦喬具有豐富的反偵察經驗,對抗土耳其人遊刃有餘的騎士們,居然對他束手無策。最終,就在卡拉瓦喬那幅聖約翰祭壇畫下,騎士團對他缺席審判,宣布“将此人逐出馬耳他騎士團,他已是一頭腐爛患病的羔羊”。
在被騎士團追捕期間,卡拉瓦喬也難免惶惶,據說他每天和衣而睡,身邊就放着匕首,還特意養了一條名叫“烏鴉”的看門犬。他對當逃兵一事也曾感到後悔,并創作了《莎樂美與聖約翰的頭顱》作為禮物獻給阿洛·德·威格納庫爾以乞求寬恕,但大團長已經失去了耐心,不為所動。在他39歲的短暫人生裡,兩年的騎士團生涯雖不長久,但也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無論有多麼大的争議,卡拉瓦喬是醫院騎士團900年漫長曆史中最具藝術造詣的團員,這應當無人反駁。諷刺的是,騎士團在1799年拿破侖入侵後被迫離開馬耳他,如今僅僅擁有意大利羅馬的兩座大樓,作為最後的“國土”,而卡拉瓦喬生前唯一的簽名作品《被斬首的聖施洗者約翰》,依舊完好無損地儲存在馬耳他瓦萊塔的聖約翰教堂内,供世界各地的遊人憑吊緬懷。
被斬首的聖施洗者約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