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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的裁縫和剃頭匠

作者:光明網

“福州黃巷林細細,業裁衣,暇辄以吟詩自遣。《詠史》雲:‘燭影斧聲千載案,珍珠薏苡一時冤。’《白桃花》雲:‘不争柳絮風前韻,隻欠梅花雪裡神。’”

“福州西門有林興者,業剃發,亦以吟詩自遣。《偶感》雲:‘幾輩下場如傀儡,何人作夢到邯鄲?’《夜思》雲:‘酒盡寒生花影外,詩成愁入雨聲中。’”

以上是《清稗類鈔》中的兩則筆記。前者在《三坊七巷志》亦有留載。如果有一道題:怎樣證明福州文化底蘊深厚?這兩則筆記恐怕勝過文章千萬。

林細細和林興,清代黃巷的裁縫師傅和西門的理發師傅,身份低微,卻有“高雅”的愛好,閑暇打發時間的方式是“吟詩自遣”,令人肅然起敬。其詩水準如何,竟可以載史流傳,我們可以鑒賞一番。

《詠史》雲:“燭影斧聲千載案,珍珠薏苡一時冤。”燭影斧聲,又稱斧聲燭影。宋開寶九年(公元976年)十月壬午夜,太祖趙匡胤大病,晉王趙光義進入寝殿後,宮中侍從遠遠見到燭影下趙光義不時離開座位,還聽到有斧頭掉落到地上的聲音。第二天一早,就傳出趙匡胤去世的消息,這件事在史書上被稱為“燭影斧聲”。後趙光義繼位,史稱太宗。趙光義是否謀害太祖篡位,後世議論不一,成為宋代懸案之一。

“珍珠薏苡”源見“薏苡明珠”,謂真假是非混淆不清。《後漢書·馬援傳》記:漢朝名将馬援率軍在越南打仗,常吃點薏苡仁以避瘴濕之氣,回國的時候,帶了一車大個的薏苡仁,想着可以做種子栽培,但是有人眼饞了,進讒言冤污他帶回來的是一車明珠寶貝。

《詠史》這兩句詩的意思是,所流傳的史實就如“燭影斧聲”“珍珠薏苡”一樣,令人可疑。我們似乎聽見作者在發問:曆史的真相在哪裡?

《白桃花》雲:“不争柳絮風前韻,隻欠梅花雪裡神。”這是詠物詩,贊頌白桃花有謙遜之姿,不與柳絮争風奪韻,但是與梅花傲雪的精神相比,卻有欠缺,少的或是那種孤高絕俗、貞潔自愛的情操吧。

古人喜歡托物言志,表面對物進行吟詠,其實寄托了一番情懷。作者看見白桃花,聯想到白柳絮和白雪中的梅花,對這三者的風度精神進行精準把握。從表述看,作者無疑比較推崇傲雪之梅所蘊含的品質追求。

《偶感》雲:“幾輩下場如傀儡,何人作夢到邯鄲?”《列子·湯問》記:周穆王時期,巧匠偃師造了一個能歌善舞的木偶人,即傀儡。“邯鄲夢”,又稱“黃粱夢”。唐朝沈既濟《枕中記》裡說,盧生在邯鄲旅店住宿,入睡後做了一場享盡一生榮華富貴的好夢。醒來的時候小米飯還沒有熟,因有所悟。這個故事之後一再被人續寫改編,有《南柯記》《邯鄲記》《續黃粱》等。

作者感觸:人一代代地活着,如同傀儡一般不得自主,但怎麼有那麼多人總是做着享盡繁華的好夢。

《夜思》雲:“酒盡寒生花影外,詩成愁入雨聲中。”這是作者的生活片段記錄。這個晚上,他獨自喝了點酒,喝完之後,看着遠處花影婆娑,寒意襲來;雨不知何時落下,心中的愁緒化成詩句,伴着雨聲,敲打着這樣的夜晚。

福州黃巷林細細、西門林興,在文化的曆史長河裡,留下這八句詩。然而這也就足夠了,這些詩句的格調品味、藝術表現力、感染力等,與文人詩相比,也是不遜色的。世上的裁縫與剃頭匠何其多也,但能以詩名留史的裁縫與剃頭匠絕無僅有,起碼我還沒有聽說過。

這種現象是可驚歎的,但是在福州這塊“海濱鄒魯”的土壤,似乎也“正常”。“路逢十客九青衿,半是同胞舊弟兄。最憶市橋燈火靜,巷頭巷尾讀書聲。”福州向來學風昌盛,到處是讀書人、讀書聲,普通人接觸、學習詩文的機會并不難獲得。

以林細細所在的黃巷來說。黃巷屬于三坊七巷,三坊七巷發轫于晉代,形成于唐末,至明清年間達到鼎盛,一直是“閩都名人的聚居地”,被稱為福州的曆史之源、文化之根。黃巷在塔巷之南。晉永嘉年間中原黃姓人家避亂入閩,落戶在此,故稱黃巷。唐代黃璞歸隐于此。黃巢軍入福州,因聞黃璞的大名,指令兵士“滅炬而過”。巷内曆代多住儒林學士,人文荟萃。清代知府林文英、榜眼林枝春、巡撫李馥、楹聯大師梁章钜、進士陳壽棋、趙新等都曾居巷内。

裁縫和剃頭匠都需每日與人打交道。可以想見,林細細之是以能成為“詩人”,與黃巷深厚的文化氛圍與崇尚文化的環境分不開。耳濡目染之下,不會作詩也會吟了。

如果說,作詩是一種技能,那麼心中有詩情,就是一種生活态度。林細細和林興,身處社會低層,但心有高遠之界。他們的生平已無從考,但從流傳下來的寥寥詩句,亦可勾描出他們的品性與生活。市井小民需要每日辛苦勞作,生活負擔較沉重,但是這些都不妨礙他們在奔波的間隙,吟詩問史、撫花弄酒、思考人生,懷揣詩人的情懷。這樣的人與這樣的人生,難道不令人動容與感懷嗎?

這樣充滿詩情、文采流溢,有着深厚的文化力量的福州,難道不令人神往與贊歎嗎?

(全文共193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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