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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的傅山與陰郁的王铎

作者:書法密碼

傅山的魅力與意義

從蘇東坡以後,藝術天分高、綜合修養高、知名度高的人物還真不多,傅山算一個。這次山西遊學,有一個小題目,就是晉祠裡的傅山紀念館,但我們提前在雁門關就看到了傅山。

精彩的傅山與陰郁的王铎

這是傅山題寫的雁門關楹聯,三邊沖要無雙地,九塞尊崇第一關。

注:三邊與九塞。雁門關始終是中原與漠原之間的咽喉要塞,且居于三邊(從東向西分别為幽州、并州、涼州)中段位置。在“戰國九塞”(指古代的九個中原長城要塞,即雁門關,居庸關,八達嶺長城,紫荊關,楚長城,黃草梁,井陉關,句注塞,平靖關)中,雁門關被明确為九塞之首。

雁門險要,是漢擊匈奴、唐防突厥、宋禦契丹、明阻瓦刺的國防要塞,兵家必争,且皇家必争。沒有雁門關的防禦,哪有太原龍城,哪有晉商文化,哪有西安、洛陽皇城的安穩。故“得雁門而得天下,失雁門而失中原”。

精彩的傅山與陰郁的王铎
傅山是山西的名片。學者,醫家,畫家,書家、詩人,美食家、國術家。傅山一生跌宕起伏,魅力無限,傅山的書法,隻是這魅力的映射。 自唐以後,漢民族與北方大漠草原上的少數民族之間的較量,失利居多,因為有元清問鼎,這就有了兩撥“遺民”,他們人數不多、持續時間不長、但能量不小。他們或是反抗,比如文天祥、黃道周,或是拒絕合作,比如顧炎武、傅山。 年輕的傅山,一身是膽,其師袁繼賢因魏黨陷害入獄,傅山聯絡生員百餘名,聯名上疏,步行赴京為袁訴冤請願。他領衆生員在京城北京四處印發揭貼,申明真相,并兩次出堂作證。終使袁繼鹹冤案得以昭雪,官複武昌道。這次鬥争的勝利,震動全國,傅山得到了崇高的榮譽和贊揚,名揚京師乃至全國。 不久,起義軍、清軍先後攻占北京,明亡。傅山聞訊寫下“哭國書難著,依親命苟逃”的悲痛詩句。為表示對清廷剃發的反抗,他出家為道,号“朱衣道人”,朱衣者,朱姓之衣,暗含對亡明的懷念。 清軍入關建都北京之初,全國抗清之潮此伏彼起,氣勢頗高,傅山渴望南明王朝日益強大,早日北上驅逐清王朝匡複明室,并積極同桂王派來山西的總兵官宋謙聯系,密謀策劃,積蓄力量,初定于順治十一年(1654年)三月十五日從河南武安五汲鎮起義,向北發展勢力。然而,機事不密,宋謙潛往武安不久,即被清軍捕獲,并供出了傅山。于是傅山被捕,關押太原府監獄。羁拘期間,傅山矢口否認與宋謙政治上的關系,即便是嚴刑逼供,也隻說宋曾求他醫病,遭到拒絕,遂懷恨在心。一年之後,清廷不得傅山口供,遂以“傅山的确誣報,相應釋宥”的判語,将他釋放。 “朱衣道人案”中,傅山确實見過秘密反清活動組織者宋謙,但他是以牽連被捕人獄後卻矢口否認。照理說,有人供出你傅山是反清運動的支援者甚至合謀者,這是你傅山的榮耀,因為你在朋友圈中就是這麼标榜自己的,怎麼能極力推脫呢?終極原因是不願死,也因為傅山認定有人相救不至于死。 果然,他的降清大官朋友魏一鳌的證詞以及其他漢族官員的鼎力營救,使他生還出獄。他在詩中寫到: “病還山寺可,生出獄門羞……有頭朝老母,無面對神州”。這種自知偷生之恥,伴随遺民傅山一生。 當然,做遺老也有得意之處。正因為漢官是“貳臣”,是以遺老相對于漢官在精神層面上有優越感。同樣,為遺民提供經濟幫助和政治庇護,可以緩解仕清漢人的精神壓力。 傅山一生最得意處是晚年(1678年, 72歲) 的博學鴻儒特科考試。他拒絕進京應考,後被地方舉薦官員、也是他的朋友戴夢熊極力勸行,啟程上路。行至崇文門外的一個荒寺中,傅山忽然稱病落腳,絕不入城,象征了他仍舊不承認新朝廷。這種非常戲劇化的行為,也就是傅山這樣的有學者背景的聰明藝術家才能想得出、做得到(其時的學界領袖顧炎武就比較簡單,寫信給舉薦官員誓死不參試,而閻若璩的反應則是非常興奮,頗有“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行狀)。 其後,應試學者和漢族官員紛紛前來拜訪,雖然最終未試,但康熙帝仍授予傅山内閣中書頭銜。傅山此舉,既表達了不承認新統治的姿态,也獲得了新統治的垂青,且成本不高,風險不大。康熙、傅山,各得其所。傅山返鄉之際,衆多在京學者與官員前往送行,傅山這位遺老的名望就此登上巅峰。 遺民的悲恸,他們的深刻沖突和複雜心理,他們的自我堅持與精神優越感,他們在現實生活中的抗拒、回避甚至苟且、半推半就的逢迎,最終呈現在這個想寫字又能把字寫好的文人傅山筆下。

是以,傅山這個人很生動、很立體,這一生,過得值。

傅山的書法,随意者多,應酬者多,精品不多。即使這次在晉祠傅山紀念館中看到的原作,也算不上精品。不過,從他的作品中,我們還是能看到很多内容,并且得到相當多的啟發與借鑒。

精彩的傅山與陰郁的王铎
精彩的傅山與陰郁的王铎

細節放大,如此不修邊幅。整幅端詳,志得意滿,元氣充沛,似乎看不出換墨處,給人的感受是,一個節奏到底,從無停頓,就像一列機車頭,喘着粗氣滾滾向前!這種氣勢,在明清之際的書家中,絕無僅有。落款兩行小字,極好的豐富了正文兩行可能的單調、單薄,使得全篇看上去特别飽滿。

精彩的傅山與陰郁的王铎

傅山紀念館中,這副楷書聯非常惹眼。這麼認認真真寫,與雁門關那副楹聯是一種情緒。傅山對顔真卿楷書的融合是非常到位的,而且很善于用榜書來表達,在粗壯茂密中,常常留有氣眼,是以顯得生動。

作為一個學者,傅山還把自身的書法實踐上升到理論的高度,其中“四甯四毋”最具代表性。“四甯四毋”出自傅山晚年《作字示兒孫》詩及跋語。

先看其詩:“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綱常叛周孔,筆墨不可補。誠懸有至論,筆力不專主。一臂加五指,乾坤六爻睹。誰為用九者,心與腕是取。永真溯羲文,不易柳公語。未習魯公書,先觀魯公诂。平原氣在中,毛穎足吞虐”。《作字示兒孫》跋語雲:“貧道二十歲左右,于先世所偉晉唐法書無所不臨,而不能略肖。偶得趙子昴香光詩墨迹,愛其圓流麗,遂臨子,不數過而遂欲亂真。此無他,即如人學正人君子,隻覺觚棱難近,降而與匪人遊,神情不覺其日親日密而無爾我者然也。行大薄其為人,痛惡其書淺俗,如徐偃王之無骨,始複宗先人四五世所學之魯公而苦為之。然腕雜矣,不能勁瘦挺拗如先人矣。比之匪人,不亦傷乎!不知董太史何所見,面遂稱孟俯為“五百年中所無”?貧道乃今大解,乃今大不解。寫此詩仍用趙态,令兒孫輩知之,勿複犯。此是作人一著。然又須知趙卻是用心于王右軍者。隻緣學問不正,遂流軟美一途。心手之不可欺也如此,危哉!危哉!爾輩慎之!毫厘千裡,何莫非然!甯拙毋巧,甯醜毋媚,甯支離毋輕滑,甯真率用安排,足以回臨池既倒之瀾矣!

這段文字,值得諸君細細品讀,因為這是傅山對中國書法的重大貢獻,此一理論也是後來書家的實踐方向。但是光有這四句話還不夠,當代書家往往忽略了傅山這段話的語境和上下文,解構了傅山,是以走火入魔,或者天生是魔。

精彩的傅山與陰郁的王铎

傅山緻戴廷栻函(引自《中國書法》2017年第一期),提起他的作書感受,有意思,也深刻,不妨将釋文供諸君一品:

作字惟是偶然,欲書時,其妙不可思議。近來止得一再,差有草淺獸肥、手柔弓躁之意。燕生紙一張勸書,幾年許矣,閣壁間。忽憶康樂《拟邺集詩小序》,奇儁不可言,辄取試書之,遂能終。其體不真不草、不篆不隸,亦真亦草、亦篆亦隸。寫畢自覽之,亦莫測其結構運轉之妙。其時積雨連日,絕人事應答,靜注《南華》之從不可解者三四段,頗謂得子玄之所未得。得意而寐,寐起即書此紙,亦誰知寫字之造适于漆園老仙也。近腕日老一日,欲稱此尚能鵝頸之轉也,而以六書法寫《六經》,補歐陽率更楷書之弊,浸浸上拟中郎,而無法财佐道,徒有其志耳。中郎迹今隻《有道碑》在,而亦時簡便,有違《說文》。黃初假《锺繇碑》,猶不足觀也。

精彩的傅山與陰郁的王铎

傅山緻戴廷栻,釋文如下:

文章小技,不費精力亦不能出頭地。昌黎戛戛,陳言務去,而今視昌黎,又陳言矣。所依為編摩之本,不過是家家有底者幾本《左》《國》《史》《漢》、别集耳。而獨辟手眼者,在其中,又不在其中。依經離經,變變化化,熟而精之,正須歲月。如吾兄前與□□檢讨文叙,徑大裁剪合拍,已不在時流古古(指閻爾梅)手之下矣。要緊語是不要亂看,取材是材,而用材者非材,且揀平日所極愛文字,或《史》或《漢》,爛熟上口,久久自有時節因緣,如擊瓯破塊之悟也。今年吾兄是高達夫學詩之年,何晚之足悔也?

講講王铎吧,因為我們這次也去了王铎的老家——孟津,參觀了王铎故居和王铎書法館

陰郁狂亂的王铎及其對當代書壇的影響

王铎生活的年代與傅山差不多,這個人本來名氣不大,影響力也不大。上世紀九十年代,“出口轉内銷”,日本人将楊守敬帶出去的王铎又出口到中國,刮起了“王铎風”,風力很大,超過12級,因為那個年代,很多人從王铎身上學到了很多皮毛。王铎的字,形式感很強,有視覺沖擊力,對于正在盛行的展廳風格幫助很大。而且王铎與傅山不同,傅山是個有性情的學者,而王铎,降清以後的後半生,幾乎就是個專業書法家。他憋悶在書齋中,無數遍創造性地臨寫着二王和史上著名書家的碑帖,又融入了自身的陰郁和狂亂,終于自成一家。他的“髒亂差”也成為當代書家的重要借鑒,因為精神上的同構。

精彩的傅山與陰郁的王铎

洛陽博物館藏王铎詩稿,這總算“髒亂差”吧。

1621年8月,河南孟津小地主家庭出身的王铎中鄉試,翌年三月,31歲,再中進士,複授翰林院庶吉士。

王铎初涉政壇的九年,以清流自居。青年時期的王铎骨子裡還有剛直不阿,求真務實的精神。客觀地講,這與他仕南明弘光朝的混迹官場、渾渾噩噩、糊糊塗塗乃至仕清的庸碌無為,還是有很大差別的。

王铎其後遭受來自國家動蕩和家庭破碎的煎熬。這位明王朝的飄泊孤臣,如果不是因為福王的任命,也許會在颠沛流離中無影無蹤,也許會在改朝換代後成為遺老,但命運把他推上這樣一個極富戲劇性的舞台——出任南明弘光朝次輔并降清仕清。

事情起因于福王一家逃難之時,正遇王铎一家流寓于懷慶,王铎對其多有照顧。如今,朱由崧當了皇帝,念及往日救助之恩,舉王铎為東閣大學士。六月,流落蘇州的王铎入閣,馬士英為首輔,王铎為次輔。從很多細節中可以看出,王铎的政治敏銳度極低,基本沒有能力判斷局面。在“文化建設”方面,寫寫碑,題題跋,逛逛山水,作作詩文,搞搞書畫,這些活動從未有減。據統計,在弘光朝為次輔不到一年的時間裡,王铎共作有書法作品近百件,繪畫作品十數件,詩歌唱和達數百首!據傳,王铎竟然為皇室後宮書寫“萬事無如杯在手,百年幾見月當頭”的對聯,這已經不簡單是道德淪喪,而算得上罪大惡極了。如果王铎不是個軟骨頭,至少也是個糊塗蛋。

明弘光元年四月,揚州陷,史可法死,清軍劍鋒直指南京。五月十日,福王、馬士英等逃奔,南京城内一片大亂。“十五日……文臣自大學士王铎、錢謙益、張孫振等,文武數百員,馬步兵二十餘萬,俱迎降”(《爝火錄》卷十)。

史載,洪承疇曾勸降過黃道周。我無法設想王铎是不是也有過勸降黃道周的打算或者來自新政府的勸降安排,更無法設想勸降的場景。黃道周,這個把王铎當朋友,稱自己與倪、王共為“三珠樹”、“三狂人”,評點王铎書法“觀其五十自化”的大明孤臣,他黃道周,與王铎應當如何面對?曆史回避了這樣的尴尬。

清順治五年(1648年)冬,57歲的王铎來到北京,被命以原職禮部尚書,管弘文院學士,充明史副總裁。此間一直無政績。順治八年晉太子少保,順治九年卒于孟津老家,享年6l歲。死後,清廷贈太保,谥文宗。

清廷任用王铎不過是收攏人心,裝點門面。王铎的緘默和不作為,是現實的平庸選擇。因為貪生怕死而選擇仕清,其内心深處的恥辱感,恐懼感,與苟活的現實滿足感交織在一起,又被層層封閉起來。他死前“遺命殓以布衣,勿封樹”,至今不知墓葬何處。

乾隆年間修清史,王铎被列為“貳臣”,乾隆皇帝谕史臣曰:“在明朝身跻膴仕,及本朝定肌之初,率先投順,遊陟列卿,大節有虧,實不齒于人類”,“若與洪承疇同列貳臣,不示差等,又何以昭彰瘅惡,應列入乙編,俾斧钺凜然,合于春秋之義焉”。

王铎這一生,與傅山相比,堪稱悲催,降清以後,陰郁如鬼。王铎的書法,确實有“鬼氣”。

王铎是個高産的詩人、書法家、畫家,他一輩子存詩兩萬首,書法一萬張,畫上千張,我算了一下,以30年創作期計,他日均2首詩,1張字,0.1張畫。如此高産的藝術家确為罕見。

王铎的筆法,既非“二王”、也非米芾。為了能把文章展大了寫,他把純淨流暢的晉人筆法加了很多的抖動,又把二王的草書造型,增加了扭曲,同時,還用“漲墨法”,化線條成塊面,創造了王铎的獨特面貌。

精彩的傅山與陰郁的王铎

日本書家、書法教育家村上三島為王铎故居題寫的牌匾。日本人非常鐘情于王铎書法。

王铎對“鐘張二王”的繼承,指向非常明确。試看他衆多的臨帖作品,怎不令人感動?錢謙益在為王铎寫的墓志中說:“秘閣諸帖,部類繁多,編次參差,蹙衄起伏,趣舉一字,矢口立應,複而視之,點畫戈波,錯見側出,如燈取影,不失毫發”。我相信王铎有這本事,即使是作為創作的臨帖作品,也有不少堪稱神妙。

精彩的傅山與陰郁的王铎

王铎臨《集字聖教序》

精彩的傅山與陰郁的王铎

王铎54歲臨作

但是一離開帖,王铎的自我發揮就顯而易見了。37歲所作的《行書再芝園五律詩軸》中的起頭三字“花林深”,這樣的字形歪倒和扭捏以及用筆的含混僵化甚至生硬,是王铎的典型美感的雛形,但完全與“晉人筆法”無關。從中可以看到米芾、黃庭堅的影子。

精彩的傅山與陰郁的王铎
精彩的傅山與陰郁的王铎

王铎的創作作品,崇祯四年作,那時候就喜歡東倒西歪。

精彩的傅山與陰郁的王铎

贈湯若望詩冊提款:月來病力疾勉書,時絕糧,書數條賣之,得五鬥粟,買墨,墨不嘉耳,奈何。唉,可憐的王铎,窮困潦倒時也這麼癡迷于書。

王铎的故事和作品,再一次強調出,書如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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